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索性摆出了天使长的威严姿态,他比安妮高出不少,居高临下,颇具压迫感与威慑力。
安妮停下手中的事,皱起眉。
路西法熟悉这样的表情:她在思索对策。
片刻之后,她退后一步,端起在极正式的国际场合才会拿出来的公主架子:“好吧,天使……路?”
“路西法。”
“路西法先生,想必您知道,”不但动作、神态变了,连称谓和语气都一同官方起来,“我们的国家是不信奉任何神明的。之前,”她顿一下,大概是在搜索合适的措辞,“也曾有像您一样的生物来到我们的国家。在记录里,他们无一例外以骄横而傲慢的姿态出现,也总是在不久之后遭遇残酷的失败,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离开。希望,在再次开口之前,您能牢记‘前人的教训’。”
安妮把双臂抱在胸前,提防和敌意昭然若揭,锐利的绿眼睛紧紧盯着路西法,像一只准备捕食的大猫盯住它的猎物:“现在,告诉我,您在我身边那么久有什么意图?是什么促使您现在表明身份?您的主君想要向我的国家要求些什么,又准备拿什么来交换呢?”
路西法张张嘴,没有出声。
普尼斯与灵之会之间剑拔弩张——这一点,安妮知道,路西法知道,整个大陆上所有人都知道。他以为自己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空气里浮动着僵硬的因子,依旧让他别扭得难受——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第一次以“天使”的身份被“普通人”这样质问,抑或只是因为安妮那疏远的语调。
“我的主君……我是说,神他……”
路西法把自己清楚的和并不那么清楚的事实,一股脑地倒出来,断断续续,结结巴巴。他超过万年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语言凌乱,思绪破碎。到底说完了。
安妮已经塞满箱子,把它翻过来,坐在箱顶,尽力把它锁上:“你是说,你的王——或者说‘神’,不要和我计较称呼,要普尼斯成为都铎联盟的附庸,否则就踏平我的国家?”
“不……其实……”路西法的脸色很为难——他想要把意思表达得委婉一点儿,然而现实却没有给他回旋的余地,“如果您的国家可以驯从信仰,并且驱逐逆者的话,神会考虑重新接纳你们……”
“如果不呢?”
“那么,我恐怕……安妮殿下,我的主人是神,是无所不能的……”
“够了,威……路西法先生,不要试图威胁我,普尼斯人不吃这一套。”安妮打断他,把箱子扶起来。那箱子里一片混乱,塞得像个身高一米五体重两百斤还连吃三顿晚饭的胖子,几乎扣不上扣。路西法下意识地想帮忙,趋前一步,却又忍住了。
“普尼斯《宪法》第一条:在我国,各种族是平等的,公民拥有基本的权益——其中包括选择自己信仰的权利,”安妮扶着龇牙咧嘴的箱子开始向门外移动,留给路西法一个骄傲中带着僵硬的背影,“没有人可以强迫别人。”
“可是您是王族。”
“王族又如何?”
“王族……”
“路西法先生,”安妮“唰”地转过身来,刺向路西法的眼神无比凌厉,“如果一个王不能保护国家,让她,”安妮用了“她”而不是“它”,“屈身于别人的凌辱之下,人民不能自由,思想受到桎梏,那还要王做什么?不如直接要个刽子手!”
安妮是不善言辞的,激愤之下尤其是。
这样的对话显然超出她的底线。
她面色通红,下巴颤抖,恶狠狠地瞪着路西法十多秒钟,用力地转过身,抓起箱子就走,未经妥善整理的箱子“啪”的一声,爆开口,衣服杂物散落一地。
“该死!”
安妮蹲下来,七手八脚地将掉落的衣物乱塞一气。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咬着唇,直到唇上渗出鲜血,泪也没有落下来。
路西法看呆了。
五年了,整整五年过去,他第一次在这个女孩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五年,对于“永生”的天使,不过是眨眼的须臾,可路西法却觉得,身为“威廉”的这五年,在他生命中的比重,超过在原动天歌颂神那些日日夜夜的总和。
如果不是五年的接触,他不会如此深刻地了解,一个没有神力庇护的普通生命,想要在这个反复无常的世界上生存,是多么不易。
如果不是遇到这个女孩,他也不会知道,这些生命,是怎样在神任性之后的废墟上兀自肆意地绽放,热烈地展示着生命的顽强。
可怜的安妮,在她这并不很长的一生里,面对孤独的时间,比享受母爱的时间长;在马背上奔波的机会,比悠然地待在室内多。她总是在为别人解决问题,为国家,为民族,为家族,为所有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唯独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才十八岁。
路西法想起方才提到“让普尼斯屈服”时,安妮脸上那彻骨的厌恶和坚毅的抵制——只不过是这样一个矮小的女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却有勇气和决心去反抗那天地的主宰,那对于她可能永远无法企及的力量。
而身为天国副君的自己,为独立思考的权利,为自由,为坚信的真理,又做过什么呢?
