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1.行舟
二月春朦胧,大河两岸,水珠如碎石溅玉。
微生易初撑着竹筏逆流而上,一蓑烟雨尚有凉意,用力划桨的双臂却似十分尽兴。
坐在舟上的林玄筝微笑:“阿澜,人都愿顺流而下,享受湖光山色;你却偏偏逆流而上,自讨苦吃。”
微生易初回头,眉目间揽尽春山一片:“行舟愿顺水,行路愿顺风,纳言愿顺耳,处世愿顺心。呵,世人处处求顺,谁来见证险中求胜的精彩,谁来体验逆风前行的快意?”
2.时间
冷香的夜里,微生易初披衣坐在湖心亭中,满月溶溶,整个水面都化为一块玉。
“今日关中豪侠胡璜休了老妻。”林玄筝走过来。
“哦?”
“别人休妻不奇怪,但胡璜休妻就是奇事一件。”林玄筝坐下饮了一口微热的茶,“传说当年他的妻子被仇家追杀,掉落山崖,胡璜扑身去救,情急中一口咬住了妻子的衣服,双手死死攀在悬崖边。那女子虽说不算丰腴,却也有百斤重,悬崖陡峭且滑,他无计可施,就用牙齿咬着衣服不放——仇家也是个硬心肠的,竟在崖边坐下来悠闲地喝酒,边喝边看胡璜什么时候松口。”
“结果呢?”
“结果等了一天一夜,胡璜还是没有松口。那仇家敬他情深意重,终于将二人拉了上来。只见女子的衣裳上全是血,而胡璜一张口,二十颗牙齿全混着血松落了。”
林玄筝说完,放下茶盏:“可是没想到,二十年后,胡璜竟要休妻。”“能为一个女人死,未必能守她一生。”微生易初站起来。起风了,一湖满月顿时碎成一湖的波光:“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死,而是生——贪恋痴嗔、爱恨情仇,只有生的时候才会有。”
“时间……真是恐怖。”林玄筝转动着手中的白玉杯。
微生易初笑了:“无论多深的感情,最伟大的朋友和敌人,都是时间。”
3.白雪
雪过天晴,微生易初将枝头新雪扫下沏茶。
“阿澜,你也附庸风雅……”走进满庭弥香的后院,林玄筝轻笑提醒,“今年秋天风沙多,冬雪未必洁净。”
“融雪煎香茗本就风雅,何谈‘附庸’?”微生易初撸起袖子,他一向不是半途而废的性子。
雪被煮沸,水花极美,等沸水宁静下来,却见盅底许多杂质。
忙乎了大半日的微生易初顿时一怔。明明是洁白的雪,融化后怎会有这许多杂质?
“眼见未必为实,白雪晶莹,也能藏污纳垢。”林玄筝将炉火熄掉。
“哦,看走眼了——”微生易初拍拍衣袖上的灰,有些遗憾却也洒脱地站起来:“其实,会看错的不是眼睛,而是太过自负的人心吧。”
一、山中有大王
轩辕山之巅,溅着几滴盛夏的墨绿。
这里原本是一座鸟不生蛋的秃山,但自从十四大寨的山贼劫匪扎营安寨之后,奇峻的山头就有了烟火气。
当然,有时是炊烟,有时是放火的浓烟,还有时是山贼们出去捣蛋之前抽的旱烟。
“老大都把人藏着掖着好几个月了!”
“当然得藏啦,听说是他啊……”
“不靠谱,极不靠谱!”
“是啊,怎么可能是他呢?”
“把帐篷搭起来!庆寿!酱油!你们两个利索点儿——”一个小姑娘跷着二郎腿坐在咯吱咯吱响的桌子前啃西瓜。
两个黑伙计用力地缩缩脖子,众山贼也赶紧上去帮忙。
小姑娘哼着小调儿,身上穿着山贼们居家旅行放火打劫必备的布衣,袖口上几个花补丁,明眸皓齿,浓眉飞扬。山贼们大多是文盲,没学过有志不在年高,也不知道论资排辈这回事,所以,这小贼郝状状才能在高人的帮助下一路过关斩将,做了这轩辕山、东七寨的山大王。
等几个山贼七手八脚地搭起一座凉棚,酱油有些讨好地问:“老大,还要开西瓜吗?”
“开,再开一个——”啃西瓜啃得津津有味的郝大王一摆手,随手抹一把嘴上的西瓜汁,突然跳上桌子吆喝道,“你们都想看他,是吧?”
众山贼用力猛点大小不一、胖瘦不等的头。
“等明天再说。”郝状状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却笑嘻嘻一跳而过。
关键时刻,有智有勇的山贼丙跳出来质疑:“郝老大,你刚招的那个人,其实根本就不像吧。”
郝状状不屑地看了山贼丙一眼,扯着大嗓门朝里喊:“张六福,出来!”
等张六福“哎”了一声踱步而出,刚才嚷话的汉子手一抖,差点儿将一碗滚茶泼在了自己的身上。
像!真的有三分像!
