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胜,毋宁死。若你再越过这条界,就是你死我活之时。”
言罢,甩袖而去。
在朝霞绚烂的底色上,镶嵌一个黑色的刚毅的剪影。
极瘦小。
却又无比高大。
这场以都铎人惨败告终的战役,在史书上被称作“黑太子的战栗”。它改变了普尼斯人人得而欺之的尴尬地位。
此后,无论哪个国家,在向普尼斯派兵之前,都势必要三思而后行,尤其是向安妮镇守的普尼斯北境。
所有人都知道,爱德华王子为此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差点儿失去王位继承权,也终于开始重视他以前视之为“蛮夫拙技”的体能和武道。
却几乎没有人知道,就在那番豪迈的发言之后不到一刻钟,安妮公主躲在自己的营帐里,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若非亲眼看见,这根本是难以想象的事:
矮小的公主一踏进营帐,就像失去牵线的木偶一般,整个垮下去,幸而威廉眼疾手快扶住她,才没滚进炉灰里。她哆嗦得那样厉害,简直像深秋的寒风中一片飘摇的枯叶,努力地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蜷在威廉的臂弯中,却仍是止不住那抽搐一般凶猛的战栗。
威廉把她圈进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脊:“没事了,没事了……”一面摇头叹气,一面放下帐门,把毯子绕在安妮的肩上。
她还只有十多岁。
这个年龄的贵族女孩,本应该在温暖宽敞的客厅里,听悠扬的四重奏,享受绅士们甜蜜肉麻的恭维,谈论服饰、流行、恋爱之类轻松的话题。
可她却过早地握住了剑,用窄小的肩膀,扛起这个破碎的帝国……
私下里,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士兵们或多或少,都难免激起许多身为男子汉的心疼与保护欲。可到生死关头,大家却又不可避免地去依靠这样一个孩子……
这是怎样微妙的现状。
威廉苦笑着摇摇头,把安妮搂得更紧一点儿。
“威廉,我好害怕。”
许久,安妮终于缓过来,依旧埋在威廉怀中,低低地“哼”一声。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威廉纤长的手指顺着她枯涩的发丝,极尽温柔地,一下又一下。
“如果王储他会武的话,如果他再勇敢一点儿……那一切,就都完了……”安妮的声音依旧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
“他不会,所以,没事了。”
威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鹿。
“吓死我了。他们有……那……那么多人,如果……其中一个胆大一点儿……”
“别怕,他们都是懦夫——就算有人反抗,我们也能把他们打回去,相信我,我们能的。”
安妮把头移到他的肩膀上,努力地抽着气,沉默片刻。抬起头。
“可是,威廉,”她的语气忧郁得近乎凄凉,配上那糊满了灰土、眼泪和鼻涕的脸,简直像一只被丢在街边的小猫,“我喜欢他。我是说,爱德华王子,我想,我爱上他了,怎么办?”
威廉没有回话,只是右边的眼皮剧烈地跳动起来。
“威廉?”安妮紧张地咬住唇,揉着自己的衣角,“不行吗?我觉得……我觉得他会是一位好国王的,虽然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渐渐埋下去。
“哎……”威廉终是忍不住顺了顺她的背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五、单恋时不管什么场景都戳心窝子
“殿下?”
“哦,抱歉,”国王特使的呼唤,把安妮从回忆中拖回来,她整整鬓发,给对方一道歉然的笑容,“那个……王兄派你来,是为了……”她顿一下,深吸口气,才继续说,“为了……图凯尔和都铎联姻的事吧?”
特意地,避开“爱德华”这个名字。
侍立在一旁的威廉看她一眼,蹙着眉,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后。
“是的,殿下,”特使略一点头,“爱德华王子和乔安娜公主的订婚仪式,将于下周在图凯尔首都举行。这是近十年来第一次王室联姻,各国都派出了规格相当高的庆贺团,陛下他……”
安妮的腿一软,打了个晃。
威廉连忙扶住她,伸脚把软榻钩过来。
“殿下?”特使不安地望着安妮,“您……”
“我没事,”安妮感激地扫威廉一眼,顺势倒在软榻上,“最近厨房做的饭实在太难吃,我吃得很少,营养不良,才会时而头晕……”
“殿下……”
“啊,是这样……”威廉正要出言阻止,特使先生已尴尬地接上话,“首都那边从来不知道呢,我会禀告陛下,给您换一个新厨子。”
“那么麻烦您了。”安妮回过头,用手遮着脸做虚弱状,在特使先生看不到的地方,对威廉做了个大型的鬼脸,“言归正传,王兄想让我去?——这里近,我是公主,由我带团,该算充分顾及礼节;顺便,还能探查一下对方军备,以及图凯尔和都铎是不是已实质联合,所以一举三得?”
“殿下聪慧。”
“那么,我在外期间,谁来掌握北方的防线呢?”
