这些信息,在一个层面上看,还算平常,但要对此人此事,做出判断,却取决于将它们如何串联起来。要是你的意愿足够强烈,或是解读的手法足够老练,那么,这很可能只是神奇的冰山一角。
每个人,都渴望着了解到更多的来龙去脉。
毕竟权色交易绝不同于简单的商品交易,它甚至会让人忘掉商品,或是大笔的钞票,很有点看不见摸不着的味道。它不像你在商店里看见一件昨天才买的T恤,今天却以五折销售,你就可以冲进店里,冲着售货员大嚷一通。
所以,虽然我大致对事件已经有了了解。但内心的骚动,却不能充分表达出来。因为首先上班后得查房,查房时总不能把病人扔在一边,几个医生一起叽叽咕咕吧?
查房完已经9点多钟,一些门诊处理不了的病人,也送到了住院部。最糟糕的是,11点多钟,我还有台手术要做。
手术室在三楼,之前是妇科的两台手术。我中间会有半个小时的空闲时间,立刻溜到院办。刚跟主任小钟打了声招呼,她就笑着说:“是来上网的吧?”
按理说,我们科室也有两台电脑,其中一台是可以上网的,但今天情况特殊,竟没有一个人去看电脑。大家也许都想装作并不那么八卦的样子吧,搞得我围着它转了好几圈,还是决定来院办小钟这里看。
小钟其实并不小,和我一年分到医院来的,彼此熟悉得像哥们儿一样,这不,立刻就猜到我在想什么了吧。
说着话,她已经将网页打开了,原来她也正在看,而且每隔五秒就刷新一下。我调侃她:“想看到最新资料是不是?你说你,咋就这么幸灾乐祸呢!”
“滚一边去,”小钟毫不客气,“你心态好你流窜到我这里看什么?”
来不及跟她贫,我立刻趴到屏幕前匆匆浏览起来。
事情和大家说的差不多,除了网民乱七八糟的跟帖外,并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尤其是张齐和王皓雯的消息,再没有更新。
我问小钟:“院里对这事没有什么说法吗?”
小钟说:“咋没有,这阵头头脑脑加卫生厅好几个领导在开会呢,对了,还有你们科室的老朱,据说人家将要特别发言呢。”
“他能说什么呀?好像他有什么办法似的。”
“至少他渔翁得利吧,”小钟老于世故地说:“已经有腿长的记者来医院了,你们科室可是重灾区。你自己嘴要管住哦,千万别胡说八道的。到时候出了问题,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耸耸肩,跟小钟贫嘴:“多谢姐姐。我不动嘴,我先动刀。”
手术室的前两台手术,都是妇科的。张齐的老婆,正是我们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医师,姓安,医术很是高明。有次开会,院领导表扬她道,国外有个安徒生,国内就有个安接生!
她当科室主任时,听说要将“安全生产”写成标语,刷在墙上。
我贼眉鼠眼地跟他们的大夫打招呼,观察到他们和我的心态一样,也都非常想打听张齐的情况。但我们毕竟是知识分子,还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
所以彼此张张嘴,却都没有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麻醉师,却是从上台手术延续下来的。所以,待我换好手术服进去,就问麻醉师:“今天妇科的一把刀来没?”
麻醉师带着几个助手,正在配药,听我这样问,立刻反问:“张齐都没来,她会来?”
“你说他们怎么就知道得这么快呢?”
“没听说过坏事传千里吗?”麻醉师说着,又凑近我,“昨天傍晚,我还看见他们夫妻俩在散步呢。”
我不由身上起鸡皮疙瘩,一个家庭好好的平静生活,就这么一瞬间被打乱了,想想真是可怕。
接下的手术是接骨,一个半老太太,麻药过后,她就昏睡了过去。
我抛开杂念,不再惦记张齐或王皓雯,下午两点四十分,手术终于结束,回到科室歇息和写术后报告的当儿,有人站在大开的门边,一边做敲门状,一边急切地叫着我的名字。
“周芥平、周芥平、周芥平大夫,你还认识我吗?”
我抬起头,见是一个胖胖高高、头顶微秃的戴眼镜男人,背着个单肩包,穿深蓝色厚外套,运动鞋,脸上五官平平,小眼睛塌鼻子,没有任何鲜明特色。
“你是……”
“刘正大呀,刘正大,光明正大的正大,还记得不?”