——江湖上那张比通缉犯画像流传还广的武林盟主画像上,盟主大神摆的就是这个姿势,冒着的就是这个味道。
原本在邻居山寨里做厨子,尤其擅长烧臭豆腐的张六福,此刻穿上白衣执枪而立,说不出来是哪里,偏偏就让人联想到武林盟主……
一句话概括就是——乍一看真有点儿像,仔细看哪儿都不像,但摸着脑袋回味,还是有那么点儿像的严重纠结。
“怎么样?”郝状状得意地勾勾手指头,“我山寨里的大神们,没一个不像的吧!”
这里,便是神奇的轩辕山东七寨。在寨中,你能找到很多江湖上的大人物,做很多梦想中的大事情。比如,你只要花三两银子,就可以胖揍衡山派掌门路无行一顿,绝不带还手的;你只要花十两银子,就可以参观武林盟主兼武林第一美男微生易初的美色,想更近距离参观的,小费加倍。
哦,当然,所有的大神都是山寨的。
山寨开张以来,郝状状生意火爆,客似云来。方圆千里之内来碰运气应聘的山贼也越来越多,不出半年,郝状状就被东七寨的山贼们推举为郝大王。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山贼行自然也不例外。这年头,众山贼都希望爹妈给自己生上一张江湖名人的脸。脸,在某些时候,就是生产力。
有了银子,能安居乐业,山贼们也不用去打劫了——打劫这工作有风险,混得好,吃其他山贼的板刀面;混不好,去阎王殿吃黑白无常的板刀面。
其实只要有口饭吃,人并不是天生喜欢做贼的。做贼嘛,总归会心虚。只是江湖上有许多胜过空虚的窘迫,比如饥饿、贫穷;但江湖上也有许多足以抵补空虚的诱惑,比如安定、老婆和银子,比如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太阳像一个金色的大烧饼,热腾腾地飘着香气。
前方小桥上传来碎碎的脚步声,一个红衣蒙面的女子由远而近,日光中她窈窕的身段和桥下的山巅池水一般动人,微风吹皱她的薄裙,也吹皱了一干山贼的春心。
郝状状把啃剩的西瓜皮扔掉,冲到美女面前上下打量:“来寨子里找人吧?”
美女怯怯点头。
“姑娘家特殊优待,里面请!”郝状状将美女领进一间茅草屋,亲自看茶,“上座上座。”
美女犹豫片刻,揭下面纱——郝大王斟茶的手一抖,乖乖隆地咚,来人竟是以兰花剑闻名的崆峒派前掌门夫人杜蔻!
“我找……夏姿生。”杜蔻低声说,又不安地补充一句,“你不认识我吧?”
郝状状无奈地摊摊手——我是吃这行饭的,江湖名人的画像我全有,你说我认不认识你?
当然,这个动作看在杜蔻眼里,却可以有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含义:不认识,完全不认识!
有时候,人不是没脑子,而是本能地愿意往自己期待的那个方面去思考问题。
杜蔻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岁,仍然有掩耳盗铃式的天真。这种天真,是导致她今天来找夏姿生的根本原因。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一点儿都没错。
杜蔻是当年江南富户杜家的千金,和表哥夏姿生青梅竹马,从小就一起上崆峒派修习武艺。夏姿生比她早一年学成,崆峒派的规矩是出师的弟子不能再待在山上,必须下山历练。
临出山前,夏姿生转向他的铁杆兄弟、崆峒派大弟子陆东西泣泪道:“我不在山上的这一年,表妹还要靠师兄多多照顾了!”陆东西郑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的事实证明,陆东西果然将杜蔻照顾得极好。为了更体贴、更方便地照顾杜蔻,他义无反顾、义薄云天地当上了杜蔻的丈夫。
夏姿生知道这个消息后悲伤过度,高烧一场,引发了久久不犯的家族遗传型风寒,不巧的是,其时恰逢甲型风寒横行江湖,虽然夏姿生一再强调他得的是传统风寒,但风寒打喷嚏流鼻涕的时候,鼻涕上也不可能流出“传统风寒”四个字啊。于是毫无疑问地,他被当作高危病人软禁在府邸内,完全禁足。于是乎,夏姿生就无法八百里快马加鞭地去抢亲,于是乎,他师兄和表妹的拜堂仪式得以在一派友爱和谐的气氛中顺利完成。
不能不说,杜蔻对于这个结果是有些失落的。
大部分人在抛弃旧情人时,说出的那些诸如“虽然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但是我衷心祝你找到自己的幸福”之类,根本不靠谱。她或他的潜台词其实是:我不能给你幸福,但你可以把继续爱我当作幸福。这种心态和爱情没什么关系,和花心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一定要给它起上一个名字,你可以叫它虚荣心。
可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糟的时代——要看对谁而言。
陆东西赶上了好时候。第一件喜事,是他娶到了崆峒派派花杜蔻;另一件喜事,是掌门师父不巧寿终正寝了。
新婚的陆东西热泪盈眶地送走恩师,当选为崆峒派掌门人。
其实陆东西这个人还是有几把刷子的——武功高强,高大威武,就是才华稍欠了一点儿。而在婚后的生活中,杜蔻却慢慢发现这一个小小的缺陷,导致十分煞风景。
比如有一次,杜蔻和他谈起陶渊明的田园诗。陆东西一边剃鼻毛一边问:陶渊明是谁?咱崆峒派新收的弟子?
