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雯离开医院,从政后的8年里,我们还见过三次面:
第一次是2002年夏天,她还在卫生厅,应该说是才正式调过去不久。
那天有个推不掉的饭局,是朋友介绍来的病人请客。
病人是个小官员,信誓旦旦要和我做朋友。等他出院了,就一定要答谢我。我的朋友也去了,他对我说,来嘛来嘛,随和点,这也是给别人一个机会。
我一贯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饭,即便自己没饭吃,也不喜欢那种一大桌人,谁也叫不上谁名字的饭局。但朋友总说我这样太清高,不招人喜欢,只得硬着头皮去。
进了包厢,果真发现,好多人,却只有朋友是我熟悉的,包括那个小官员,都只能算是生人。
小官员站起身,非要将我请到上座,我坚决不肯,他的几个朋友,也一起张罗,见我执意不从,有个人说:“这样吧,今天在座的都是爷们儿,等会儿有个女人会来,既然她是唯一的女性,我们就尊重她,让她坐上座好啦。”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纷纷表示同意。似乎这个女人,他们都认识,而且明显和一般的女人还不太一样。几个男人,都有点小兴奋的样子,摩拳擦掌,挤眉弄眼。正热闹着,就听见包厢外有人敲门,房间顿时安静下来,服务员露了一个头,紧接着又退到了后面,一个身段高挑、让人眼前一亮、颇有气场的女人,站在了大家的面前。
房间里顿时就炸起了锅来,一片问候声,此起彼伏。
“王科长来了啊。”
“王科长辛苦了。”
“王科长请上座。”
“王科长驾到,蓬荜生辉。”
“王科长今天好好漂亮呀。”
“难道王科长什么时候不漂亮过吗?”
“王科长能来,真是令人感动,来,今天的菜你来点。”
“叫服务员来上茶。”
“让座让座,让王科长坐宽松一点。”
来人正是王皓雯,这真让我吃惊,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饭局遇见她。因为请我吃饭的这个小官员,并不是卫生系统的,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场合,将王皓雯请来。
周围一片殷勤声,王皓雯处理得既从容,又得体,一边跟他们开着玩笑,说:“就别假装巴结我了,好像我不知道你们背后怎么诽谤我似的。”一边又亲切地说:“讨厌,谁再叫科长我跟谁急啊,整得像叫男人婆似的。和平时一样,就叫皓雯,否则我可走了啊。”
“好好好,皓雯同志,你想喝点什么酒呀?”
“皓雯同志,今天可就你一个女同志,你得巾帼不让须眉呀。”
“皓雯那酒量,还用得着你们用激将法?这不是找死吗?”
……
可以看得出来,王皓雯跟这一群人,还是真熟悉。终于嘴瘾过完了,大家又都安安静静坐好了,小官员就伸出胳膊,指着我,对在座的各位介绍我说:“这是市医院外科的周芥平大夫,别看人年轻,医术却很精湛,是我的哥们儿,今天叫来各位,就是一起认识认识,你们都是各个卫生系统的精英分子,以后彼此能有个照应。”
我这才明白,小官员叫这么大一桌人是为了什么。
他是那种在实用基础上考虑人生的人,按他对官场的理解,给你介绍一些能用得着的朋友,就是对这个人最大的感谢。他请了卫生厅的科长,血站的医师,医学院的教务处长,某医协干事,卫生厅下属杂志社的编辑……总之,今天这个饭局,的确是他为我而精心安排的。
只是可惜了,我并不是王皓雯,更不是个会利用人力资源的人。
见到王皓雯,我竟紧张起来。她才调进卫生厅,居然就做了科长,这的确让我意想不到。要知道,那还是好多年前,我记得她跟我同年,应该都才刚29岁,我自我感觉还是个毛头小子哪。
再说,她离开医院之前,我们俩之间有些尴尬,这让我猛地见到她,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那时就能看出城府颇深,不仅像没事人似的,而且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
她冲我伸出手,跟我握了握手,公事公办地对我举起了杯子,说:“以后有事需要我帮忙,就吭声。”
小官员提醒我:“王科长以前也在你们医院工作过,认识吗?”
