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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辰昼追影灯(1)

1.影子

池塘里红鲤戏水正欢。

“鱼儿在闹些什么?”林玄筝探了头去看,不禁失笑,“他们在追自己的尾巴!”

水波摇动,鱼儿在追自己的尾巴,月亮在追自己的影子。

“睫在眼前看不见,影子在身后却清晰可见。”微生易初耸耸肩,“人不看离眼睛最近的事实,却要看离事实最远的幻影;不看最珍贵的当下,却紧盯着长长的来日,甚至百年身后的事。奇怪啊。”

鱼儿用尾巴划了一道弧线,潜水睡觉去了。

2.心情

春日杏花满头,三二人携友乘舟。

江淮富商东方锦说:“我带了黄金万两。”

阀阅子弟南宫洛说:“我带了官府的特许通行证一张。”

“哦。”微生易初迎着徐徐湖风一掸衣袖:“我什么也没有带,带今天的心情很轻松。”说完他哈哈笑了一下,果然一丝烦恼也没有。

原本志得意满的两个同伴,从水中瞧见自己满是心事尘垢的脸,长长叹息,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3.高手

东街人山人海,喝彩声阵阵。

擂台上的汉子满面虬髯,刀法浑厚扎实,看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不多时,已有几个对手狼狈跌落到台下。

此刻,上场的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

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手中的刀法势如破竹,但只占了片刻上风,高手很快摸透了少年的招数,挥刀扎实砍下!眼看刀意铺天盖地席卷而至,少年毕竟少了生死关头的应变经验,不禁嘴唇微微抖动。

奇怪的是,那一瞬间高手也突然仰身朝后退!

——他身后已是擂台边沿,高手面色铁青踉踉跄跄跌下擂台,剩下少年仍自喘息、大惑不解。

“阿澜,方才是怎么回事——”林玄筝诧异地侧过身来。

微生易初眉棱一扬:“那高手恐怕是怀疑,少年嘴里藏了暗器。”

林玄筝大奇。

“高手内心的恐惧更甚于一般人,也比一般人更多疑,因为他们江湖经验更丰富,受过的欺骗和诈术更多。”

“倒是少年心思简单,误打误撞。”林玄筝不禁莞尔。

“未经世事的纯净固然可爱,但洞察世间伪作而不失真心,就更为难得。”微生易初迈开脚步,“就如,溪水跋涉万里,依然清澈奔流;星子历劫千年,仍能不改光芒。”

一、林中歌

黄昏,半灰半红的暮色压在睫下,满满迫迫。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人放声唱歌,声音哑得像在生锈的铁锅里搅动,偏偏还有点儿磁沙沙的。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

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有人在唱歌!”酱油摸摸头。

“唱什么呢?唱得老子压力很大……”比较有文化的庆寿听懂了“歌舞”几个字。

“胆敢在我的地盘上耍,我亲自去看看!”轩辕山东七寨的山大王郝状状闻言跳了起来。只见她手里还抓着一块没来得及吃的西瓜,顺着声音摸进了树林里。

“老大亲自去抓人了?”酱油瞪眼。

庆寿严肃地点头:“最近天气太热,山寨的生意很清淡啊。老大正想搞点儿才艺表演招徕客人,这林子里的家伙说不定会被抓回来。”

炎夏的热气仿佛把大树的汗都蒸出来了一样,树木青草的味道格外浓郁。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伫在半旧的夕阳光里,面容也是黑乎乎而且模糊的,长头发垂到脚下——是人是鬼?这是郝状状的第一反应。

那个东西慢慢的转过身,朝郝状状走来。四周没了歌声,一下子安静下来,枯叶被脚步踩着,沙沙作响,像要蚕食最后的夕照。就在郝状状用汗湿的手按住腰间长棍时,它突然说话了:“你带了西瓜?”

“……”

“我说,你带了西瓜?”

郝状状低头一看,手里果然还有一块西瓜,嘴角抽搐了两下:“带了。”

“我已经快十年没吃过西瓜了。”那个家伙,哦,不,吃西瓜的老兄盘膝坐下来,长头发枯槁地散在地上,将一只倒霉的蚱蜢绊了个跟头。

郝状状警惕地打量对方,只见他的衣服原来并不是全黑的,而是有灰、深灰、浅黑、深黑等层次丰富的颜色——这种颜色染布坊里染不出来,只有一种可能是……脏的。从脖子往上看,黑乎乎的模糊面容也是很久没洗的效果,面上的污垢太多,甚至很难看出年龄。

“你很久……没洗澡了吧?”郝状状终于忍不住问。

“快十年了。”

“……”

“我也想洗,可是没有水啊。”说话间,西瓜已经进了对方的肚子。

在他身后不远,一条清澈的河流正奔向渐沉的夜色。

郝状状对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行为很是愤慨:“几丈外不就有条河吗?难不成你看不见?”

