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年后,他们就结婚了。其中单独约会的日子并不多,多是周末,宋继平来到她的家里,和她的家人坐在一起说说话。冬天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宋继平将千叶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千叶激动得浑身打颤。
这之前,她没有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大学时有个男同学喜欢她,约她喝过一次咖啡,结果两人都很慌张——出尽了洋相。她并不熟悉他,一个班六十多个人,她甚至连他的样子和名字都对不上号。但她对他一直很是愧疚,她是那样的腼腆而低敛,她希望那个他最少能像陈轩一样,让人感到轻松和自在。
陈轩和郑佩儿,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喜气洋洋的恋爱。这两个人她都喜欢。陈轩一来她们宿舍,整个气氛就活跃了。
陈轩和宋继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千叶想,她并不爱宋继平,但是她却依恋他。想到他这样的人能做自己的丈夫,她就特别骄傲。她同样能感到,宋继平对她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是他同样需要她的持重和稳定,他需要的是一个不会带来任何麻烦的女人——千叶正是此种人。
千叶对宋继平的判断是正确的。当初宋继平刚回国,别人看起来似乎还算风光,可他自己知道,如果要做企业,仅凭一个“海龟”的身份和星火项目是远远不够的。他压力很大,百业待兴,一个安稳的家庭比什么都能让他更有力量。他甚至觉得,一个淹没于众人中的妻子,才代表着他泯灭于世俗功名的正常方向。
只要成一个家,找一个听话的妻子,他所有的精力,就可以放在事业上了。没有再能让他分心的东西和人,甚至儿子也不能。
果然,儿子很自然地就来了,一点也没有什么麻烦。千叶不再工作了,她将儿子和家安顿得如他当初想象的一样好。宋继平感谢她。
还是不爱她。一如当初。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是他这两年开始考虑的问题。可是,如果抛弃千叶和儿子,是否更加的不道德?
他一样很苦恼。把这段婚姻和改革开放常说的一句话联系起来:人类的丁点进步都难免会牺牲部分人的利益。
他在外面和很多女人暧昧而深情地交往,全瞒着千叶。千叶现在所有的苦恼只是儿子小志。他在缺少父爱的环境里长大,快六岁了。千叶已经觉察到孩子内心奇怪的感觉。
早晨,他会突然站在千叶的门口:“爸爸昨晚没有回家。”
千叶问:“你怎么知道?”
小志跑进去,拍拍千叶枕边的半边床:“没有皱纹。”
千叶看着小志,她不知道儿子居然一天天如此密切地关注着她的生活。他从哪里知道的,没有皱纹,就意味着宋继平没有回家呢?千叶对儿子的怜惜,更加地强烈起来。她意识到,孩子正在感觉着一种家庭关系,母亲、父亲和儿子。父亲这个形象,在渐渐地清晰起来。
不能让事态再这样下去了。宋继平于小志,几乎是一个陌生人啊。这个话,该怎么对他说?千叶一想到必须和宋继平谈话,而且谈这么严肃的话题,简直要发憷了。
宋继平最近常不回家过夜,反正他在酒店也有房间。千叶能感到宋继平是越来越离自己遥远了,他的工作,从不跟她谈。甚至生活里简单的话题,他也从不对她说。
千叶在安静的房间里想自己的婚姻时,常常也会想起郑佩儿和陈轩。这两个人都是她所熟悉的,她知道他们最近在闹矛盾。因为郑佩儿一点也没有瞒着她,说陈轩有问题,贪玩儿,责任心不强,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规划和忧虑,不求上进。
“可是陈轩很在乎你。”千叶说,“这是婚姻生活里最重要的。”
“不。”郑佩儿说,“他在乎我,他就应该为我而活得更精彩,可是他没有。千叶,你别总是说这些套话。生活是多么现实而具体啊,他让我很失望,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完全可以抹杀掉以前所有的感情。你看看我们同学,大家都是一个课堂走出来的,他在学校时,并不比别人差到哪里去,可现在距离已经大大地拉开了。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一点也不为此而感到有什么不妥,更是从不考虑我的感受。如果我能有一份安逸的生活,我也想做母亲,想生孩子,可我现在可以吗?我们买房子,向他父母借了六万多元钱。他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没有工作,这六万元钱,是他们怎么省出来的,闭着眼睛都能想到。所以我们只能尽量省钱,一是还债,二是分期付款,这压力多大啊。我家里倒是有钱,可我妈从来就没看上他过。这让我怎么开口?想想都替他难过,就算为了让我妈对他刮目相看,他也应该努力啊。可他呢,依然是吊儿郎当上班,稀里马虎下班。你说说看,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扬眉吐气?”
