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相争
荣祯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漫天的大雪将整个京城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外衣,刺骨的寒风在空气中怒吼着,恣意妄为地昭显着它的无情与冷漠。
散发着潮湿气味的天牢里,一个身形瘦削高挑、披散着凌乱长发的女子,被狱卒从牢房中拖出。
当狱卒粗糙的手指不经意地透过薄薄的衣料,碰到女子娇软的肌肤时,一记清脆的耳光也毫不客气地落到狱卒的脸上。
那狱卒怔了怔,捂着麻痛的脸颊,不敢相信地看向那长发女子。
仅是那一眼,便让他通体生寒,浑身发冷。
利刃一样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自己,即使眼前这名女子浑身都透着狼狈,却依旧不减她与生俱来的倨傲。
狱卒被她阴狠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虽然这个令整个黑阙王朝闻风丧胆的大奸臣被证明是个女人,但她曾经所创下的种种奇迹,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她一记耳光,那狱卒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他“哼”了一声,忍不住骂道:“你狂什么?就算曾经再风光,也别忘了,你现在不过就是一个连狗都不如的阶下囚!”
女人闻言,冷笑一声,无视对方色厉内荏的眼神,径自向地牢的另一端走去。
龙御宫的软榻上,慵懒地斜倚着一名年轻男子,那人披了件镶着貂毛的宽大袍子,五官如雕刻一般棱角分明,俊美绝伦。
室内燃着拥有安神作用的凤髓香,左右两旁恭立着十多名身穿宫装的小宫娥。
榻上的男子手中正捧着一本书闲闲地翻看着。
这时,宫门外隐约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陛下,人已经带过来了,是否要她现在见驾?”
倚在榻上的年轻帝王闻言,将手中的书本轻轻合拢,漆黑而深邃的眸底瞬间闪过一抹得意的光芒。
“将人给朕带进来吧!”
门外小太监轻应了一声,片刻工夫,就见那个被狱卒从地牢中拖出来的女子,以极其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年轻帝王的面前。
轩辕容锦从不否认,自己此生最大的劲敌,就是眼前这个曾叱咤风云、险些夺他性命且差点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狠戾女子。
她叫秦月白!
不,更确切地说,她真正的名字叫凤九卿!
十二岁时,其父遭奸人所害,整个凤家被满门抄斩。
侥幸逃生的凤九卿拜师学艺,为求上位,为报家仇,改名秦月白,女扮男装,暗中投靠太子一系,不足十六岁便踏上朝堂,开始了她血雨腥风的复仇之路。
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这个女人在布满阴谋的政治斗争中,充分而彻底地将她的权谋、睿智、犀利且残忍的手段一展无遗。
可以说黑阙王朝出身高贵且最有资格上位的太子轩辕君昊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身边的这位权谋之臣凤九卿。
如果没有凤九卿,轩辕容锦的夺位之路不会如此艰难。
她果然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狠角色,女扮男装多年,居然没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
只可惜她再厉害,在这个充满血腥的战场上,到底是棋差一招,最终以丧家犬的姿态败倒在他的手下。
慢吞吞地步下软榻,身材高挑且浑身充满帝王气的轩辕容锦,缓步踱到凤九卿面前。
抬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
那一刻,他清楚地从她的眼底看到了一抹倨傲且不肯服输的光芒。
他淡淡笑开,带着几分欣赏之意道:“我黑阙王朝自古以来便能人辈出,但唯一令朕打心底佩服的,却只有你凤九卿一人。”
对方眼底没有丝毫惧色,虽然此刻被屈辱地对待着,唇边依旧荡着戏谑的笑容。
“可惜这天下之间佩服我的人已经有很多了,皇上还是把您这份欣赏和恩宠留给别人吧。”
轩辕容锦不怒反笑。
勾在她下巴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收紧,力道大得仿佛可以在瞬息之间捏碎她的颌骨。
“虽然倔强也是一种个性的体现,但你可不要忘了自己此刻的立场。阶下囚就该有阶下囚的样子,在朕看来,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向朕求饶,而不是极尽所能地激怒朕。”
那股庞大的力道虽然令凤九卿吃痛,她却依然面不改色,笑道:“原来皇上竟是一个如此容易被激怒的男人吗?”
