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收起光翼,往沙发上一横,水银般的长发泻满地面,遮去平日里制服包裹的拘谨,玩世不恭的神色在碧蓝的眸子里翻腾,仰起下巴,玩味地看着面前依旧张着六翼的少年。
米迦勒微皱眉头,没有正面回答,迟疑片刻,把双臂抱在胸前:“兄长大人——或者,‘前’天使长路西法大人,您下来办事很久了。这么长时间,竟一点儿成效也没,这……”
米迦勒顿一顿,期待地看了路西法一眼,可横在沙发上的家伙只顾玩米迦勒光翼上的羽毛,根本没有接话的打算,他无奈,只得撇嘴继续说下去:“您也知道,那位……我是说……”
“神。”路西法半眯着眼,悠然地哼了一声。
米迦勒脸色又沉几分,深吸口气,终是顺势接下去:“对,伟大的真神大人。他的耐心,素来没那么好……”
“我办事,自然有我自己的步骤和节奏,不需要……”
吞吞吐吐的叙述被路西法不耐烦地打断。
“半个月。”
回应他的,是一个短促的、表示时间的词组。
“什么?”路西法皱眉,停顿片刻,随即像是被烙铁烫到似的,猛然起身坐直,“你说……”急躁、恼怒和难以置信纷纷爬上他蹙紧的眉间。
“是的,兄长大人,”对于这激烈反应的“满意”在米迦勒的眼底转瞬即逝,“那位给您最后通牒,‘限期半个月’。我算把话带到了。”
“我了解了,”沉默片刻,路西法恢复常态,“还有其他事吗?‘他’的传信天使大人?”
“没有了,兄长大人。”
“那么——”路西法抬了抬手,比划一下窗口的方向。
米迦勒带着“我其实有很多话要说”欲言又止的神态、一脸大便色地盯着路西法三秒钟,转身打开窗。
“哥。”
一只脚跨上窗台,米迦勒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
“嗯?”
路西法懒洋洋地随口答应,并不抬头。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米迦勒背后的光翼微微颤抖着——没有回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回?”
“天国。”
沉默。
然后是更长的沉默。
“Sorry,my boy。”(对不起,我的弟弟)
路西法的声音很低,缥缥缈缈地,弥散在微醺的夜气里。
已经站上窗台的米迦勒明显地滞住。晚风撩起他的红发,像是深秋的枫林里最后一片哭泣的残叶。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却又轻得让人以为并没有说,然后光翼一展,消失在窗口。
“神……吗?”
路西法扭过头,盯着那空荡荡的窗台,面无表情。
七、天使的独白
作为神的“最忠实的执行者”,路西法对自己这位唯一的上司,了解得很全面,很具体,很透彻,比所有别的天使,都更多一些:
他多疑。
“忠诚测试”是他最喜爱的游戏。每个跟从他的个体——动物、人或者天使,都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突如其来,挑战心理承受极限的考验。最著名的,大概就是亚伯拉罕和他可怜的儿子了吧*。路西法至今无法忘记,那左右为难的父亲,把稚嫩的儿子放上祭台时,脸上悲怆又绝望的表情。
他霸道。
“绝对服从”是与他相处的第一定律。他是天地的主宰,是万物的君父,任何对于他的不服从,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最终的下场都惨不忍睹。亚当和夏娃不是被从伊甸园驱逐了吗?所有非“灵之会”的国家,不也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吗?
他残酷。
别的不说,单是那场恐怖的淹没天地的洪水**,就足以成为路西法心头萦绕不去的噩梦:孩子的哭声、成人的哀号、动物们无处奔逃时绝望的悲鸣……作为监督者坐在诺亚方舟上,面对一船鳏寡孤独沉静的哀伤,看着触目所及铺天盖地漫无边际的水,路西法那颗据说该“永远充满明媚与欢乐”的心里,第一次充斥了悲凉。
他曾侥幸地自恃是“神最宠爱的天使”,以为这样的待遇,永远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直到所谓的“神子”被带到他面前——毫无征兆——飞扬跋扈地要求他下跪行礼,脸上带着新宠的傲慢。
他才醒悟,或者说直面这令他撕心裂肺的事实:想要获得这样一位多疑、霸道、残酷的大人永恒的宠爱,那是多么渺茫不切实际的事情。
这次,也是一样。
普尼斯——大陆上国土面积最广阔的国家。不隶属灵之会的国家中,最大也最坚定的一个。有漫长而优美的海岸线,占据大陆西南大片沃土,以民风彪悍奔放著称。若是能掌握它,将大大提升灵之会的力量。对于其他不愿臣服的地区,也是极大的震慑。
为此,神不惜派出大批天使,软硬兼施。
近乎威胁的劝说,近乎贿赂的引诱……
不想,这个国家的国民,竟真如传说中一般,信奉“心灵的自由”,他们不向神祈求欢乐,也从不期待神解救痛苦。
“传恩”的天使无不铩羽而归。
神烦躁着,终于暴怒了。
于是,众多失败者之后,照例是他——神最倚重的路西法,来收拾同僚工作不力的烂摊子。
在离开天界的时候,神告诉他说,这是他重获信赖的好机会:“去吧,教导普尼斯人应该怎样谦卑,把驯服和忠诚带回来。”
那声音洪亮庄严。
仿佛路西法将要去做的,真的是世界上最正确的一件事。
路西法却知道,那听起来慈爱的语调里,包含着最冷酷的意义:
得不到,就毁掉。
路西法本也决定忠诚地执行。
可是……
为什么事情忽然就全变了?
