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牌随之“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光滑颇像镜子的表面上,朦朦胧胧反射出一个傻傻的丑姑娘:小眼睛,突兀的鼻梁,雀斑微布的脸上,糊着一整块的黑泥。
果然,还是因为长得太难看了吗?
幼时,在贵族幼儿园里,被漂亮的爵爷小姐们讥笑、被围着叫“怪物”扔石头之类的惨淡记忆,一股脑儿翻涌上来。普尼斯贵族之间的等级本就不甚森严,小孩子之间更缺乏观念,有“公主”的头衔也无济于事……
安妮负气地抬起手,重重地蹭掉那块泥,眼泪忽然决了堤似的,在肮脏的小脸上奔涌而下……
三、恋爱是你死我活的战斗
那是十八岁的安妮掌军四年来,在战场上犯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被称为“战术天才”、具有“勘察胜算的眼睛”、“凭直觉就能捕捉胜算”的她,这次却被突如其来的迷恋冲昏了头脑,被难以抑止的眼泪迷离了视线,连令人惊叹的直觉,也一并失灵了。
所以,她没有想起,战场方圆千里之内没有人烟,除“安妮公主”之外,没有其他女性会接近这块危及生命的区域。
她没有瞧见,对方衬衫扣子上,那再鲜亮不过、再清晰不过、再明确不过的都铎王家“半面龙”家徽。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在一瞬的慌乱中,对方从自己身上摸走了什么。
回到营地,安妮闷闷不乐。
威廉问她怎么了,她不答,只是吩咐查找军团里栗色头发的人。
受她情绪的影响,部队没能好好庆功,散漫半日,打点起行装,准备翌日回程。
大胜之后的安逸四下蔓延,没有人想到,这样的时刻会生出变故——连素来警惕的安妮也一样。
当帐篷外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嘈杂,她只是揉揉眼睛说:“别吵,还好困呢。”
“殿下,”威廉强硬地把她从行军床上剥下来,“我们被包围了。”
“什么?”安妮骤然清醒,“谁?”
“都铎军。”
“这不可能!”安妮一跃而起,撩开帐门冲出去。营地上,三三两两插满都铎军的旗帜,正中靠近自己帐篷这边的石台上,站着一个绝色人物:栗色卷发,颀长的颈项,秀美如大理石雕刻般的面孔……是那个人?
“那是?”安妮犹疑。
敌军的长矛已抵到了她的胸前,她只得压低声音问威廉。
对方身上的军装足以让她有不祥的预感,可不知为什么,安妮竟固执地不愿相信。
“都铎王储,爱德华殿下。”
五雷轰顶。
安妮一时几乎站立不住。
威廉在她身后,用旁人不易察觉的姿势,偷偷地扶住她的腰。
“这……怎么会……”
仿佛专为和安妮作对,爱德华的声音适时传来——音色清晰悦耳,如月光女神拨弄竖琴,轻飘飘地钻进安妮的耳中。
可是听听吧!他说的都是些什么!
“普尼斯的将士们,你们觉得为什么被包围了呢?因为都铎军人数多,实力强吗?其实不是吧,你们自己大概也知道。想想几天前,你们是怎么依靠不到六千人马,逼得我数万人马节节败退的?是的,我得承认这一点,”爱德华耸耸肩,自嘲一笑,“我的军事能力不强,剑术甚至比不过许多贵族小姐。”
说到这里,都铎的军队里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狂笑。
“可是为什么,普尼斯人,”爱德华仰起头,月亮为他的铠甲微微镀上一层银光,高贵又圣洁,就像是神座旁肃立的天使……“你们会落入我这样一个不称职的将领手中呢?”
被包围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
怒吼。
对都铎的谩骂。
对爱德华的各种侮辱。
随即,被都铎人镇压下去。
爱德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嘴角微微抽动,像是一只盘算着怎么偷鸡的狐狸。
“你们大概觉得,偷袭太卑鄙;或者觉得,是运气差,才会败在我这样的小人手中?”爱德华唇边勾起一抹嘲讽,“但东方的谚语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像你们这样组织严密,战斗力强大,战斗欲望旺盛的军队,真的是外人的一点儿‘阴谋’就能窃取的吗?大概不是吧!”
嘈杂渐渐平息,安妮心中“咯噔”一声,已有不少人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他的谗言!
“你们有此惨败,其实是因为……”当人群终于安静下来,爱德华从怀里掏出一卷厚实的羊皮纸,“你们的统帅,尊贵的安妮殿下,已经拜倒在我脚下——大家看,这是她提供的,本应由她随身携带的行军地图。”
“唰”地,羊皮纸卷展开。
上面金色的普尼斯王家“黑荆棘铁剑”纹章,即便在暗淡的月光下,也亮得刺痛虹膜。
安妮死死地咬住下唇:这简直比直接踏平普尼斯军营还狠毒——那不过是流血牺牲而已,而这……
普尼斯军已超负荷运转许久。依靠对国家的热爱和对主帅的信赖,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如果这个时候发生信仰危机,那么,绝不是全军溃退那么简单,而是兵变,是叛乱,是倒戈相向又一次内战!