“看来你对挑衅朕的底线似乎十分热衷。”
说话的同时,轩辕容锦猛然一用力,前一刻还倨傲地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下一刻便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跪倒在他的面前。
被压跪在地上的凤九卿突然笑了几声。
她仰着足以魅惑人心的俏脸,桀骜不驯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假如当初得胜的一方是太子,那么此刻像狗一样跪在地上任人凌辱的那个人,可就是皇上你了。”
不理会对方越来越危险的面孔,凤九卿继续道:“在我看来,皇上实在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昭显自己的龙威,你胜了,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实。但皇上也不要忘了,在你的夺位之战中,最大的那颗绊脚石,她是个女人。一个差点儿败在女人手中的帝王,你不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吗?”
这话就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轩辕容锦的脸上。
如果凤九卿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那么这场战争他的确胜之无愧。
可偏偏凤九卿是个女人!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里,凤九卿一个刚满双十年华的姑娘,居然差点儿让胸怀大志的轩辕容锦败北。
一旦这件事被史官载入史册,那么历经多年夺位之苦的轩辕容锦,绝对是黑阙王朝皇族史上最窝囊的一任帝王。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该恨还是该怒。
这个明明已经成为阶下囚的女人,不但丝毫没有畏惧,反而像个得逞的胜利者,用最嘲弄的姿态向他耀武扬威。
气怒交加之际,轩辕容锦突然淡淡笑开。
他戏谑地捏住她俏丽的下巴,沉着嗓音,轻声在她耳边道:“原本朕是很想把你杀了的,可是现在,朕突然改变主意了。”
他轻柔地笑着,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朕决定断了你的筋脉,废了你的功夫,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他清楚地从她眼底看到一闪即逝的惧意后,他知道,这场对决他已然略胜一筹。
征服女人并不困难。
困难的是,如何征服一个聪明而又诡计多端的女人。
凤九卿能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并取得今日的成就,心机绝对在他预料之外。
要将这么一个长满利爪的小兽彻底驯服,最重要的前提就是磨光她的爪子,拔光她的牙齿。
就在轩辕容锦算计着该用何种方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时,跪在地上的凤九卿突然伸出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并向自己面孔的方向压低几分。
“皇上,其实有个秘密一直都埋藏在我的心底,本来我真的很想将这件事藏在心中一辈子的,不过现在……”
她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当话音落定的时候,只见轩辕容锦原本得意的脸色骤然大变。
他霍地起身,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紧紧揪住她胸前的衣襟。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跪在地上的凤九卿强忍着窒息的痛楚,唇边却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哑着嗓子,勉强用极低的声音道:“一旦我将这件事公布天下,皇上可以猜想一下,你这个位置,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继续稳固地坐下去?”
揪在衣服上的手劲无形之中又大了几分,他甚至听到了指骨错位的咯咯声。
冷酷地眯起双眼,他咬牙切齿道:“用这种方式求死,你还真想得出来。”
“还请皇上……成全!”
轩辕容锦似乎能感受到她此刻濒临死亡的绝望感。
她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个秘密,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解脱。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几分怜惜之情。
其实,她只不过是他和太子之间权位争斗中的一个牺牲品而已。
可惜从一开始她就站错了位,如果时光可以重来……
轩辕容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冷光绽现,手指微微一松,在她期盼的目光中冷笑道:“好,既然你一心求死,朕便如你所愿。”
当门外侍候着的小太监在皇上的吩咐下,将一杯鸩酒递到凤九卿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想也不想地抓过酒杯,一饮而尽!
片刻工夫,那个曾导致黑阙王朝风云变幻的一代谋臣凤九卿,便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与世辞别!
梦醒之后
毒酒入喉的那一瞬,凤九卿真切地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无尽的痛楚、窒息、压抑,几乎将她逼到黑暗的绝境。
她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心跳犹在耳边盘旋不去。额上冷汗直流,滑腻的汗液几乎将她薄薄的衣衫浸透。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的影像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陌生而又熟悉的房间布置,就像梦境一样不真实。凤九卿四下打量一眼,冷静而淡漠地分析着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这是吏部尚书府二小姐的闺房,也是她十二岁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斜射进来,将被打扫得干净整洁的地面洒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丫头走了进来,当她看到凤九卿坐在床上发呆的时候,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极度震惊的表情。
她失声叫道:“二小姐,你……你终于醒啦?”
头仍旧有些痛的凤九卿仔细一瞧,原来发出惊叫的,正是凤家被抄斩之前,她房里的使唤丫头彩霞。
现在是什么情况?莫非她在做梦?
