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润秋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抽烟。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面前的茶几,烟灰缸里满是烟头,烟灰洒得到处都是。但是因为窗户是大敞着的,雨水打湿了窗台,甚至打湿了窗前的地毯,空气流通很好,所以几乎闻不到多少烟味。但敞着的窗户,也让房间里冷得要命,丹朱和晓霜刚才一个穿着黑色的长裙,一个穿着红色的长裙,这时都披上了厚厚的大衣。
“秋哥,你们回来得真快。”丹朱终于开了口,“我以为你们要早上才能下山呢。”
“就是因为担心你们,我们才拼死拼活地从山上连滚带爬地赶了回来。”杜润秋说,“把窗户关上行吗?快冻死了。”
说到“窗户”两个字,杜润秋刚才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又出来了。他又看了一眼那湿淋淋的窗台和被飘进来的雨水浸湿了的地毯,好在地毯上什么都没有。……就跟发现梁喜的时候一样,除了他的尸体和那个致命的蓝底白花的碗一样,别的什么都没有……杜润秋甩了甩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晓霜站了起来,把窗户关上了,顺手又把厚重的窗帘给拉上了。杜润秋紧紧地盯着窗帘,黑色的厚帘,红色的纱帘……他闭了闭眼睛。屈渊已经派人看过了,证实确实是英虹所住的房间里面的红纱窗帘被扯走了。
“给你们弄杯咖啡?”丹朱问。屈渊做了个想拒绝的表示,杜润秋却抢在前面说:“好好好好,我真的快冷死了,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只有速溶咖啡,但热腾腾的浓咖啡也让杜润秋和屈渊感觉好过了许多。杜润秋拿出包里剩下的压缩饼干,一边咬,一边把刚才从经理那里知道的事讲了一遍。他觉得饼干都塞在了喉咙,就端起咖啡杯喝,刚喝了一口,就听到丹朱平静的声音。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女鬼来红珠岭的。”
杜润秋嘴里的咖啡和饼干,同时喷了出来。他瞪着丹朱,瞪了很久,又去看晓霜。丹朱转动着她手上一只红得像血一样的镯子(杜润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货色,也是第一次见丹朱戴,他再次肯定了丹朱家里一定是相当富有的),玩了一会,才说:“我的叔公,是个风水专家。我们来这里,也是因为她叔公。”
杜润秋已经联想到了些什么,但是他却没有很“职业”的屈渊脑子转得快。屈渊立刻说道:“难道当年就是你叔公给那个军阀看的风水?红珠岭的风水?因此军阀在红珠岭上修了他的别墅,也就是现在的元帅楼?”
丹朱淡淡地笑了一下。“没错,屈警官反应好快。我叔公不是这里的人,是那位军阀花了重金,专程把他请来的。别跟我说风水之学不可信,就算是在今天,很多大楼盘开盘的时候,一样都是要请风水大师来算时辰的。尤其是在沿海一带,那些经商的老板,对这个可是信到骨子里去的。”
“我当然相信。”杜润秋抢着说,“是不是你叔公告诉军阀,金木水火土的事情?”
“是。”丹朱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别怪他,他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他也只是一个风水师。那个军阀……你们都知道他的历史,那时候他正是如日中天,谁敢得罪他呢?为此葬送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的性命,是我叔公到死都歉疚的事。”
“到死?”屈渊问道,“你叔公已经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丹朱又笑了一下,掸了掸烟灰。“病死的,也算寿终正寝吧。他临终的时候,一直叨念着,说他这辈子没有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除了这件。虽然对于这件事,他事后是尽力想弥补的。”
杜润秋干笑了两声。“这个,这个还能什么弥补的方法吗?毕竟,人都死了。”
“人死了并不能算是完了。”丹朱很安静地说,“人死了,只能算是肉体的消灭,可是,人的灵魂还在呢。”
杜润秋听着窗外的雨声,风声,和丹朱安静清丽的声音,摸摸自己身上还没干透的衣服,一时间又开始恍惚了。
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梦?从报恩寺开始,梦就开始了?他从来没有碰到过丹朱和晓霜,没有遇到过杜欣,梁喜也根本没有死?