这是一个带着否定意味的问句。
普尼斯北方军的别称是“只属于安妮公主一个人的亲卫队”,除安妮外,没有人能调动那些常年在鬼门关外徘徊的血性汉子。
眼下只有一周的时间,换防根本不可能。况且,恐怕普尼斯内,也实在找不出另外一支部队,能在气候严酷的北方,承担起面对两个大国,危机四伏、微妙多变的防务。
“喂,不要找这种托词啊。”威廉附在安妮耳边,悄声说。
“嘁。”安妮的裙摆展开来——没有人看到,她偷偷地踩了威廉一脚。
“这……”特使先生从语塞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可脸上依旧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陛下并没有交代,只是……殿下,您知道,都铎和图凯尔联合后,国土增加将近一倍,兵力也增加了一倍,如果这个时候让他们找到借口,比如礼节不周什么的……”
“唉,”安妮认命地叹口气,果断地伸手比个“stop”(停止)的姿势,“我去,我会把这里的事务安排好,让王兄不用担心,我去。”
夜半。
安妮辗转反侧。
无论看到什么,都想到爱德华:窗帘,像爱德华的披风;桌椅,仿佛上次面见爱德华时,宫室里摆放的那对;而壁挂的花纹,更是专门选了爱德华喜爱的款式……索性闭上眼,脑海里却无法抹去那一个接一个,灿烂的、兴奋的、沉迷的、甜蜜的、幸福的、愉悦的表情。
“虽然都不是做给我看的,”安妮心里仅存的一点儿理性小声地说,“对着我的表情,恐怕除了惊诧,只有愤恨、恼怒和屈辱吧……”
“黑太子的战栗”后,在国际场合,安妮和爱德华各自代表自己的国家有过几次接触,可没有哪一次不是冰冻开始、冷淡告终。
爱德华对于安妮的介蒂,并不像他对乔安娜的爱那样人尽皆知,而且在所代表的国家整体敌对的前提下,双方无论是言语攻击、行为挑衅,还是肢体冲突,都在可理解的范围内,没有人深究爱德华王子过激行为下的真意,恰如没有人探寻安妮公主每一次泰然处之、圆滑退让之下,那凶猛波动的情绪。
不是没有向爱德华示过好。
只是……
爱德华没有接受。
从来没有。
一次又一次,总是安妮独自留在原地,面对那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唉……”
黑暗里,安妮长长地叹口气。
翻身,想到图凯尔的公主乔安娜。
“都是‘公主’,可真是同人不同命,”忍不住抱怨出声,“为什么人家的公主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保养得当,还颐指气使,我这公主就干得出生入死身心疲惫、没时间睡美容觉,连换个厨师都要遭侍从白眼啊……”
安妮又翻个身,把脑袋像三明治的肉片一般,夹进两个枕头中间。
为什么,别人家的公主,就那么美呢?
眼前掠过第一次见乔安娜的情景:那一霎,长久以来积累的对于情敌的怨怒,竟立刻烟消云散,脑海里只剩下对于上帝造人高超手艺的惊叹和对于“完美”全身心的顶礼膜拜。
这样一位美人当前,也难怪爱德华对自己的追求置若罔闻。
“可是,我的国土比她的大啊。”
“剑术也比她高明。”
“若论战功,在这个大陆上,还有哪个公主能与我比肩?”
“要说感情,我……我一定不会输的!除了漂亮之外,她也没什么嘛!”