因为战场上的飒爽英姿吗?因为没有防备的睡颜吗?因为在糟糕的食物面前毫不掩饰的愁眉苦脸吗?还是因为第一眼看到的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呢……
蓦然回首,那已是不知多少年前。人类的时间概念,在永生的天使眼里,实在没有什么确切的意义。
十年、百年,乃至千万年,对最高位的天使长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经历越多,便越擅长忽略;记忆越繁复,便越容易遗忘。
和一个“普通人类”的初次见面,居然能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记,连路西法自己都十分吃惊。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罡风凛冽。
许久未临人世的路西法,拨开云团,展开人间专用的那对飞行翅膀。
悲剧的是,这双翅膀已超过三个世纪未曾使用了,缺乏保养、年久失修、落满灰尘……就算是天使长的翅膀,长期遭到这样的冷遇,也难免要对主人闹个别扭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
于是,当尊贵的天使长大人莅临普尼斯上空、正准备调整高度找空地降落时,右边的那只翅膀率先决定抛弃主人,继而左边也表示体力不支。
伟大的天国副君,在万米的高空,以超乎寻常的平衡能力,漂亮地翻转四周,整整一千四百四十度——可惜到底没能找回飞翔的感觉,在“飞行技术生疏”造成的惊慌和地心引力的双重作用下——
“咚!”
一向从容优雅,也对自己“能将从容优雅贯彻到底”自信满满的路西法大人,以他从没有想象过、之后也绝对不会向人提起的“脸朝地面屁股向上悬针落地”式,凶猛地扎向地面!
垂直于地面保持一秒钟!
然后倾斜……腿部下落……摊平在地。
“小心点儿啊!”路西法还没有来得及撑起身,头顶响起一道关切的声音,听上去,应该是个女孩,“你怎么了?被都铎人用投石机扔出来了?”
路西法缓缓撑起身,抬头……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路西法不再是天使,久到更换纪年方式,久到世界地图改变模样,路西法还是记得,随着自己视线的移动,缓缓落入视网膜底部的景象。
纤丝毫缕,无比清晰:
一条人类的腿。
路西法的脸,就砸在这条腿上。
身为天使长,路西法的人类身体自然比真实的普通人类强健得多,就算脸先着地,也完全无损美貌。
可作为着陆点,集中受力的那条小腿,就远没有那么幸运——它完全断了。在大体上分成角度各异的三截,不用细看,就知道肯定有无数碎裂的小块,像烤热的香肠般,肿胀而通红地横斜着。
这样大幅度的体积膨胀,竟没有造成周边衣物的任何压力,因为小腿周边,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衣物”的,只有几片褴褛的布片,挂在靴子外面。
那只靴子,尽管还勉强保留着“靴子”应有的基本形状,可也早已失去本来的颜色,污浊而邋遢,像一只田野里饿了好几天的老鼠。
“嘿!你没事吧?”靴子的主人又说话了,听上去十分沙哑,大抵是喉炎,或是大声嚷嚷之后长时间没能喝上水,“别怕,你落在自己人的阵地里呢。”
但竟然,路西法想,竟然是她先来安抚自己呢,虽然用的是这样的声音。
“来。”那个声音继续说。
而且竟然,她竟然拖着这样的伤腿!站……站……站起来了!起初有些晃荡,但马上就恢复稳健。
“有受伤吗?能站起来吗?”声音来源处,伸出一只手,细小的却皲裂着,像是早春岩缝里顶着寒冽的霜坚强地钻出来的嫩草,带着坚定而果敢的气息,传递过来,“别怕,来,这里太靠前,随时会有箭落下来,我叫人带你去野战医院。”
路西法抬起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不过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姑娘,身量矮小,干瘪没有曲线,支棱着宛如树木的脖子上,顶着满头砖红乱发的脑袋。
乱发下的脸糊满灰黑色的污泥,有种大刀阔斧的朴拙,眉毛被散乱的额发盖住,鼻梁边深深浅浅地散布着雀斑,嘴唇比手开裂得更厉害,已能见到些血色,下巴上横一道新鲜的伤。
在天界,见多了“上帝最宠爱的造物”美艳绝伦的天使们,这样一张除了“脏乱”外毫无特色的脸,在路西法的评级系统中,甚至够不上“普通”的标准。
可不知为什么,这样一张脸,硬是深深地,用金刚钻刻进岩石一般,刻进路西法的脑海里。
是因为那本应痛楚得拧在一起,却依旧坚定地飞扬着的双眉吗?