“我看见了。”对方慢条斯理地把西瓜啃完,“可河里的水,我要用来喝的——洗了澡,就是喝洗澡水,姑娘,你会喝洗澡水吗?”

郝状状张大了几次嘴又合拢,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什么人?”

“我啊——”对方拖长了声音,很有几分读书人斯文的腔调,略微沙哑的声音也算好听:“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有点儿名气的人物,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女子,就退出江湖了。”

郝状状眨眨眼睛,这想必是个香艳的故事。

“我们情投意合,我就娶了她做妻子,带着她到小镇去隐居。有天夜里,我正在睡觉,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动静。我披了衣服去看,发现我的妻子在打杂的小长工的怀里,两个人都衣冠不整。我一怒之下抄起一根棍子,将小长工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这件事整个小镇都传遍了,第三天,那个小长工死了。”

“是你打死了他?”郝状状听得心惊肉跳。

对方摇头:“仵作来检查时,说那一棍子虽然重,但离致命还差得远,他的真正死因却是被人下毒。自从出事之后,小长工就没敢出门,下毒的一定也是我家里的人,所以看来看去我的嫌疑最大,县令老爷是个疾恶如仇的人,几经查证后认定就是我杀了人,判了我死罪。”

“原来……你是逃狱的死囚犯?”

对方低头露出自己的颈脖后面:“我本来被执行了死刑,但那个行刑的侩子手胆子小,一刀竟然没有砍死我。”

郝状状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再次仔细看对方的脖子后面——脊背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只见对方抹了抹嘴,似乎吃得很满足。

“你确定,那一刀没有砍死你吗?”郝状状颤抖着问。

林子里的夜风更凉,透浸衣衫,对方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摸着自己后颈的大洞,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郝大王冷汗流了一背:“你,你脖子后面有个大洞!”

“那不是大洞,是胎记。”对方把脖子伸过来。

借着微弱的残阳,郝状状这才看清,那的确是一块拳头大的黑色胎记,看上去就像洞一样。

被一惊一吓一唬,郝大王几乎有夺路而逃的冲动。

“我来轩辕山东七寨找份活儿干,你能领我去见郝大王吗?”对方很诚恳地说。那张脸上的污垢层层严防死守,愣是看不出容貌,可他嘴里说出的话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刚才忘了说……我的名字叫作单温文。”

郝状状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叫什么?”

“单温文。”

微生世家的六护院之首,人称“温文尔雅杀了你还一笑而过”的单温文,十年前可是一个传奇人物。

“冒充可是要吃棍子的!”郝状状哼了一声,初步鉴定对方有臆想症,抽出棍来抵住他的头:“给老子站起来。”对方站了起来,本来只是很随便地一站,但他仿佛忘了还有人用棍子顶着他的头,于是,他的头很不幸……将胳膊粗的棍子顶断了。

他无辜地看着地上的断棍子,认真地说:“我真的是单温文,我想在山寨里扮我自己,求口饭吃。”

“……”

二、琉璃灯

等单温文把自己洗了几遍,露出一张终于能看清五官的脸来,郝状状前前后后看了他几圈,激动地拿着画像终于确定——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啊!

“兄弟,误会,刚才纯属误会!”郝大王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如果他早点儿把脸洗了,来山寨里应聘,怎么会有刚才顶断棍子的误会呢?哪怕就算他是假的,也比真的还像!

“哦。”单温文好脾气地擦了擦脸上的水。

“姓名,籍贯,年龄,外号,昵称,三围,必杀技。”郝状状掏出本子。

对方沉吟:“我叫单温文,河南信阳人,今年三十有三,江湖人称‘温文刀’,三围……没有量过,昵称没有,必杀技原来是温文刀,后来刀丢了。”

“三十三的大叔,老是老了点儿。”郝状状一边拿了尺子量他的三围,一边捶捶他修长结实的手臂:“好在身材还没走形,嗯嗯。”

“昵称还没有啊……就叫——啊,死蚊子!”郝大王一拍自己胳膊,一只英勇吸血的蚊子壮烈殉寨,她在百忙之中抬起头来:“你,就叫蚊子了!”

单温文点点头。

“你属兔的啊?”郝状状看他这么好说话,随口问道。

“我属虎。”单温文认真回答。

郝状状摸着下巴似乎想到了一个词,好像叫……扮猪吃老虎?

“哈……不管你属什么,加入了东七寨,就是我郝大王的人了!”郝状状很义气地搂过比她高半个头的新兄弟:“来,先介绍你和寨子里的兄弟们认识!”

天黑时不用打劫,乘乘凉也很惬意。

“兄弟们!来了新伙计!”郝状状一声吆喝,将晾在外面乘凉的山贼们聚过来,“这个是新来的蚊子,单温文!”

“微生世家六护院里最娘的那个啊!”

“哪里娘了?”郝状状一记栗子过去。

“一副婆婆妈妈温温吞吞的样子啊!”