他一说光明正大,我就立刻想起他是谁了。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已记不大清楚了。可能不是恰巧碰在朋友的饭桌上,就是在某处酒吧一起看球时经人介绍的。他认识我后,立刻来医院找我看病,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病,不喜欢走正常的道路,非要拖着我给他找医生。
几次后,我直接告诉他,即便我帮他找大夫,他也得先挂号。
他就生了气,对我不客气地说:“要掏挂号费,那我还找你干什么?”
现在医院大家都向钱看,他带他父亲或是老婆看病,要我介绍的,都是顶尖的医生。插队占用别的病人的时间,已经很不对,还要不挂号,占大夫的便宜,谁能讲得过去?
还有,开了药去药房取药,他也不肯好好交费,非要让我去收费处亲自说情。
“我知道你们医院有内部员工价的,你就告诉他们,这是你开的药好啦?”
他这样做,我当然很为难,该讲清楚的话,自然会讲给他听。
我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挂号费我得替你出!”“大家都很熟悉,这点药价也没有几个钱,怎么讲得出口。”
“哈,现在的医院和医生,真是一点医德也不讲!”
他竟比我还生气,拂袖而去。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偶尔想起这样的人来,只觉得可笑又可气,真正无法理喻。
而他竟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重新来找我。
难道又是看病吗?
我不愿意答理他,他却一蹦三跳做天真无邪状,冲到了我的跟前。熟不拘礼地,不需我招呼,就将别人的椅子一把拖到了我的桌边,挨着我坐下来。
我问他:“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
“不是,”他笑眯眯地,仿佛我们之前从没有过芥蒂似的:“你猜猜看?”
他表现得如此可爱,煞是让我惊讶。
是想给我留下好印象,好让我帮他做什么吧?见我摇头不语,手里写报告的笔也没有停下来,他就说:“我是专门来请你吃饭的。”
“吃饭?”我看看表,“午饭还是晚饭呀?”
“哎呀,当然是晚饭喽。我怕你事情多,所以早一点来通知你。”
我敢担保,请我吃饭,一定只是他随口说出的话而已。
这个时间来找我,肯定是有其他事情,以为能比较容易地解决,见我态度冷淡,才改口说请我吃饭。
我跟他吃个什么劲的饭呀。
我推辞说,下午5点还有一台手术要做,等结束就到晚上了,饭肯定是吃不成了,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就好了。
“办公室没法说,”他说,“那这样,我等你结束手术。反正那时你也累了,饭总要吃的吧。”
他这么不屈不挠,还真让我犯了难。难道我可以说,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吗?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我一个朋友介绍认识的,说他好像在类似群艺馆这样的单位上班,可群艺馆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也并不清楚。
他却将嘴靠到我的耳朵跟前,悄悄对我说:“听说王皓雯的事情了吗?”
奇怪,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不远万里,跑来找我,只是为了八卦?
我不用抬头,就感觉到老朱在瞪着我。
老朱昨天值大夜班,今天竟然一天坚守岗位,还替张齐做了一台手术。
他如此俯首甘为孺子牛,显然是早上和领导们开会见了成效。
这之前,他已经再三对我们做了警告,(一)不许一起议论王皓雯事件。(二)不许和别的科室的人员议论王皓雯事件。(三)不许对外散布王皓雯事件的谣言。(四)不许接触媒体,有记者来访,一律由院办负责接待。
老朱的指示,我当然是要照办的。何况面对刘正大这么一位讨人嫌的老兄。
我反问道:“那又怎样?”
他再次将脑袋靠上前来,要和我窃窃私语。
我不给他这个机会,向椅子背靠去,躲他远了点儿。
他只好用手捂住嘴,鬼头鬼脑地对我说:“那个张某,不就是你们科室的主任吗?”
“那又怎样?”我口气依然冰冷,还是不明白干他何事。
他一脸喜色,说:“我一知道此事,就觉得冥冥之中听到了老天在对我说,你的机会来啦,一定要抓住呀。”
他转述老天的话时,不由有些得意忘形,声音陡然大了起来。科室里几个人,同时都转过头来望着我和他。老朱甚至狐疑地站起身来,眼睛狠狠盯着我,一副想走过来的样子。
我立刻冲刘正大义正词严:“我真没时间跟你说这些,你看我还要写报告,等会还要准备手术呢。”
他谦恭地摆手:“我不会打搅你的,你放心好了。就是想跟你约个吃饭的时间,你答应了我就走。”
我还是摇头。
他终于急了,站起身说:“你是因为我没有挂号,才不愿意跟我多说话是吧?好,我这就去门诊大厅,挂了号再上来,不就几块钱吗,难道我出不起呀!”