是因为那破损得一副“自身难保”的样子,却仍然吐露着关切言语的唇吗?
还是因为……那双在纷飞的战火中,兀自清明着,给人带来安心感觉的灰绿色眼睛吗?
在路西法思考之前,直觉私自为她做了决定。
发现安妮腿上居然出现光属性治愈魔法“神圣护佑”时,路西法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手……
之后,情势突飞猛进——或者,就路西法的任务来说,该叫作“急转直下”。
他先是自告奋勇帮安妮治好腿伤,若非天使之力,这样严重的骨伤,必将造成终身残疾,借此受到了赏识,成为安妮的私人医生;又因充分了解各种动物、植物的结构成分,能用最便宜的搭配,获得最高的营养效能,而荣任兼职营养师;加上皮相优良,在社交场合表现得体、游刃有余,常被捉去充场面……
久而久之,路西法自己也没注意,从什么时候起他负担起安妮的贴身侍卫或曰管家的职责,掌管她的一切私人事务。
“安妮,安妮,”不知什么时候,镜面上又出现了安妮的影像,路西法收起光翼,跪在镜子前,他的双眼盛着悲伤,眉间写满抑郁。
若不是亲眼所见,或许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总是沉着冷静的威廉,他——最高位的天使,会像现在这样,紧张不安,忐忑徘徊,甚至瑟瑟发抖。
“剩下最后半个月,两个星期,你说我该怎么办?”
是顺从地毁灭这个国家?
还是忤逆神?
一边,是神的震怒;一边,是普尼斯的绝望。路西法心中的天平剧烈地摇摆着,像是顽皮孩子的跷跷板……
To be,or not to be,It’s always a question...(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哥哥……好疼……我好害怕……”
镜子里传来的声音,猛然打断他的思路。
是安妮。她不知被什么梦境魇住,攥紧被子,眼泪四处流窜,被打湿的小脸皱成一团。
脆弱不设防的表情。
路西法的心陡然地缩紧——他几乎忍不住要穿过镜子去拥抱那蜷缩的身体。手触到镜面,却又收住了。
不透明的玻璃上,轻飘飘地浮动着路西法的影子,华美的光翼经过折射,绕上虚无的晕,缥缈、柔弱、不真实。
“我的肉体是他创造的,我的精神是他赋予的,就算这天使的力量,也全部源于他……安妮,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八、安妮的恐惧与解脱
“我该怎么办?”两天后,在驶往图凯尔的马车上,安妮原封不动地把这句话还给他,“怎么办啊威廉!是舞会啊!还要穿晚礼服啊!”抓着头发,安妮压低嗓门叫嚷着。
她的腿上摊着一张同时印有都铎和图凯尔两个王族的家徽,装饰奢华香气四溢的纸片。那是所有烦恼的源泉。
没错,这张在路西法——或者根据情势,现在该重新称他“威廉”眼里,繁复有余美感不足的东西,就是爱德华与乔安娜订婚仪式的正式请柬。
眼下,可怜的安妮已经连为失恋哀痛的心情都没有了。
那张纸片带来让她更加惊悚的消息:
“仪式将采取创新的自助餐舞会形式,所有参加者,请着正式晚礼服。”
“晚礼服啊——”安妮仰天长啸,继而忽然捂住嘴,偷偷地撩开车厢旁的窗帘,朝外面瞟一眼,“没有人听到吧……世界上还有比晚礼服更可怕的东西吗?”
“主厨大人的‘烤鳄鱼加蝙蝠肉早餐’如何?”威廉面无表情地接上去。
安妮像生吞一打苍蝇般愣在原地,满脸崩溃,三秒钟后无力地跌回座椅:“耿直地说,我宁可吃一百条烤鳄鱼外加一千对蝙蝠翅膀,再加三百份鸵鸟蛋沙拉!”声音里带着视死如归的豪迈,“也不想穿着……”停下来,用手粗略地比划一下肩膀,“袒胸露背的衣服,去那些刻薄的贵族们面前,展示我这野猪一样雄健的身材。”
“你的身材也没那么糟。”
“什么?”
“不,我是说,”威廉惊觉失言,面不改色地迅速转移话题,“那个……您是公主啊,该不会没穿过晚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