“黑太子爱德华,魔鬼般的男人。”
安妮并不是没有听过爱德华的政敌对他的评价。此前她一直奇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王子,何以竟得到如此口碑。
如今,她终于明白。
可似乎已太迟。
咸涩的血腥味在她的口腔里扩散开。普尼斯军人们,先是各自沉吟,然后咕哝着,接着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战鼓的鼓槌一样,敲击着安妮的心。
激烈的争论在蔓延。
部下们三三两两地回头,向主帅张望。安妮知道,这一年多来,自己在军队里积累的威信还在,然而,毕竟只有不到二十四个月的磨合,私下也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若对目前的情况处理不当,那么……
“哧”,爱德华冷笑一声,讥讽普尼斯军的彷徨:“你们不信吗?”微昂起头,琥珀色的眼珠在月华之下,反射着残忍的光,“不信的话,可以看看安妮殿下的水壶,你们为她辛苦攒下来那点儿宝贵的净水,也已经全部消耗在我身上了哦!”
“报告,果然,殿下的水壶里没有水了!”
一个穿普尼斯军服的人,从安妮的帐篷里冲出来,手里倒提着一个空空的行军水壶。
全场哗然。
“这是你逼我的。”安妮狠狠地拧起眉,杀意漫上她的眼眶,本已算不上柔美的面孔,霎时间有了狰狞的意味,“威廉,抓住他,投敌论处!”
话音未落,她已腾身而起!
一脚飞在看守的都铎军人脑门上,反手夺回自己的佩剑,猛地用力拉扯剑柄。
“嗖——”
剑柄后的机关骤然弹开。
像烟花一样的信号弹直蹿上空——血色的,点燃半个天空的云朵。这是普尼斯北军精锐团在应对突发事件的紧急进攻信号。在这样的时刻,安妮只能指望,或者但愿它还有用。
一瞬沉寂。
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信号弹绵长的尾音,在空旷的原野里徘徊。
随后,普尼斯的勇士,在都铎军面前,上演了一次教科书般经典的配合突破。
“唰!”
“当!”
“咣!”
就在安妮跃起的那一刹那,周围的普尼斯士兵,齐刷刷地动作起来:身上还有武器的都亮出武器;武器被收缴的,便徒手去抢敌人的兵械;被反剪了双手的,就向敌人怀里撞。转眼,刀光四射,四处都是喷溅的鲜血,不过片刻间,萧瑟的战场铺满暖色,像是鲜花怒放的仲春。
普尼斯的士兵们,用刀剑,用手,用身体,在安妮和爱德华之间,硬挣出一条细长蜿蜒的缝隙。
刹那!
没有人知道安妮是怎样格开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长枪,又是怎样放倒围上来的三十多个精壮的战士,只有一道影子,眨眼间,轻烟般从那道用人体挡出的罅隙中溜过去,像是索命的鬼魅,刹那间干净利落地放倒爱德华王子周围的所有护卫。
等都铎军回过神来,发现双方的将领在小块的石台上并排站着。安妮的剑锋,架在爱德华的脖子上。
四、死神安妮
“亲爱的同胞们,”安妮开口,声音冷静平和,沉稳得和她的年龄不相称,“我希望你们能对我的审美观有信心,”她笑起来,狡黠又无奈的,连一贯肃杀的眉梢都带上了戏谑,“虽然按年龄来说,我的确算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可成天在男人堆里打滚,难不成非要看上……”转头瞪爱德华一眼,眼神里的鄙夷充满表演性,“这样以拿不稳剑为荣,不思进取、净想着吃软饭的小白脸吧?”
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这次,发笑的都是普尼斯士兵。
爱德华在剑锋下煞白的脸和涔涔的冷汗,更助长他们的气焰。
都铎军队惊于主帅受制,怒于普尼斯人的讥笑,一时冲动起来……
“喂,我说都铎人!”安妮见都铎的士兵纷纷挥刀向那些被缴械后手无寸铁的普尼斯人砍去,忽然朗声说,“你们的主帅还在我手里呢!”她比爱德华矮一大截,握剑的手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角度,索性在爱德华的膝窝处一蹬。
爱德华“咚”地跪倒在地。
都铎军队群情激愤!