记得刚知道乔安娜时,安妮抓着威廉,很是发泄了一番小孩子式的不服气。
可就在乔安娜的身影映进她瞳孔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明白,自己曾经的发言,是多么幼稚可笑:国土可以扩张,剑术可以习练,战功可以获取,感情可以培养……而“容貌”,却是真正横在她安妮面前,一辈子无法跨越的鸿沟。
窸窸窣窣地,安妮把脖子上的长银链转过来,摸到那片刻不离身的链坠,轻轻摁开,坠盖的背后,是一张精巧的小画像,盖下横着一面小镜子。
室内只有几缕昏暗的月光。
靠着镜子的反射,勉强可以看出,是爱德华王子的画像。而靠着镜子,安妮再次看见自己宽而圆的鼻尖上淡淡的雀斑。
“果然,就像童话剧里演的那样,英俊的王子还是该和美丽的公主在一起吧,”安妮悄声说,话音里裹着复杂的情绪,郁结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像这样的脸,就算上了舞台,说不定,连‘恶毒的情敌’……不,连‘为公主捧裙子侍女’也混不上……还是趁早把自己藏好,不要出去丢人现眼吧。”
安妮搓着鼻翼旁的雀斑呢喃,忽而惊觉掌心冰凉,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经铺满脸颊,浸透枕巾。
“啧,”安妮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湿漉漉的手,随即“啪”地把链坠一关,扯过被子把脸埋进去,“睡觉睡觉快睡觉!”空旷的房间里,她的声音陡然变大,带着命令的口吻,“明天还有一堆事呢,起晚了,又该被威廉念叨。”
声音闷在被子里,像是阴天潮透的鼓,衬着那过分严肃的语调和难以言喻的内容,竟莫名滑稽。
六、管家先生变……鸟人
“扑哧。”
安妮不知道,她的一言一行都落在威廉的耳目中,引得他喷笑出声。
两层楼之下的另一个房间里。
墙上的镜子被施了法术,清晰地展现出安妮房间里的情景。
威廉就坐在正对镜子的沙发上,撑着头,望着镜子:看安妮在床上滚过来,又滚过去;看她把项链摸出来迎风流泪对月长叹,看她终于重新缩回去,被子随着她的抽噎起起伏伏,最后归于平静……
“唉……”
终于,威廉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淡淡银光从他的指尖流出,飘向镜面——眨眼之间,镜面上安妮的影像退去,爱德华王子的官方立绘浮现出来。
威廉换只手托腮,用带着研究性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站在画面里的那个人……“好吧,公允地说,一个人类能有这样的相貌,算很对得起造物主的辛勤劳动,只可惜……”食指支上太阳穴,小声的念叨里带着一股掩藏不住的鄙夷,“发质上乘,却色泽不正;五官精巧,失之阴柔;眉长而稀,眼大无神……”猛地,威廉站起来,右臂一扬,“是不是,米迦勒*?”
劲风过处,镜面骤然变黑。
静寂。
片刻后,黑暗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是的,兄长大人,凡人的相貌,自然无法和您相比。”
一个光点,从镜面正中沁出来,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不多时,屋子里竟多出一个人?
那人的五官和威廉相似,眼睛也是一般清澈透明的碧蓝,身量却足足小两三号,脸颊上带着些稚气未脱的婴儿肥,若不是那一头烈火般跳脱的短红发,便是一个活脱脱少年版的威廉。
他立在房间正中,静静地,孩子气的脸上带着法官式不相称的肃穆:“只是,对一个凡人生起嫉妒攀比之心,不嫌自贬身价吗,前天使长大人?”
六扇大型的光翼,在那人背后缓缓伸展,散发着耀眼的光,笼罩一切没有实物占据的空间,本就不开阔的室内顿时显得更加局促。
天使长。
米迦勒。
——那么,被他称为“兄长大人”“前天使长”的……
威廉眉间一跳,“唰”地刺眼的光线充斥狭小的房间,六扇更加洁白、夺目、巨大的光翼,赫然出现在他身后,像是主帅的战旗,倨傲地展示着所有者与众不同的地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代理’天使长?”略侧过头,上吊的眼角边,流动着危险的气息。
不,或许,现在不该称他“威廉”——那无可比拟的光辉已经昭示了他的身份:天国副君,大炽天使长,天使军总帅,最耀眼的晨星,一神之下万众之上的光之天使,路西法。
在这动人心魄的光芒面前,米迦勒陡然化为烈日下微弱的烛焰,只得皱着眉头倒退,尴尬地轻咳一声:“我不过是怕您彻底失去宠爱罢了,兄长大人,要知道,您不肯向神子臣服,已经……”
“嗨,嗨!”路西法挥挥手,挖着耳朵不耐烦地打断他,“失宠啊,流落啊,放逐啊……小屁孩,我可比你清楚得多,”和恢宏光翼全然不协调的轻佻神色在他脸上漾开,伸手,他揉乱米迦勒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火红头发,“要不是我出了这种茬,怎么至于让一个身高不达标的小家伙统领天使军?”
米迦勒“啪”地拍掉他的手:“被凡人迷住心智的家伙没有资格评价我的身高。”
“被凡人迷住心智?”路西法的眉挑得更高,“可笑,像……”
“像他这种类型的只要一过发育期就会变成骨架奇怪身长腿短胡子拉碴满脸油腻毛孔巨大的劣质品……”路西法话音未落,已被米迦勒打断——只见矮个儿的孩子放下严肃的架子,学着路西法的表情挑起眉,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脸,十成地相似,“如果没被迷惑,你该是这样说的。”转瞬间,红发下的那张脸又恢复肃然——变化之快令人咂舌,仿佛刚刚那些夸张的表情,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停留过。
“噗哈哈哈,”路西法忍不住狂笑,抬手追着米迦勒捏脸,“这样变脸像翻书的本事,不管看几次,还是觉得很好很强大……”
果不其然,又被红发矮个子拍掉手:“啧,别把我当小孩子!还有,”他加重语气,努力地把稚嫩的五官挤出老成的效果,“我现在要说的可是正经事!”
“闲了发呆,忙了唱诗……我怎么从不知道天堂里面还有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