说到了钱,千叶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知道这世道钱是人人的紧箍咒,绷紧的神经末梢,都得靠钱来揉松。所以,当郑佩儿说,她要跟陈轩假装离婚时,千叶只能无力地和着稀泥:“你敢说你不是因为嫌弃他?”
郑佩儿说:“别用这么大的词。我不过是有了要采取点行动的想法。即便就是真的离婚,那也是想以此刺激一下陈轩,让他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15
大学三年级的那个秋天,郑佩儿曾跟陈轩私奔过半个多月。
他们住在离滨城二十多公里远的一个山城,一幢灰砖廉价的宿舍楼里。他们不知道这里叫什么街道,也不知道楼的牌号。山城有起伏的小路,浓密的榕树遮掩着树下老旧的小店铺。城边有湍急的河流,水声哗哗,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发出间断的轰鸣声。
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因为他们的钱只够住在这里,只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没有厕所,洗澡也在一楼的公共澡堂,滑腻的水泥地,门边长着绿色的苔藓。天台的楼梯处涂抹着猥亵的标语。
有时候,会有塑料袋旧报纸之类的吹上楼来。
可是他们很快乐。
两个人,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享受独有的爱情港湾。他们全然忘记了周遭的肮脏和不适,只是深深地被彼此所吸引。现在是秋天,秋天在这里,冬天去哪里,都没有考虑。
郑佩儿那时是天下最好打发的姑娘,既不虚荣,也不肤浅。她不喜欢漂亮的衣服,甚至一点也不贪馋。她只要陈轩坐在她边上,跟她说话或唱歌,她就可以什么都不要。
她简直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甚至从学校里跑出来,跟老师同学都没有说。
最后,是郑佩儿的父亲找到学校里去了。
郑佩儿的父亲是个很有派头的大学教授,态度沉着,发质很硬。他的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这可以让他在碰到意外情况时从容做出行动。他用冷冷的、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陈轩,看着几乎一丝不挂的女儿,他说:“退学,跟我回去。”
陈轩像个傻瓜一样,伸出胳膊,挡在了郑佩儿的前面。他紧张地喊:“伯父。”
“走开。”郑佩儿的父亲说。
私奔是陈轩提出来的。他刚上班,实在受不了早八晚六,一个月后,人几乎要疯了。在学校时习惯了的自由主义苗头冒了出来,于是假都没请,就带着郑佩儿跑了。现在说起来,这算什么呢,郑佩儿想,那时她真不该纵容他的散漫,不就是天天上班吗,可是他竟怀疑起人生来。他对郑佩儿说:“让我们去找个世外桃源待几天吧。”
那时的他们,对钱对欲望都还没有概念。即便是水鸟,也是鸥鹭,自甘恬淡平静,夜来风雨会惊醒,然后更紧密地收拢怀抱与怀抱里的彼此。
现在,郑佩儿才知道,自己原本是心气高远的天鹅,春天来了,就会长出洁白的羽毛,然后飞走。
她和陈轩,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不是。
16
陈轩呢,陈轩呢,陈轩其实也曾经有两次想过要离开郑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