我点点头,王皓雯抢过去了话:“看着面熟。”
我大概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她竟不愿意让人知道跟我熟悉,这让我多少有些气愤,我不再答理她,也不看她,只管埋头吃饭了。
等酒过三巡,场面热闹起来。
王皓雯除了跟我碰过几次酒杯外,并没有说任何多余的一句话。我想谁也不会想到我们曾是那么熟的熟人吧。这饭吃得我有点郁闷,真有度秒如年的感觉。
她这么HIHG,这么不拿自己当客人,自然最后是要喝多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有如此好的酒量,而且伶牙俐齿,反应极快,谈笑间,大有樯橹灰飞烟灭之势。
两个小时,这些人好像谈拢了好几宗事情。不是你帮我舅子的医药器械公司疏通一下关系,就是他帮我姐夫进一批药。人人都有生意可做,朋友最多、最讲义气的,自然非王皓雯莫属。她大包大揽,纵横捭阖,看得我多少有些目瞪口呆。
终于,外面的天黑透了,饭吃完了。小官员又想起了我来,再次呼吁大家为我敬一杯酒,感谢我对他的照顾。然后,饭局结束,各走各的路了。
我注意到王皓雯上了小官员的车,她没有再多看我一眼,清脆地告别声,是针对所有人的。
这一次见面,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心里隐隐感觉到,这女人很不一般,有胆识,也有野心。但无论她怎样,我们终是两种人。
我甚至长吁一口气,为自己和她不再搭界而感到庆幸。我可没有那样大的精力,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那是会很累人的。
当个普通医生就蛮好,至少有一门手艺,什么时候靠这个,都可以吃到饭。
这一过又是4年,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王皓雯的消息,我已经将她要完全忘记了。其间,我和妻子的感情出了问题,她有点让我觉得奇怪,虽然各方面,比方工作、人际关系等等,她都表现得很成熟,但对我的要求,却十分的孩子气,她对我的期望,就像小孩子对父母那样——那就是必须得永远正确。
这个压力太大了,我渐渐宁可以肉体不适为幌子,来躲避她的要求、她的视线。
加上她生孩子时,得了产后抑郁症,一直也没有彻底缓和,总是跟我找岔子闹事。我终于腻烦了。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过程,越腻歪,就越觉得她不好,越觉得她不好,越没法好好沟通和交流。
她呢,也是一样,她越生气,我越不着家,我越不着家,她越火冒三丈。
就在我们开始常常将离婚这两个字挂在嘴边的那一段时间,我们医院迎来了评级的活动。这对医院来说,特别重要,好多年前的老病历,都要翻出来重新补充一遍。工作量巨大,医生的压力也特别大,生怕一不小心,被病人投了诉。
这段时间,省里、市里的领导视察,也变得多了起来。
有天晚上,我回家迟了。前妻跟我吵了起来,因为孩子生病,她又要工作,整整一天,筋疲力尽。她希望我能帮到她。我尽量哄她,也是累了,不希望她再多说什么。可她觉得我在敷衍她,哭了起来。
那两个月里,我过得特别痛苦。心里是想挽回婚姻的,也认识到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可是她的委屈,就像是天生就皱巴巴的衣服,怎么熨也熨不平。这让我觉得既内疚又气馁,还激发出了自己性格中特别阴暗的那一面,比方撒谎、自私、瞎混、不爱孩子……她一开始流泪,意味着这一个晚上又泡汤了——
那时她精神好像崩溃了,她总是忍不住要哭。
我颓然倒下,睁眼差不多到天明。快天亮时,她睡着了,我捏紧拳头,心里一遍遍发誓,非得离婚,非得离婚不可。实在是受不了了。
第二天早上,我睡眼惺忪,心情败坏地去了医院。到了科室,才意识到自己胡子都没有刮,而且还穿着头天穿的那身衣服,臭烘烘、脏兮兮的。医院里的小护士瞅我倒霉丧气的样子,就跟我开玩笑:“周大夫,是丢了钱包吗?”
我勉强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准备先查房,再去门诊。正在病人的床边问话,突然就听到走廊上脚步声杂沓,还有人语气严肃地嚷嚷着什么,和平时的感觉很不一样。我扭过头去,就看见一大群人走了进来,随后闪光灯闪个不停,还有摄像机。
原来市长来视察医院了。
这个消息,其实是前两天就通知了的。当时医院要求今天所有的医生,都要穿戴整齐,注意精神风貌,可惜我却忘记得死死的了。我立刻感觉到好几双领导的眼睛,齐刷刷地射来了不满的眼光。我自觉地站在了一边,腾出地方,让市领导来慰问病人。
当时的市长,正是罗尚明,年纪不小了,头发却染得乌黑发亮,一身名牌衣服。两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问病人:“得的什么病啊?”