真是小人啊,哪里有正大光明的一丝痕迹?
哭笑不得,我只好站起身来,向刘正大拱手作揖:“行行行,听你的,你给我号码,我有空儿给你打电话。”
“不行,”他说,“你给我你的号码,我来打你的电话,否则你不找我,我不是白等?”
说着,就将手机掏了出来,让我报给他号码。
一报完,立刻就拨通,直到听到我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才放心地关了机。
说:“那我今天晚上找你。”
我已经说了谎话,给自己无端加了一台手术,也不好再收回去了。心里乱哄哄的,又想起答应晚上去接熙娴。
刘正大纠缠成功,就决定理直气壮地先告辞了。还冲我眨巴眼睛,仿佛心照不宣晓得了什么秘密。
他一出门,老朱就踱了过来,先是给我让了一支烟,又问了问上台手术的情况,然后头一歪,意思请我跟他到外面走廊上去。
我俩站在办公室外面,正对走廊上的大玻璃,玻璃外是大天井,夏天时,天井里全是花花草草,穿白衣的大夫、护士走来走去,很有可看性。但现在不行了,天气一冷,万物凋零。人都打不起精神,医院就显得特别像医院。
“你什么时候提正高?”
“我?我副高才提没几年。”
“你业务不错,人际关系也不错,这种事还是要抓紧才好。我会代表科室力挺你的。”
我点点头,心想他这么笼络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这人一向随和,也不大争强好胜,但竟轮到被领导个别谈话并鼓舞士气,不由让人大吃一惊。
仿佛看穿我的诧异,老朱语重心长地对我交底:“张主任出了这事,不管真假,继续坐这个位置,肯定是不大合适的了。现在是关键时期,我很希望你能积极表现,助我一臂之力。我们外科是医院的大科,有很多事务性的工作,也需要人来做嘛。你要努力啊。”
哦,我终于知道,他这是告诉我,待他当了主任,会帮我当个副主任什么的。好啊,有官做当然好啦,别的不说,每月的职务津贴就能多拿好几百。
于是我识趣地说:“多谢朱主任。”
“刚才那个人,是病人,还是朋友?”老朱还真是警惕心够强,立刻追问起来。
“是朋友,”我说,想想又加上,“也是病人。”
“来看病?”
“差不多吧,可能想要我帮忙,是来请我吃饭的。”
“这段时间,我们科室的人,都要小心一点,不该说的话,就不要多说。一个是张主任,毕竟和我们同事多年,而且夫人也在同一个医院。另一个是王皓雯,也曾是我们的同事,对吧?毕竟真相如何,又没有定论。尤其是王皓雯,到底还会不会继续干下去,都是未定。如果我们说多了,追查起来,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说我明白。
老朱讲到王皓雯,我心里还真有些发紧。出了这事,她该怎么办呢?今天一天,她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吧,是被领导找去谈话,说明事实真相呢,还是积蓄力量,打算绝地反扑?
或是重压之下,全然崩溃,像张齐一样,躲起来不见人?
不过呢,她是政府官员,多年奋力上进,孜孜以求,以我对她的认识和了解,她绝对是属于那种越挫越勇的人。
也许,她根本就像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吃干的绝不喝稀的!
广大群众的流言蜚语、私下交流的古怪眼神、还有明里或暗里的担心,一定都只是杞人忧天、咸吃萝卜淡操心而已。
想到这里,我就决定也劝劝老朱,用从容淡定的心态来看待这事。我说:“我们这些小人物,即便再说,又能掀起怎样的波澜?何况事情都闹到互联网上了,民意才会决定事情的真正走向。”
我说这话,老朱明显不爱听,而且认为这是没有政治素质的表现。
他黑了脸,公事公办地对我说:“你还是太年轻,意识不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算了,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不要到处乱说,否则出了问题,谁也保不住你。”
说完,一甩手就进了办公室。
得,我心想,副主任一事,明显是黄掉了。
王皓雯啊王皓雯,你可知道你竟害我遭这么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