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意外邂逅的时候公式性的浅笑;刚被强制捆绑在一起工作,冲突滚滚电光石火的头七十七天里,带着鼻音的讥笑;日渐熟稔,最终形影不离、同吃同住同劳动的那些日子,心照不宣的欢笑;自己独自外出执行“诺亚方舟”计划,他在天国之扉边,压抑着眉梢的愁绪,努力扯出的微笑……
彼时的拉斐尔,仿佛不似这般细弱,也没有如此尖锐。
这或许是自己的错觉。路西法想。理论上,天使是“恒定”的。他们不仅永生不灭,而且不会改变,无论是外貌,还是心性。
如果真是这样……
面前这张清丽的脸庞,本该比自己的脸还熟悉,为何又如此陌生了?
路西法恍惚。
记忆中,最亲密的挚友啊……和自己一起背着神偷偷喝酒的拉斐尔。
被发现时,独自承担所有惩罚。
“为什么不告诉我?”绕过一层层看守终于到达酷热的炎狱之底,路西法看到几乎虚脱的他。
“哈,我一个人被关了,你……至少能来看看我,不会寂寞,但如果我们都被发现,就得分开关起来,嘿,那可……”本应苍白的风天使,被神怒之炎烤得两颊绯红,看上去像个青涩的小姑娘,就连笑容,都染上娇羞的味道。
从此路西法知道,总被乌拉尔嘲笑“像个小姑娘”的拉斐尔,他背后的六扇宏伟的光翼,也并不是装饰用的摆设。
从撒旦手里把迷失的自己领回来的拉斐尔。
那时他微笑着。
战斗并不是他的强项。在魅惑方面,以“纯洁”著称的天使或者也比不上地狱里的欲望女王。对方有七位主君,数不胜数黑压压一片爪牙。更有如今连神子都未必敢和他正面对抗的“暗帝”撒旦大魔王——而拉斐尔,只身一人。
若不是自己觉醒,他会被那群野蛮的魔鬼折磨成什么样?路西法不敢想。
“我相信你会醒来的,”两个人因渎职和擅离天界被分别吊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炙烤一万天,第六千四百七十二天时,他们凭着炽天使的大能找到彼此,才见面,路西法来不及开口,拉斐尔已经扯开干裂的唇爽朗地笑起来,“你可是最强大的那个天使呀。”
——信任。这是在“一切都属于神”的最高天,一个看似尊贵实则一无所有的天使能给予另一个同类的,最宝贵的东西。
在那场毁灭世界的大洪水中,用风罩偷偷保护非天界的能量源、保护神兽栖息地、保护上古遗迹的拉斐尔。
事发后,他被硬生生地一根一根剥去羽毛,挑断翼骨,扯掉翅膀,鲜血淋漓,痛不欲生——那场面比最深的地狱更残忍,路西法简直不能相信这会是在最高天上发生的事情。
而拉斐尔,他紧咬着下唇,没流下一滴泪,甚至没因为疼痛轻哼一声。
“那是神之前的痕迹,是‘真实的世界’存在和发展的印证,为了人类也好,为其他生物也好。或者,只是为了我们自己,我想把这些留下来——让天地间每一个智慧的头脑,都能循此追索真相。”
在濒临晕厥最虚弱的时候,拉斐尔也没有放弃坚持。
后来呢?是什么改变了?路西法想不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拉斐尔的时间少了,或者说,几乎见不上面,再后来?
再后来怎样了呢?
这就是活得太长的坏处。
记忆里一切都拥挤而模糊。他已然不能记得有多久没见过拉斐尔,脑子——如果天使也和人类一样有这个构造的话——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抹去,留出一整片耸动的空白。
眼前的面孔,因笑容而觉得亲切,那浅粉的眉、深陷的眼窝、秀气的小鼻尖,微妙的“w”形嘴……像以往一样,朝霞般纯粹地笑着。
但随之而来的话语,却如此陌生,陌生得令路西法怀疑脑中的记忆是假的:
“路西法大人,”拉斐尔说,疏远的语调搭配与记忆中吻合的笑颜,越发让路西法觉得格外残酷,“不要有其他想法。回忆一下‘他’的怒气吧,没人能抵御。”
这是一个陈述句,听上去像劝说,其实是胁迫。
路西法黯然。
“对了,”拉斐尔前进两步,突然停下来,“令弟也出动了呢。”
“我知道,我见到他了。”
路西法还在“笑容和威吓”的反差中没回过神,略显呆滞。
“您该不会以为,”拉斐尔极轻易地读懂路西法“知道”的准确含义,偏着头蹙紧眉间,“‘现任’天使长辗转千里,只为和您说两句话?”
“啊?”
“……”拉斐尔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向前蹭了两步,摇摇头抱怨道,“这么多年,您似乎只有反射弧随年纪增长了啊。”
不等路西法回答,粉白的天使已和时空的裂缝一起消失。
路西法盯着虚无三秒钟,才猛然想起:米迦勒,自己的孪生弟弟,除了掌管元素“火”之外,还有另外一重职责:
在“末日审判”中引导和称量灵魂。
因此,重要人物死亡时,他往往充当告死天使。
普尼斯境内,有谁的死亡能劳他出马?