“你摆明了是嫉妒人家高大威武!”

“……”

就在山贼们七嘴八舌议论之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单温文有刀的啊!老大还没给你配刀!”

山贼们都起哄,只见单温文摇摇头:“我洗手退出江湖后,就不用刀,改用灯了。”

山贼们不禁无限佩服他的敬业精神,这还没开张哪,就开始用“我”了;当然,他们更好奇的是后面半句——

“灯怎么做武器?”

“有灯就有光……光,一向是最有力的武器。”单温文慢条斯理地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盏琉璃灯,温暖的一小簇光,打碎了铁一般沉寂的黑暗。

“啊——”

“这灯不用火折子就可以点,太神奇了!”

单温文很认真地说:“用火折子要烧油,油价太贵,用点儿内力便宜节省不少。”

“……”

“以前我也是用刀的,我年轻的时候,最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坚信要用刀剑来匡扶正义、扫清一切恶势力。”单温文捉着头上的虱子,“可是江湖道义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总是在有些地方存在,而另一些地方不存在,在有些时候存在,在另一些时候不存在,在有些人身上存在,另一些人身上不存在……”

一只虱子掉了下来。

“而不平、不公,就像这虱子,总是捉不干净。”他接着说。

“把头发剃光当和尚就干净了。”郝状状建议。

“……”

“其实,”单温文揉了揉刚洗的头发,“武功再高,扬言管尽天下不平事的侠士,也只能管自己身边的几件而已;刀剑再多,可以填满几间屋子,却没办法把天下都填满。我满腹积愤、郁郁不得解的时候,有天起床突然发现——早上太阳一出来,天地全被光填满了,溪水、花坛、窗棂、云彩,全都满了……被光填满的。”

“有盏灯,不怕黑,也蛮好!”山贼们听不懂他文绉绉的说话,直率道,“黑灯瞎火的可真恐怖!自己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这阴森森的话让众人打了个寒噤。

“没有光,又怎么会有影子呢?”单温文却笑了,“恐惧的影子,是和内心的希望一起诞生的,没有希望就不会落空,没有期盼就不会害怕未知。人惧怕看不清的暗处……但忧虑和恐惧的影子,倒会让希望和梦更加立体。”

月光绣在单温文的衣衫上,黑乎乎脏兮兮的,但揉到他眼底,却成了微笑:“人心也处处铺着柴薪,即使有时被阴湿,但只要有火和光,就能点燃。所以,我给自己弄了一盏灯……”他说话间“啊”了一声,指着地上:“虱子的数量还不少,可以做成菜吃。”

“虱子怎么吃啊?”

“红烧清蒸油炸都不错,最好还是放在稀饭里煮。”

“……”

“哈哈!”

山上的夜是清爽的,人的心情也是舒爽的,这个长相很普通、满口大道理、文绉绉得有点儿书呆气的新伙计,很快融入了群众。

“还有几个兄弟没来乘凉吧?把他们都给老子叫出来,和新伙计打个照面!”郝状状一声令下,庆寿和酱油两个跟班立刻去叫人。

不一会儿,人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刚才在屋子里没出来的雷鞭炮等几个人。

“只剩一个毛有才了,他的门已经闩上了,拍门他也不应!”酱油不高兴地说。

“老子亲自去叫!”郝状状一跃而起,转眼几个人跟随着到了毛有才的草屋前。

门从里面被闩住了,窗子也都关得严严实实,模模糊糊透出些光。郝状状拍了几下:“老毛!出来吃狗肉了!”

毛有才最喜欢吃狗肉,平时寨子里如果炖狗肉,他一定冲锋陷阵在最前面,多多益善的要肉汤,连汁也不剩。只要听到有狗肉,哪怕在寒冬腊月睡在被窝里,也会咕噜一声爬起来,连鞋也可以不穿的。

可这次,郝状状拍了几声,里面却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这么早就睡死了?”酱油想捅破窗户看看里面,却发现窗纸格外厚,糊了整整三层,像茧子似的结实,用手指根本捅不动。

他掏出随身的小刀子来,往窗户纸捅去,这才将窗纸捅出个小洞。

酱油颤抖着趴在窗户上往里一看,顿时脸色惨白,如临大敌,差点儿没瘫倒在地!

“毛有才……他自……自杀了!”

等门被撞开,只见屋内一只凳子翻倒在地,毛有才高高吊在一根粗麻绳上,双脚悬空,身上穿得整整齐齐,早已气息全无。

庆寿和酱油立刻去解绳子,可惜绳子太高,他们只能把凳子扶正,一个人抽刀把绳子劈断,另一个人爬上凳子抱住毛有才。

终于,毛有才被平放在了地上。他颈前一圈勒痕,脖子后面没有任何痕迹,身上也看不到伤痕,显然并没有经过打斗,是窒息致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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