不,不。杜润秋狠狠地握住了衣袋里那枚紫水晶胸针。这枚胸针告诉他,一切都不是梦,虽然他宁愿一切都是个梦。
如果是梦就好了。至少,梁喜还会活着。
还有那个死掉的女人。听屈渊说,这个女人他们调查过了,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E山,几年前,她也来旅游过,而且也走的是从M县到E山的这条线路。除了她的死之外,她的生平调查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我叔公是个风水大师,跟他交往的,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人。”丹朱继续说道,她的声音柔和而细致,像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时候,她的眼神没有刚才那样苦涩了,甚至有一丝淡淡的温柔的回忆。“他的朋友有和尚,有道士,什么样子的都有。有一次,一个很老的和尚来找他,因为平时有朋友来探望他,我叔公都是很高兴的,只有那一次,他们关进门来谈了很久,我躲在门背后偷听,听到他们说什么‘无法超度’,‘可怜哪只因为她五行属金’,‘我们得想想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就算她再可怜也不能胡乱杀人泄愤’。”
她扬起了长长的睫毛,“后来,在叔公临终前断断续续的回忆里,我知道了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那个老和尚肯定是个什么法师了?是你叔公请他把这个无辜惨死的女孩子的魂镇在了红珠岭上?”杜润秋犹犹豫豫地问道。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无稽。
“不,当然不。”丹朱说,“把一个人死后的鬼魂给镇住,让她不得转世投胎,这恐怕比杀了她更残忍吧?我叔公是想救她,不是想让她更痛苦。”
屈渊一直沉默着。丹朱看了看他,说:“屈警官,你是不是认为我在胡说八道?这些都是封建迷信?”
“……迟小姐,请继续讲下去吧。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暂时可以忘记我的职业。”屈渊抹了一把脸上已经干了的泥水,郑重地说。
“好吧,那我就继续讲。”丹朱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秋哥,你记得红珠峰上那个骷髅么?那个救了你命的骷髅?”
杜润秋推开咖啡杯,直跳了起来。咖啡杯被他碰到了地毯上,虽然没摔坏,但杯沿却摔破了一小块。“我知道了,难道我们在元帅楼附近挖成那样都没找到尸体!她的尸体根本没有埋在元帅楼下面,而是埋在了红珠峰的上面!对了,英虹说过,红珠峰本来叫做返魂岭,我明白了!”
“她原来确实是埋在元帅楼旁边那棵水边的百年老树下面的。”丹朱两眼茫然地注视着前方,“这是我叔公对那个军阀说的具体地点,军阀也照着一丝不苟地做了。可是,叔公他们悄悄地把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的尸体,移到了红珠峰——不,应该叫它返魂岭——上面。他们想送那个女孩子回去……回家……”
杜润秋皱起了眉。“不对啊,不是说那个女孩子是本地人吗?就是附近村子里住的?那就该把她送回家去埋,干嘛要埋到红珠峰上面?那骷髅是竖着埋的,分明……分明就是……一副远远在眺望故乡的样子啊……”
“秋哥,你很聪明呀。”晓霜插嘴说,“这就是传说跟事实的区别了,那些流传了几十年的故事,总会少些细节。这件事里面,少掉的细节就是——那个女孩子其实不是本地人,她是从H省沿海的村子来的。那个村子的名字,叫‘金村’。”她突然笑了,转动了又黑又亮的眼珠子,看看杜润秋,又看看屈渊,“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屈渊一向相当镇定,这时候也失声叫了出来:“她所在的村子,也是带金字的!”
“虽然我叔公没有提过这个女孩子的名字,但我相信她的名字肯定也是带金的。女孩子的名字带金,一点都不稀奇,叫金花,金桂什么的都可能。”丹朱低声地说,“那个地方,肯定也是叔公指定的,要这个军阀在某个方位的一个村名带金字的村子里,找一个五行带金名字也带金的女孩子……”
“杜欣也是从那里来的!她们那一整个旅游团,都是从那个地方来的!”杜润秋大叫了起来,这个巧合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究竟杜欣跟这个女孩子有什么关系?究竟有什么关系?我真觉得快发疯了!”
丹朱看着杜润秋。“你还记不记得,英虹的祖奶奶,在看到杜欣时的反应?”
“当然记得。”杜润秋说,“活像见了鬼似的!”
这句话他是冲口而出的,说完之后,他才回味到这句话的含义。迎上丹朱别有含义的眼神时,杜润秋浑身都觉得透凉。
“你是想说……你想说……杜欣她……她是……”
“如果英虹的祖奶奶没有认错人的话,她一定跟那个女孩子长得很像,也许是一模一样。”丹朱说道,“那个老婆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说——‘你回来了’。”
“也许……也许是她太老了,八十多岁了,记错人了……”杜润秋无力地辩驳着。
“不。”屈渊却很有力地开口了,“根据我们的经验,上了年纪的人,确实是会变得健忘,但他们容易遗忘的是最近发生的事。对于他们年轻时候发生的事,往往记忆反而会特别清晰。我觉得,迟小姐说的应该是真的。这个老奶奶,她认为杜欣就是当年她见过的那个女人,所以才会这么害怕。对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而言,她当然是迷信的,这种迷信会深入她的观念里,她又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杜润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你们认为,杜欣跟那个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她早就死了,尸体都变成了一具骷髅,现在还埋在返魂岭上!杜欣绝不可能是她!”
