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总让郁欢彻夜浅眠,她常常在午夜惊醒,醒来之后或记得一星半点的梦中欢颜,或记得一缕粉妆暗香,但更多的却是什么也不记得,只拭到自己满面的泪水。
不知何时起,郁欢害怕闭眼睡觉,总怕自己稍一个不清醒,就陷入了那些梦间独自沉醉欢愉,等醒来之后,才又惊觉那只是自己花间一梦,黄粱不留,会分外觉得自己凄凉孤寂。最后,她只能盯着斑驳的窗台发愣,而记忆中那些曾经,却如梦魇般纠结于郁欢的心头,噬骨悲凉。
她披衣起身,懒懒走上几步,看到窗外夕阳消失殆尽,估计自己睡了半个小时吧,这算是不错了。
因为不喜欢蚊香的味道,郁欢顺手取了一些伽南香丢进香炉点燃放到窗台上。立刻,有一缕青烟从纹莲万福底三足香炉中升起,袅袅飘飘,迷迷离离,最终散入灰暗的夜幕中。她按下遥控器,调到国际频道,大洋彼岸另一个国家,某个颇为冷清的频道正在播放着传统戏曲,一曲浓浓中国风的越剧就在夜色中飘荡散开。
推门出屋,走进花园,郁欢轻施薄粉的双颊在迷离的夜色中显得有些缥缈虚幻,丝绣的水蓝色旗袍下摆拂过阶边暗紫色金盏菊花丛,隐隐中带过一缕暗香,让人陷入微醺醉意,郁欢合眼躺上廊下的红檀木雕花摇椅,试着让自己再睡一会儿。
其实,郁欢以前是很讨厌听戏的,她是个来去分明,凡事非黑即白的急性子。那种吴侬软语,细软绵长的调调,在她听来只是一曲拖沓的古人故事。她分不清剧种,分不清扮相,甚至以为只要是化了脸妆、穿了戏服,唱的便都是京剧。
直到,直到她遇上戏剧世家的苏卿远,他的母亲曾是省会剧院的著名花旦,而他从小也被他的母亲逼着学戏。尽管他自己并不是十分喜欢戏剧,在他成年之后更没有成为他的职业,甚至说是远远地荒废抛弃在了记忆里,但每当看他扮上相,换上装,粉墨浓妆,水袖皂靴,一个转身,一句浅唱,便能将郁欢的心思全都引了去。用句文绉点儿的话说,那就是被勾了三魂七魄。
从前,郁欢常常坐在空荡荡的戏堂里听着台上的苏卿远唱戏,然后随着那曲词儿里的人大悲大喜,恨离盼合,有时泪沾满巾,有时笑意满面。
每每唱完,苏卿远就会赶忙跳下台,越过一排排空座小跑到郁欢身边,一边帮她拭着泪花,一边笑她真是听入魔了。
当后来看到《霸王别姬》时,关小楼说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郁欢觉得那时候自己真是疯魔了,却不知是为了戏,还是为了唱戏的人。直到年月流转,她才肯定是为了唱戏的人。或喜或悲,或啼或笑,仅因那是苏卿远唱的戏,只是那时候,她却再也听不到苏卿远唱戏了。
医生说郁欢有了比较严重的抑郁倾向,应该多接触一些开心、欢快的事情,要去找一些能让自己明朗起来的东西,建议去旅游。
其实郁欢在到红木城之前,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了:从加州到弗吉尼亚,从华盛顿到印第安纳,曾去过巴西看足球赛,也曾去过新西兰看草裙舞……但,不论走到哪儿,总是抹不去那些记忆纠缠。最终,走得累了,郁欢就留在了红木城。
停下了脚步,思念便更是不可抑制地汹涌起来,日日翻腾,夜夜回转,浸泡着所有的日子,无孔不入地侵蚀心神。
终于知道,原来还是忘不了。
既然忘不了,那便犹如一个心中惦记的小偷,总想着再从岁月手中偷回只字片语的流逝青春,而这个念头一生出,便再不能压下,迅速开枝发叶,在心里长成参天大树,将整个心头撑得满满的,密密的,直到不能呼吸。
所以,在一曲《红楼梦》尚未唱完时,郁欢睁开了眼睛,望一眼天边残霞,起身进屋,开始收拾回北京的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