可叹陶渊明这个晋朝文学青年,终于在千年后的大唐找到一位将他年轻了好几百岁的神人,一向低调的陶才子顿时有了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冲动:谁是你的弟子!
有人说,错过的那个,貌似永远是最好的。于是,对在婚姻围城中的美女杜蔻来说,没有最好的爱情,只有最好的回忆。
杜蔻想起了初恋表哥夏姿生种种的好:他帅、温柔、知书达理,冬天会陪她呵手试眉妆,夏天会帮她纤手破新橙……
杜蔻越来越想念表哥,终日郁郁寡欢,正逢陆东西忙于派中事务,被冷落的杜蔻默默地在江湖快报上开了一个豆腐块栏目,描写她的怨妇生活,围观的大侠小虾竟然不少。
很快,杜蔻的处女作《弃妇怨》被江湖经纪人手抄相传,走江湖的、无事路过的都要瞅上一瞅,半年后竟被评为江湖畅销读本;于是杜才女的激情抒发得一发不可收,连续写了《江湖的那点事儿》《崆峒密码》《兰花一笑很倾城》等大作,后来还顺应江湖审美潮流,撰写了一本《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的生命里不得不说的故事》,在江湖上引起了空前反响,她,就此达到创作生涯的巅峰。
名利双收的江湖名媛杜蔻,发现此刻自己最大的愿望竟然只是与表哥夏姿生再一起谈人生谈哲学、看星星看月亮。
可这时她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去找夏姿生了——她的初恋情人,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
郝状状很体贴、很明白事理地点点头:“酱油!把夏姿生叫来!”
片刻,一个很帅的跛子慢慢走了出来。
是的,夏姿生是个跛子。虽然他比陆东西帅,但很难说在和陆东西的PK(对决)中,一双健步如飞的腿是不是取胜的关键。当年杜蔻嫌弃他的腿残,现在却发现自己充满艺术气质的生活,残了。
这边厢,跛子有些别扭地唤了一声:“表——妹。”
表妹的大眼睛扑闪了两下,两行清泪掉落。
郝状状满意地拍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背着手踱了出去。
工资银子果然没白出,牛跛子十分专业。
来山寨里找替代品的,不乏江湖上的知名人物,也不乏名门正派的大人物。而在寨子里深情上演悲欢离合的,基本和地上的西瓜籽一样多。
人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什么都想有。到什么都有了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
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郝状状送完杜蔻,伸了个懒腰,指挥庆寿和酱油清点寨子。
“作为一个山贼,我常常感到压力很大。”庆寿一边收拾,一边忧郁地抛出他的口头禅。
“兄弟,我们其实都算是路过的,俗称路人甲,别那么深沉。”酱油摊摊手,突然瞪大眼指着前面,“老大……又有人来了!”
“白天做正行生意,晚上招呼板刀面和馄饨。”郝状状甩了块抹布过去,“该劫财的劫财,该劫色的劫色。”
“该劫……劫色!”庆寿结结巴巴地愣在当场。
酱油头一抬,手一抖,打翻了手里为老大准备用来蘸饺子吃的酱油。
郝状状在心里暗骂一句:长得帅就算了,敢浪费老子的酱油。再看一眼,在心里又骂一句:竟然有人能帅到这样人神共愤的地步!山寨四大美男张六福、王二狗、牛跛子、徐八虎,都成了浮云啊浮云。
她持续看一眼,再说一句:这人和名门大弟子卓清越,可真像啊!
二、人静鼠窥灯
一抹血色浮上远山,半弯新月若隐若现。
行者青衫过小桥,流水淙淙。小桥这边,口水淙淙。
“老大,你流口水了。”酱油小心翼翼地把酱油瓶扶起来。
郝状状擦了擦口水,大义凛然道:“我不是垂涎三尺,我是周公吐吐,求贤若渴。”
顷刻间,郝大王已经步履矫健地冲到桥上,当然她并不知道,周公不是光吐不哺的。
“来投奔本大王,算你找对人了!”郝状状拍着胸脯招呼,“保你从此跟着我,有肉吃。”
对方顿了一下,神色微妙。
“来来来,先报姓名籍贯年龄外号昵称三围必杀技。”
对方点漆的眸子乌深,吐出三个字:“卓清越。”
桥下蜿蜒着一道夏日凉溪,夕阳最后那点儿金色在他的衣角上缓缓搅拌,让单色的青衫美得令人目眩——名门大弟子卓清越。名,不是赞美,也没有任何歧义。因为江湖上只有一个门派叫名门。卓清越代师执掌名门以来,做了很多出名的事,也挑战了很多出名的人。比如去年冬天,他被岫山派十二大高手围攻,一战之后,那十二个人都被废了武功。
可以说,卓清越本身的名气,甚至比名门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