只有……国王艾伦?
一闪念间,路西法的心跌进冰窖:“糟了——安妮!”
十二、抉择:威廉还是路西法?
安妮很好。最起码,看上去是如此。
舞会刚刚结束,礼服还没换下来,蓬松的裙摆让她在沙发上看起来像一只过期蛋糕。她似乎并不介意,支棱着腿,直挺挺地坐着,看手中的一封信。
“殿下?”
路西法有点儿心慌,他并不擅长“抚慰”,这样的情况,甚至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威廉,我没事,你别担心,”却是安妮开口安慰他,“今天的舞会很好,谢谢你,我觉得很开心。但是,家里,我是说,国内忽然出了一点儿小事,”她的声音意料之外地平和,如果不是尾音里的一点儿细微的波动,路西法几乎要以为自己猜错了米迦勒此行的主要目的,“所以我们必须立刻赶回首都去,我刚刚找你却找不到,现在你能快一点儿收拾东西吗?”
她抬起头。
面色沉稳,表情坚毅,就像无数次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
路西法有些忧虑,话一出口却不是自己想要的:“殿下,庆典还要持续三天,就这样离开……”
安妮垂下眼:“编些理由敷衍过去……”
沉默。
路西法看到她握着信封的手在轻轻地颤抖:“王兄去世了……”最终,她说:“王嫂生怕有变故,暂时对外封锁消息。我必须马上回首都,带着军队回去,这里的事,刚刚我多半安排好了,只差给东道国的辞信——威廉,你能帮我找个借口打发他们吗?就说我病了或者……”
微弱的水光闪过她的眼角。
然而,严峻的情势没有给她放声痛哭的时间——她已转过身,继续往自己的行李箱里塞东西。
“殿下,”路西法走上前,帮她把衣服归置妥帖,“请您听我说。”
“不,威廉,有什么事等会儿坐上车再说,”安妮不耐地挥手,“现在分秒必争。”
“公主殿下,请您……”路西法咽一下口水,呼吸的速度加快,心跳的声音沉重起来,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紧张——比站在神面前还紧张得多,“请您听我说,我不是……我不是普尼斯人。”
一句话之后,他发现自己的人类语造诣如此浅薄,以至于找不出更好的词句来表达——安妮的反应让他知道,现在的确不是个恰当的时候。
安妮的动作瞬间凝固,片刻之后才恍惚地转过头来,一双茫然碧绿的眼睛朦朦胧胧地,扎进路西法的心底去:“威廉,你的意思,是要在这样的时候,来向我坦白,说你是个都铎或图凯尔的间谍吗?”
安妮的右手按上了腰侧,路西法知道,有一把锐利的柔剑,一贯藏在那里——可更让他心惊的,并不是这无声的威胁,而是安妮沉痛的语气和尽力掩饰着绝望的沙哑的语调。
“不不不……”路西法连忙摇头,“我不是图凯尔人,也不是都铎人,事实上……”
“那就好,”安妮以“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的幅度,偷偷松了口气,“普尼斯不排斥非敌对国家的移民,”她转回去,重新开始拾掇衣服和杂物,“你知道,我们的政策历来是很宽松的——就算来自都铎或图凯尔,只要真正热爱普尼斯,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的公民……”
“我的意思,”路西法略提高了点儿音量,打断她,“我其实……并不是‘人’。”
这句话并没有达到意想中的效果,安妮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只是继续把那些并不值得称道的布料往箱子里塞:“这倒完全没有关系,威廉,物种并不重要——我想你也知道,普尼斯对于人类亚种和非人类高等智慧生物的政策非常开明,嗯,从宪法上来说,所有智慧物种都是平等的,就算你的耳朵长在脑门上,或者鼻孔里长出尾巴,也不应该受到歧视,而且据我所知,某些工作的薪水待遇,少数种族反而更……”
“殿下,”路西法最终下定决心似的握紧了拳,“我不是……不是什么‘平等的智能种族’,我是天使,最高天的六翼炽天使,我的名字也不叫威廉,我叫路西法。”
“啊——天!”
安妮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嚷,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三秒钟。在路西法心底开始发毛的时候,不轻不重的一拳落在他的肚子上:“谢谢,威廉……我知道你看我难过想逗我开心,但是我说过很多次了,你讲笑话的技术一直不好,这次发挥更在水平线下。哇!”
她的声音陡然飙高!因为路西法没有再解释,而是默默地张开六扇辉煌的光翼。
“……”安妮喉间发出一连串无法定义的声响,继而踮起脚尖,向路西法的背后探头,“这不可能吧?这……威廉,你做了什么机关?这,是真的?”
脱口而出的话语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她的震惊。
“殿下,我不是威廉,我是路西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