这时有人上来贴在他耳朵边说了点什么,他点点头,露出了笑容,一扫刚才便秘的表情,还将两手放在了肚子上。他不仅问了病人,又将我叫到跟前,对我发表了一通讲话,无非是病人的利益高于一切之类的话。
我脸上凝固住谦虚的表情,只管听着就是。
然后,他们就呼噜呼噜地离开了病房。
那个贴在罗尚明耳边,对他说了点什么的人,从而让他突然高兴了起来的人,正是王皓雯。
我一开始,根本没有认出她来。比起前几年,她在卫生厅当科长时见到她,似乎瘦了很多,也高了很多。她的身段和打扮,简直可以用精致两个字来形容。
我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皮肤竟这么白皙细腻。
她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装,翻出色泽柔和带碎花图案的衬衣领子来。她的皮鞋,又亮又黑。头发微微锔了点红棕色,亮度很好,厚厚的半长发。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老化的迹象,每一毫米的皮肤,都绷得紧凑细致。她的眼睛,从前总是有点肿,但现在眼皮却很薄,眼神显得特别精神。
她和我那次在饭局见到时的气质,也大为不同了。如果说以前还多少有些江湖或油滑的话,现在则非常内敛含蓄,彬彬有礼,而且,不怒而威。
总之,她已经和从前,完完全全不同了。
就好像脱胎换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这个人,找不出一点瑕疵,也看不出有七情六欲,还让人真是有些担心。
她跟在罗尚明的身后,招呼着记者和医院的领导,一看就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了。
院里的那些个头头,都谄媚地围在她和罗尚明的周围,待他们出去后,我感慨万分,没话找话地对受了惊吓的病人说:“那个女人,你觉得她如何?”
病人啧啧赞叹,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
我跟他八卦,以前是我们医院的呢,现在都不知道坐到什么位置了。
正在扯话,就有同事一溜小跑来找我,鬼头鬼脑地问我,看见王皓雯了没有,听说人家当了市政府办公室的主任呢。说着,又捣捣我,她在医院时,你没得罪过她吧?
有了那次吃饭的教训,我已经学聪明了。赶紧摇头,说,我那时也不怎么认识她呀,她朋友多,人缘好,我们最多最多也就是点头之交。
说着,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看看号码,却是前妻的。我眉头立刻紧皱,神经大为紧张,不知道她又要干什么。
在那个阶段,基本上她主动找我,就是要刁难我了。
我赶紧跑到外面的走廊上,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接她电话。
她竟然还在哭!是不是一睡醒就接着哭起来了呢?她说她没有力气站起身来,实在是觉得太痛苦了,孩子还要吃药,可她没有办法照顾孩子。她歇斯底里地骂我:“你实在不是个东西,为什么要将我害得这么悲惨!”
我浑身发抖,一个劲地安慰她,哄她,求饶。我说我完蛋了不要紧,反正我就是个坏人,但你要保重自己呀,还有孩子呢,难道你希望看着孩子受罪吗。你得赶紧爬起来,单位就不要去了,我打电话给你请假,你先照顾好孩子再说。
不行,她不干,她要我立刻回家去。
我没有耐心了,我真的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这时,我对她说了一句狠话,我说,你看你的样子,就该知道我为什么总要躲着你了吧。你是在往死里逼我啊,是不是不见到我的骨灰,你就不肯放过我呢?这样吧,我们离婚好了。你今天爱怎样就怎样,我是不想回家的,孩子我会叫我妈过去,你把孩子的衣服什么的都给她,这段时间让她帮我们带着。等我们商量好了离婚的事宜,再讨论孩子监护权的问题。
她大喊起来,声音之恐怖,让我电话都握不住了。
当时我有个很不好的感觉,她不会突然刚烈地一脑袋就从楼上跳下去吧?
