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郁欢到医院的时候,值班室里的护士睡得正香,孟清用许静的破高跟儿鞋在玻璃上敲了几下,她都没从桌子上爬起来。
气得许静一把夺过高跟鞋,狠狠一捶,将玻璃砸了个对穿,那护士才在惊叫声中抬起头。
“去叫医生,去把最好的医生叫来!”许静红着眼冲还在惊讶中没回神的护士吼道,那护士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向满桌子碎玻璃,被许静的样子吓到,缓都没敢缓一下,赶紧抖着手拨通了某个电话,带着哭腔说有人急诊。
一分钟后,在许静险些要将值班护士从破玻璃里拉出来时,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满脸是血的郁欢,立马脸色一变,招呼着送手术室。
“伤口急需清洗,还要处理玻璃碎片,可能眼睛也受了伤,赶紧去办手续。”
“办手续?”孟清和许静有些急过头,全然忘记要交了钱才能治伤。
“医院有规定,没交钱不能用药。”医生说得一脸坦然。
许静一直是蛮横而冷傲的,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所有人害怕她,让自己过得无所顾忌,但这一次,她面对医生的冷面心硬和郁欢的血流不止时,她终于还是承认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许静恨不得给那医生一拳,但她知道,只有医生能救郁欢,于是只好咬了咬牙,将郁欢从背上放下来靠在孟清怀里,说:“你在这儿守着,我去!”
许静赤着脚“啪啪”地跑过医院走道,然后一头钻进了黑沉沉的夜幕中,孟清泪雨涟涟地一直抱着郁欢,半缠半求了好久,一再保证绝对不会少医药费,那医生才皱着眉破例给郁欢先清洗伤口止了血。
许静大约是半个小时之后回来的,一头爆炸头被汗水全都打湿,黏在侧脸,完全没了平日的放肆张扬,倒像是只被风雨吹打后的无助小猫。
当她将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倒在医院前台缴费点的收银员面前时,那收银员的脸上露出了既不屑又佩服的神色。
两角、一元、五元……整整三百四十五块三。
快到凌晨的时候,郁欢被安排到了一张病床上,因为医院的病服也要钱,郁欢只能穿着那身沾血的衣服。
孟清一边流着泪,一边打了水用毛巾给郁欢仔细地擦干净脸,许静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着头被包得白花花一片的郁欢,垂着眼皮愣愣出神。
“欢儿。”奶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时,孟清和许静都赶紧站起了身子。
一身亚麻布中式对襟唐装的奶奶因为是匆匆赶来,纽扣尚有两颗未扣好,已经褐斑点点的脸上深深拧起了眉头,显得眼角皱纹更深。
“郁欢用了麻药,睡着了。”孟清握紧了手里的毛巾,哑着嗓子说。
“哦,麻烦你们了。”奶奶知道郁欢是睡过去,才稍稍放下点儿心,但看她满头纱布的样子,眼里依旧溢出了浊泪。
“我不该拉郁欢去的,都是我不好……”看到奶奶的眼泪,忍了好一阵的孟清,哇地哭了出来。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许静皱着眉头看孟清。
孟清只觉得心里难受,许静的话根本没听进去,反而将同室里另一个原本睡着的病人给弄醒了。
许静一眼将正打算开口责怪孟清的病人瞪了回去,然后走到孟清面前正打算吼她,可看她也是一身狼狈的模样,又不忍心,最终同奶奶打了声招呼后,扯着孟清的胳膊一路出了病房,直奔医院的大门外。
“好了,现在你哭吧。”
孟清真的哭了起来,号啕大哭,在夜风涌动的医院外很是瘆人。
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孟清还没停下来的意思,看到医院对面马路上有根倒掉的大理石柱,许静就拉着她越过空荡荡的马路到石柱上坐下。
“你怎么那么爱哭?”许静问道。
“你干吗为我和郁欢这么拼命?”孟清也抽抽咽咽地问许静。
对面医院大门外的路灯光线将许静的五官映照出大致轮廓,她盯着前面空荡荡的马路,停了一阵,才说:“感觉。”
“什么感觉?”
许静侧首冲孟清笑了笑,说:“丫头,一直以为你是个花瓶,不过今天倒是让我刮目相看。看来,我的感觉还蛮准,我们就是一类人,不管平时多么文静,都会有发狠的一面。”
孟清的眼泪又顺着脸流了下来,随手拭了一把之后扬起一个微笑,说,“其实我妈妈并没有死,她只是改嫁了,她现在是林芸儿的妈。”
“什么?”许静一诧。
孟清随意一笑,说:“我妈妈在我两岁的时候和爸爸分居,在我五岁的时候离婚了,然后爸爸带我回了郁城,妈妈嫁给了林芸儿的爸爸,成了林芸儿的继母。”
“好复杂。”许静说。
孟清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笑说:“其实不复杂的,我妈很有钱,她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她发现我爸有了外遇,就立马提出了分居,等找到了更对感觉的男人,就立马提出了离婚。”
许静又说:“我妈是跳楼死的,听邻居说当时血流了好远好远,把墙根儿的青石砖全都染成了暗红色。”
“为什么?”
许静淡淡冷笑了一声,说:“是被那个男人逼的,他天天打,天天骂,终于有一天受不了了,就跳了呗。”
之后就是沉默,连夜风都息了下去,静得只听到各自的心跳声。两个人就那么坐在石柱上,半晌之后,孟清侧身将许静的肩膀拥住,许静的泪也在那一瞬簌簌落下,那是她压抑了十余个年头的泪,瞬间决堤。
人之一生,爱情可有很多段,少年,青年,中年,甚至是老年,然而亲情却只有一段,一旦离了,便永不再有。
双亲健全者,多数人年少时不会觉得它的珍贵,等到行至中年时方觉那是举世难寻,千金难换的真理。
而对于那些年幼离亲者来说,那是一种残酷的缺憾,常人到中年才能体会的痛,她们却要从刚刚懂事的少年时代起便承担,年少模样,却老伤身心。
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回到了病房,郁欢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病服,奶奶正在给她喂粥。
“郁欢,痛吗?”孟清拧着眉头摸了摸纱布。
郁欢弯了弯嘴角,微微摇头,说:“不痛,你俩都没事吧?”
“没事,我们都很好。”
许静和孟清不温不火地同郁欢闲聊着,不一会儿就有个护士进来,原来是医生叫家属到办公室去。
奶奶笑着冲两个人点了点头,提醒她们不要聊得太久,就出了病房。
奶奶刚一出去,许静立马沉下了脸色,说:“你怎么那么笨呢,看到砸过来都不躲着点儿,这次是命大,要是那王八蛋手再狠一点儿,你小命儿都没了你知道吗?”
“嗯,下次知道了。”郁欢应声。
“还想有下次,你是没被砸够呢,你真以为自己是金刚女神呢。”许静脸色沉得很。
郁欢咧着嘴笑了笑,伸手拉住许静的手腕摇了摇,说:“行了,我知道错了,下回要是有人再砸你,我肯定躲远点儿。”
“哎,你这话怎么说的。”许静白了郁欢一眼,郁欢立马笑了起来,但因为扯动了头皮又立马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你现在是伤员,不说你了,等你好了再找你算账。”
“笃笃”。又有人轻叩大门,三个人齐齐扭头,就看到了一身西装的孟军。
“爸爸。”孟清诧异地叫道。
孟军看孟清一身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也散成了鸡窝,立马微拧起眉头,再仔细一看,见她没受伤,总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