“当然不是。”丹朱说,“杜欣也才二十多岁,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具尸体?我想……”她迟疑了一下,有点勉强地说,“你们难道就没听过附身这回事?”
屈渊呃了一声。作为一个警官,要他说自己相信这类事,实在是很困难。“这个……我觉得……”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女人的冤魂附在了杜欣的身上?!”杜润秋这次叫得更大声,“你们是不是鬼片看多了啊?这不可能,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他的声音越吼越大,就像是要把屋顶给叫破似的。晓霜轻轻地说了一句:“秋哥,叫得最大声的人,往往就是最心虚的人哦。”
杜润秋立即噤声。丹朱把烟头掐灭了,又点了一支烟。她这次吸得又急又快。“我们可以推测一下,只是推测,我并不是说就是事实了。杜欣跟那个女孩子是同乡,长得又很相像,一定是同族,是亲戚,而且关系应该很近。她来到这里,然后就被冤魂给附身了……”
“等等等等!”杜润秋又叫了起来,“附杜欣的身干什么?没事找事啊?”
“中国古代不是有很多借别人的身体还魂的事么?”丹朱说,“尤其是跟自己那么相似的身体,恐怕是最容易的吧?”
杜润秋的嘴张成了“O”型,合不上来。“你是说她……我是说,那个女鬼……她想要借杜欣的身体活下来?她想占据杜欣的身体?”
“你不觉得杜欣有点奇怪吗?”丹朱反问。这一问问得杜润秋没了话,他当然一直都觉得杜欣挺奇怪的,但也只是归结于她才死了丈夫。
“那么现在呢?杜欣为什么失踪了?英虹的死,跟她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屈渊一针见血地问,他更注重实实在在的事实,而不是虚无缥缈的鬼魂。
“我不知道。”丹朱说,“也许她必须要去做什么事。如果她真有这么强烈的意识,想要附在杜欣的身上,那么她在生前一定就有个未了的心愿,不管过了多久,她都很坚定地想要完成这个心愿。”
“心愿?……”杜润秋喃喃地重复着。他的两眼困惑地注视着前方,低声地说道:“那个女孩子,她会有什么心愿?回家?回到她来的地方?”
屈渊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咖啡杯都被他震翻了。“有一个捷径!我们只需要知道杜欣来到这里之后做了什么,我们就能知道她的心愿是什么了!”
几个人的眼光都投在了杜润秋身上。杜润秋更茫然了,含糊不清地说道:“杜欣做了什么吗?她没做什么吧?我想不起来她做了什么特别的事……她失踪,算吗?”
“她有!”丹朱的声音清晰而锋利,她的眼神也像刀子一样,“屈警官,我们可以换个说法,与其说是她做了什么,不如说在她身边发生了什么!在杜欣身边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
杜润秋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带着莫名的恐惧,指着丹朱说道:“你……你是说,她……她的丈夫半夜死在床上的事?”
屈渊浑身都绷紧了,被泥水糊得黑乎乎的一张脸上,那双眼睛闪耀的光芒是极其兴奋的。“对了,对了,这就是发生的事!这一定就是应该发生的事了!一定就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他见杜润秋还傻呆呆地瞪着他看,就解释道:“你不知道她丈夫叫什么名字吧?她丈夫叫石崇林!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个在红珠岭上修别墅的军阀姓什么,他也姓石!”
杜润秋忽然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冲了出去,只听到他啪啪的脚步声敲在木板地上。过了几分钟,他拎着自己的背包又冲了回来。杜润秋把背包的拉链拉开,底朝天地朝沙发上一倒,乱七八糟的东西掉得到处都是。口香糖,饼干,湿纸巾,揉得皱皱的票据,零钱……还有一本翻得皱巴巴的书。
杜润秋把那本书塞给屈渊。“你看!你看这个!”
屈渊看了一看,书名是《历代军阀秘史》。一看这名字,就知道是个不入流的靠猎奇来博人眼球的小书。但他已经意识到了杜润秋想给他看的是什么了,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揭到了书页。
他顺着目录找下去,很快地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照片很小,也很不清晰。照片上是一个秃头、高瘦的男人,留着一小撇胡子,相貌还过得去,但眼里带着一股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