她很清楚地记得自己死在轩辕容锦赐给她的那杯鸩酒之下,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当初为了帮太子上位,和轩辕容锦对峙,她做了太多违背良心的坏事。
像她这种人,就算初衷是为了给凤家报仇,但犯下的罪孽足够她下地狱被审判一万次了。所以就算她死了,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眼前的情况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彩霞见她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自己,惊喜交加道:“二小姐,你昏睡了整整三个月,如今终于醒了过来,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你等等,我这就去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爷……”
说罢,彩霞转身就要走,却被凤九卿一把拉了回来。
“你刚刚说什么?我睡了三个月?”
被她拉住手臂的彩霞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啊,三个月前,小姐被毒蛇咬了一口,那条毒蛇的毒性太大,小姐当时就陷入了昏迷。老爷急得连头发都白了,花重金请来了名医,可小姐的蛇毒虽然治好了,人却一直昏睡不醒,就连名医都束手无策。迫于无奈,老爷只能用各种名贵的药材给小姐续命,并且吩咐奴婢等人守在小姐身边,盼望着小姐能有醒来的一天。皇天不负苦心人,小姐睡了三个月,终于醒来了!”听到这里,凤九卿的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睡了三个月?她居然睡了整整三个月?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莫非,之前她所经历的那一切,不过是她在昏迷的这三个月中所做的一场梦?可是……如果那真的是一场梦的话,未免太过真实了。因为直到现在,她都能真切地回忆起那种感觉——当鸩酒入喉的那一刻,她几乎与死亡正式接轨。
“我爹呢?”再次听到这稚嫩的嗓音从自己的口中传出来,她心情真是无比激动。因为梦境里,凤家落难之后,她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女扮男装,改名换姓。
为了扮男人,她专门和师父学了一种武功,可以改变女性柔软的嗓音,避免她的身份暴露。
可是现在,她却听到自己发出少女一样软腻甜美的声音,这怎么能让好不雀跃。
彩霞急忙回道:“老爷大清早就去上朝了,临走前还耳提面命,让奴婢每隔一个时辰就来看看小姐有没有苏醒的迹象。老天爷果然长眼,竟真的让昏睡了整整三个月的小姐醒了过来……”
听到这里,凤九卿再一次确定,她所经历的那可怕的一幕又一幕,果然是一场梦。
她突然跳下床,脚步踉跄地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面孔稚嫩而娇美,那是十二岁的凤九卿才有的容貌。
精致、绝美,肌肤白晳胜雪,最耀眼的就是左耳耳垂上的那枚耳钉,听她爹说,这枚耳钉是她刚出生不久后,玄乐道长送给她的满月礼物,只有左耳上的这一枚而已。
据说,这耳钉上镶着的石头,全天下只得这么一颗,别看貌不惊人,却是代代流传的宝贝。
凤九卿觉得这颗石头的外观并不华美,却因为她爹的嘱咐,从未把这枚耳钉摘下来过。久而久之,她也就把它的存在给忘了。
凤九卿皱了皱眉头,当下也没太在意它,她沉浸在那个真实的梦境里。
梦中,她爹在她十二岁这一年得罪了朝中权贵,整个凤家突逢巨变,被人诬陷与敌国私通,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罪名。
可她爹现在还活着,这是否说明,梦里发生的一切并不真实?
回头看了满脸不解的彩霞一眼,她哑着声问:“今儿是何年何月?”
彩霞被自家小姐的问题似乎问得有些傻,却还是急忙回道:“今儿是明康十五年七月十二,再过三天就是鬼节了,老爷昨儿还和小姐说,要多准备些烧纸和点心,去十里坡祭拜大夫人和二夫人呢。”
明康十五年七月十二,距鬼节还有三天。
这个日子凤九卿记得十分真切,因为梦里,她凤家就是在七月十三这天,被人发现与敌国私通的罪证,两日之后,也就是七月十五鬼节,凤家迎来了灭门惨案。
如果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也就意味着,明天就会有人来凤家搜刮所谓的犯罪证据。
想到这里,她心头猛然一颤。
会吗?梦里的一切,最终会变成现实吗?
见她蹙眉沉思,露出一脸凝重的表情,彩霞忍不住想,为什么这个明明只有十二岁的姑娘,眼底却透着成年人才有的世故和沉着?
凤九卿并没有理会彩霞对自己的猜疑,事实上连她自己也有些糊涂,为什么在她昏迷之后的梦境里,竟然经历了从十二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八年时光。
如果她一直都是被娇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肯定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发出尖叫。
但她不是!
梦境之中,家庭的巨变迫使她变得早熟而冷静。
她既然能为了免受轩辕容锦加在她身上的屈辱而一心求死,自然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强迫自己接受目前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