羞愧吞噬着他的心,在他回过神之前,身体已经自主地跪在安妮身边:“我来吧,殿下。”路西法说,用“威廉”的语气,“您先上车去。”
安妮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拍开他的手:“才不要你……”才一松口,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抱歉,殿下,抱歉,”路西法不顾她的挣扎,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收紧。她是那么小,而且单薄,仿佛一松手,就会消失在无尽的彼方,“我不该在您失去兄长的时候说这些话——不,我不该说这些话,以后再也……”
“没有以后!”安妮狠狠地推开他,脸上带着受辱的愤慨,“我不要一个对普尼斯不忠的侍从,我不要屈从敌人的卫士,你走!”
“殿下。”
路西法下定决心。
他用最谦卑的礼节,伏在安妮脚下——即便对神,他也从没有施过这样的大礼:“请原谅我受到蛊惑和胁迫,屈服于恐惧。我……我不想辩解什么,不过,您知道,我生而是神造的,此前,我从没有选择的机会——这是我第一次站在抉择的十字路口,请您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可以站在您这边。”
“真的吗?”安妮迫不及待的声音泄露了她的秘密——她其实,也并不那么决绝。
“真的,”路西法抬起头,“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
安妮没有回话。
她俯身,前额贴住路西法的头顶,额上冷汗淋漓,一片冰凉:“谢谢。”
“殿下?”
“嗯?”
片刻之后,安妮和威廉就坐在驶往普尼斯的马车上了——安妮不知道路西法用什么理由,把都铎和图凯尔人忽悠过去。也许他舍得几根羽毛,没有理由也无所谓?
“如果……刚刚,”路西法斟酌着措辞,“您真的要赶我走吗?”
“怎么可能?”安妮望着窗外,车正驶过图凯尔和普尼斯边界的黑河,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普尼斯北方边境的树墙,“我能信任的人本就不多,现在再少一个就……”大概是想起哥哥,她不再说话。
静寂半晌,路西法忍不住又问:“那您……”
“威廉,”安妮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把绿眼睛一横,路西法在里面看到身经百战的机智或曰老奸巨猾,“你该不会忘了,‘宙斯之怒’吧?”
宙斯之怒,安妮的成名剑技——当年,在千军之中取德穆将军首级,用的就是这招;制伏爱德华,用的也是它的变种。
“当然不,可是……”
“嗯,”安妮慢悠悠地说下去,“‘宙斯之怒’是需要冲刺的远程剑技,退开二十步以上才能有好效果——那时我怕你还动摇。嗯……所以我想先退开,给你脑门上来一下,敲晕搬走再说。等回到普尼斯,要站在哪边,就由不得你了。”
很严肃,很诚恳。
路西法惊讶地望着小女孩那嶙峋峥嵘的侧脸:“不是吧,我没告诉过您我是谁吗?”
“说过啦,你是路西法嘛!”安妮充满幽默感地一扬眉,“可我既然已经决定反对神了,绑架他的一个天使又如何?而且,我想威廉不会这样抛弃我的,就这么多年的了解来说。我总觉得你是被附身或者被神秘力量控制什么的,敲一敲就会好……”
“噗——哈哈哈!”
路西法忍不住大笑起来,伸手揉乱安妮的头发。
安妮皱眉,却没躲开:“看,普尼斯到了。新的战役,在等着我们了。”
“嗯,我知道,殿下。”
“会很艰苦,准备好了吗?”
“我能忍受的艰苦,比您想象的多。”
“那么,我们要去了。”
马车“咕噜咕噜”地驶过普尼斯边界郁郁葱葱的树墙。
树墙啊。路西法想起来。
五年前,自己第一次落到地面,就是在这片树墙边——那时候,这里还是枯木遍地,一片焦土。
“你害怕吗?”也是那时候,面前的这个小女孩,用并不干净的手帕,抹去自己眼角的泪和心底的恐慌,“别怕,这都是暂时的,我们总有一天要把坏蛋们都赶出去,而树墙,也会再长起来的。”
那时候她的声音稚嫩,像初生的鸡雏。
那时候她刚到他的一半高。
她拖着受伤的一条腿,用力踮着脚尖,伸长手:“打起精神来,普尼斯人可不能这么沮丧啊!”
路西法在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见到了从未在任何人或天使身上见到的,无尽的勇敢与坚强。
或许,那一刻,自己已选定未来的路。
想要张开双臂,去守护这不被神祝福的女孩。
如果不能守住她的笑容,那么,最起码,为她守住一个哭泣的怀抱。
番外
“喂,威廉。”
“嗯?”
“你说你是天使?”
“嗯。”
“翅膀再张开一次来看看。”
“哦。”
“哇——”
“殿下,您可以不用这样垂涎三尺的目光盯着我吗?”
——这是纪元387年11月29日晚六点。
离路西法正式举兵反抗神,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堕天”,还有两年九个月零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