我又赶紧哄她,可还没说两句,她已经将电话摔了。
我呆站着,捂着耳朵,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间,就觉得意识和身体似乎分了家,连眼前突然走近一个人来,都没反应过来。
竟是王皓雯,原来她也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接电话呢。见我过来,她一声没吭,我又没有心情观察周围,难怪没有看见她。
这么说,我刚才说的话,她已经全都听见了。
果真,她叹了口气,问我:“咋了,家庭闹矛盾呢。”
我点点头,心里乱得只想一个人待着。这次轮到我不想认识她了。
她多聪明一个人啊,哪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走上前一步,突然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多保重。
说完,就踩着高跟鞋,走了。
她的这个举动,别说,还真是让我感动。我发现这之前那么多年对她的隔阂,或是不那么舒服的想法,在一个瞬间,就消失了。
这次见到王皓雯不久,我就离婚了。
离婚后的一年里,我过得比较潇洒。没有交往任何一个固定的女朋友,觉得单身的日子还不错。虽然离婚,在单位里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前妻抱着孩子来单位揭发我的罪行,在一个女人占多数的单位里,可想而知我该多么狼狈。
但这一年里,我业务上有了很大的进步。发表了很多论文,还做了一例医院历史上从没有见过的疑难手术。
突然有一天,院长打电话到我们科室,竟然点名说要找我谈谈话。
因为之前科室主任全然不知道此事,所以院长这通电话,就让他们都有些紧张。我临去四楼院办前,好几个人一起围上来,要我仔细回忆一下,是否工作有什么疏漏。
我坚决摇头,我从院长的语气里,已经听出来并不是倒霉事情。所以我就安抚老朱他们几个,说即便有事,那我也一人做事一人当,让他们千万别紧张。
到了院长办公室,竟发现院长正儿八经地在等我。
院长是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平时很是不可一世,对我们这些小喽,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工作很有热情,管理也非常严格,医院这些年收入一直不错,是和他密不可分的。虽然做人做事,势利独裁,但现在这个社会,只要能赚来钱,才是硬道理,对不对?
总之,我认为他是这样的人:情感上可能存在着盲点,但认识上却极具洞察力。
他亲切地招呼我坐下,竟然还主动问我,要不要喝水。我只敢坐四分之一个屁股,摇头说,不喝不喝,院长费心。
他不回到他的办公桌后面去坐,而是跟我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先是寒暄了几句家常话,问了问我是哪一年到医院,职称如何等等的话,又将我刚发表的论文拿出来讲了讲,我非常吃惊,他竟为我而专门做了功课,调查了我的情况。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
一会儿,他终于说到了正题上面。他说,市里最近要开一次卫生系统的代表大会,往年都是我们医院的工会代表,或是比较有威望的大夫去开。但这次比较奇怪,市里居然有人点名,说让你代表我们医院去开这个会。
他不说则已,一说我也吓了一大跳。我算哪根葱,为什么会被人点名去开这样豪华的会议?
我说,不会吧,院长。你们是不是听错名字了,也许有人和我同音字呢。
院长说,怎么会,我们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说的就是你,当时电话通知的,周芥平,芥末的芥,人家还专门强调了的。
要说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奥秘,也不准确。我确实想到了某个人,那就是王皓雯。能这样理直气壮地点名要我去开会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我还认识什么可以叫得上我名字的官员吗?
但我不能承认,面对院长的狐疑和不解,我也只能比他还要不明所以地表示,也许这只是市里随机对大夫的一个抽样,也许在别的医院,也都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院长见我不肯交代出背后的大后台来,就有些不快。
他一定认为我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吧。
他就说,这个我们也是调查了的,其他医院没有类似的问题,只是点了你一个人的名。既然你也不知道情况,那就等参加了会议,回来再说吧。
我点点头,退出了院长的房间。
过了两天,我真的去参加这个代表大会了。
在主席台上,我看见了王皓雯。她不苟言笑,却不失亲切自然。她开会时在主席台上,吃饭时在贵宾室里,即便和代表们谈心合影,也是大批人在一起。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单独见到她。
不知道是否是她叫我来的,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对她表示感谢。反正糊里糊涂地,两天的会议,就这么结束了。
回到医院,院长又一次叫我去,这次他直截了当,问我是否见到了什么重要领导。我也据实相告,我说领导都坐得又高又远,并没有亲密接触的机会。
他就让我离开,虽然对我的汇报很不满意,但他的表情,是已经将我划拉到可以挨近他的那个团队里了。
他说,以后我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去找他。
我后来仔细想过这件事情,我敢打赌,叫我去开会的,一定就是王皓雯。她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想让我见识见识她坐在主席台上的样子!
这样一想后,我心里就涌上了奇怪的感觉,既得意,又可笑。原来她还蛮在乎我对她的看法嘛,还想在我的面前争面子。
你说,这几件事,这样的感觉,我能对熙娴说吗?
我也有我的自尊和我的隐私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