“如果你们觉得,”安妮不屑地踢开一支总在面前晃动,却又犹豫着不敢逼近的长矛,“你们国家有两个王子,足够多,死一个还有一个后备无所谓,那倒可以试试看。”
手中的短剑又近一寸。
鲜红的色泽霎时间渗出来,聚成一个夺目的血珠,忽然加速一滑,没进爱德华的衣领里,在那艺术品般的脖子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骤然间,鸦雀无声。
只有爱德华吃痛的倒抽气声,游荡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
片刻后,安妮那对于少女来说,过分低沉和沙哑的声音,划破这死一般的静寂:
“王子殿下,”低下头,安妮微笑着——里面有几分常胜将军的讥讽,又有几分怀春少女的苦涩,“对于一个整天在首都埋头钻研权术,马都骑不顺溜却不以为耻的小朋友,能想出这样的战术,即便前无准备,后无退路,也很值得嘉奖了。”
普尼斯军队的嗤笑由闷着的暗地里的“噗噗噗”,渐渐变成大声的“呵呵呵”。
“但是,一支军队的战斗力,靠的不是一两个滑头伎俩!是训练,是纪律,是实战!是一次又一次在危难中建立起来的信任!是的,”看着穿着普尼斯军服的那些人纷纷挺起胸膛,安妮的笑容里终于有了欣慰,“你方才说得没错,我们这样的军队,不是这么容易被打败的。”
受到鼓舞,许多才用敌人的刀枪装备起来的普尼斯士兵,奋起制伏了方才还威胁着他们生命的都铎人。
而还没有拿到武器的那些,也按捺不住,动起手来。
安妮看着这一切,如释重负。
“都铎人,我知道,”她开口,对那些和他们的王子一样尚心存侥幸、不得法地挥舞着手中刀剑的敌军士兵说,“你们中某些人,现在还怀着奢望——觉得我年纪小,又是女孩,可以欺负;觉得我会顾念这个人是王子,受制于外交和大陆其他国家的舆论,不敢下手;觉得你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可能还有机会……但是,我要提醒你们,请不要忘记,你们最为之自豪的‘不败将军’德穆,是死在谁的剑下?你们的上一面战旗,又是折在谁的手里!”
安妮停下来,环视着营地。
东方微微泛起鱼肚白,点亮普尼斯人脸上的自豪,放大都铎人脸上的惊惧。显然,在场的老兵都还没忘记那令安妮闻名天下的战役:
十五岁的小公主浑身浴血,单枪匹马直取敌将项上人头。
这壮举,在普尼斯、在都铎,乃至整个大陆,都是大街小巷津津乐道的传奇。
“我希望你们在踏过国境线的时候,就做好必死的准备,不要对你们自己口中的‘死神安妮’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安妮继续开口,“我留着他的命,不过是怕你们激动起来,让我的同胞受到不必要的伤害。至于他——”安妮再斜爱德华一眼,目光所及之处,爱德华禁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杀他,简直比杀一只绵羊更容易。”
语气平淡如水,效果举重若轻,几个都铎的新兵甚至吓尿了裤子。
安妮唇角微微翘起,悄声补一句:“你们,也一样。”
朝阳破空而出。
血红的阳光定格在那张并不娇美的脸上。
许多年以后,在场的双方士兵中,还有不少人固执地相信,那一刻,他们确乎看到了,上古传说里战争与胜利的女神,雅典娜。
然后都铎人开始撤退。
没人下令,也没人阻止。
渐渐地,演变成混乱的溃逃。
土路上、营帐边、树干旁,到处是都铎人丢下的兵器、盔甲,以及勇气……
爱德华颓然地抬头,望着这一切,精致的脸上带些无力回天的失落。
安妮拖拽着他来到国境边,把指在他颈边的剑刃移开,推一把:“去吧。”爱德华回过头,用犹疑且略带惊恐的目光,打量这个身高只到他胸口,带着雀斑的女孩。
“怎么?”安妮偏偏头,把“疑惑”足斤实两地抛回去,“你不知道什么叫‘威胁’啊?现在‘威胁’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爱德华依旧定在原地,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脖子,在他以为是伤口的地方,粘着一小块不易为人察觉的固体,抓下来一瞧:满手血红。
“嘿嘿——哈哈哈!”爱德华震惊的神情把安妮逗乐了,她得意地笑起来,龇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王储殿下,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受伤了吧?”狐狸般的狡黠在她绿色的眸底翻涌,渐渐浮上脸颊,“坦诚地说,我是真不敢杀你。别说杀,连让你受伤都不敢,”安妮耸肩一摊手,活泼的雀斑在她的脸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里夹着“得意”的复杂表情,“你可是都铎的王储,图凯尔的准驸马,和德穆将军不太一样好吗!我现在手里总共剩了四千人马不到,怎么敢再给都铎、图凯尔留一个卷土重来的口实?”
爱德华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说起来,如果我是你,爱德华殿下,”平静回到安妮没有特色的脸上,爱德华在那双廉价玻璃一般浓绿的眼睛里,看到深不见底令人胆寒的冷静与坚决,“我一定自己往剑锋上撞,毫不犹豫。”
爱德华再次瞪大眼睛。
“王室的责任是保护国土和人民,将领的责任是带给军队胜利和荣耀,而不是像青蛙一样凸眼张嘴蹲在地上,啥也不干。”
安妮把佩剑狠狠地插入国境线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