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定定地注视着泉水里的女人。杜润秋听见她在说着什么,很轻,很低,富有韵律。
他侧耳仔细去听,丹朱是在念着一首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国风·秦风》里著名的篇章《蒹葭》。
蒹葭就是芦苇。
杜润秋觉得身边刮得越来越烈的寒风几乎要把自己都给冻成了冰,连心都快结冰了。
曼珠沙华
当杜润秋第一眼看到赶来的警官时,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他指着穿着警服的屈渊,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居然也结结巴巴了起来。
“屈……屈渊?怎么是你?你不是在红珠岭的吗?你……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这这……也太远了吧?”
屈渊看到他们三个人,眼里闪过了一丝奇怪的光。他发出了一声更奇怪的笑。“我们又见面了。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杜润秋是在红珠岭的案件里认识屈渊的。屈渊当时是负责红珠岭案件的警官,是个做事相当踏实的人,杜润秋对他印象还算不错。不过,屈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屈渊看到他们,好像倒是挺高兴的。
杜润秋大叫:“你究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啊!你别告诉我你是调过来的,这也太远了吧,风马牛不相及!”
“我就是调过来的。”屈渊理直气壮地说,“调职到别的地方很正常!哼,报案的居然是你们,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我冤啊!”杜润秋叫得更大声,“我们只不过是到这里来玩的,花钱买了门票,进来吹风受冻不说,还要碰上杀人案子!我们来的时候,这女尸就在月牙泉里漂着了,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谁说关你的事了?”屈渊冷哼一声,“你别做贼心虚行不?我是问你,你们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我看,不是来玩这么简单吧?”
“就是玩这么简单!”杜润秋一口咬定,“你说,你为什么来的?是不是跟红珠岭那案子相关?”
他看到屈渊的眼神一闪,知道自己说对了,又追问道:“那案子不是按你们警方的意思结案了吗,你干嘛还要查?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查?说说看,你有什么新发现?”
屈渊顿时变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杜润秋“哇”地一声叫:“好啊,屈渊,你还不肯说啊?好好好,你记住,现在你可是要我帮忙的,哼哼哼……”
“谁说我不说了?”屈渊靠近他,压低声音说,“你没看见我前前后后那么多同事吗?待会再说,先办正事!”
杜润秋满意了。他抬起头,望着那弯碧如翡翠的月牙泉,这时太阳东升,给这青碧的泉水也抹上了一层治艳的红光。
泉水里的女尸已经被抬了出来,放在一块塑料布上,用白布盖着。屈渊低声地说:“杜润秋,你过去看看,你是不是认得死者。”
“不可能。”杜润秋一口否决,“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怎么可能认识谁?我不看……我坚决不看,太吓人了。”
屈渊白他一眼。“你又不是小姑娘,又不是没见过尸体,吓人?吓什么吓?快去!不然你就是妨碍公务!”
杜润秋差点一口血没喷出来。“妨碍公务?我?我?我?老大,你搞对没有,报案的可是我啊!是我!是我!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呢!”
“少废话,快去看!”屈渊把他用力一推,“放心,尸体没有在水里泡多久,没泡胀,也没变形,不吓人!”
他的“安慰”只能起到反作用,杜润秋只觉得胃里咕嘟咕嘟一阵响,刚才喝的酸酸的橙皮茶都要吐出来了。他苦着脸,一步一步地挪到泉水边上,十分之不情愿地低下头,去看那具女尸。
正如屈渊所言,这女尸浸泡在泉水里的时间,肯定不长。那泉水的温度达到了零度,杜润秋看到她的时候,她的下半身都是冻在冰里的。不过这女尸却是面色如生,肌肤晶莹,嘴唇红润,秀发如云,看起来不像是死了,倒像是睡着了。
杜润秋有些发愣。这女人很年轻,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他还很少见到这么美丽的女人。丹朱和晓霜都是货真价实的美女,但跟这个死去的少女相比,她们都要逊色不少。这少女的脸,就像是一块小小的晶莹润泽的羊脂白玉,五官就像是在这块白玉上精描细绘而成的。她的头发很长,不是纯然的黑,带着点棕褐色,还有点微微的卷曲。
“她很美。”丹朱在杜润秋身后低声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悄悄地走了过来。晓霜却仍然站在风里,远远地望着躺在沙地上的那具女尸。
屈渊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惋惜。“她那么年轻……”他又看着杜润秋说,“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杜润秋摇头,“这样的大美人,只要见过一次,就肯定不会忘的。我肯定没见过啦!不过……”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她真的很美……”
他听到晓霜走过来了,回头一看,晓霜手里正玩着一簇淡红色的小花。杜润秋“啊”了一声,迅速地把眼光转回到了那个少女的身上。死去的少女的鬓边,就插着一簇这样的淡红的小花。
屈渊显然也立即发现了这一点。他的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你是在哪里找到这花的?”
晓霜格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风铃。“屈警官,一年多不见,你的观察力退步了啊!你看看,这月牙泉旁边,到处都是这种罗布红麻啊!”她白皙娇嫩的手指,拈着那簇小花转动,“这个世上就只有这一个地方,生长罗布红麻,就跟只有月牙泉里会有铁背鱼一样!”
“铁背鱼?”屈渊错愕,他身边一个皮肤黝黑的当地警官小声地说:“屈局长,你大概不知道,月牙泉有三宝,一是五色沙,一是铁背鱼,一是七星草。传说七星草就是罗布红麻,七星草和铁背鱼一起吃下,就能长生不老……”
屈渊听到这番话之后的表情,简直是难以言喻。杜润秋的表情更是像吞了个鸡蛋,结结巴巴地说:“长……长生不老?”
杜润秋不自觉地朝丹朱和晓霜看了两眼。上一次,在锁阳古城的历险,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长生不老”!被浇灌了鲜血的锁阳(一种植物),居然有让人不死的功效,时至今日,仍然会有人为此疯狂,不惜代价要得到!
一瞬间,杜润秋脑中又闪出了谭栋——他是屈渊以前在红珠岭的上司——说过的话。
生者不朽。
几乎是灵光一现般,杜润秋终于明白了谭栋话里的含义。生者不朽,那只是个委婉曲折的说法,说白了,就是永生不死,长生不老!丹朱说,“生者不朽”就是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那一点错也没有。从古到今,即使是权倾天下的帝皇,所追求的极致难道不就是长生不老吗?再英明神武的帝皇,也一向地渴求长生神药,即使是秦始皇、唐太宗这样的千古一帝!
屈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阮南,别胡说。这月牙泉里哪来的鱼?还长生不老呢!”
晓霜弯下腰,把手里那簇淡红色的罗布红麻轻轻地放在死去的少女的头边。“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她说得十分简洁,却让杜润秋和屈渊都觉得怪怪的,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不解的表情。那个叫阮南的当地警官忽然“咦”地一声,拨开了少女的头发。
在少女丝缎般的长发里,夹着一小片铜色的反光的薄片。屈渊用镊子轻轻地把那薄片夹了起来,阮南脱口叫了出来:“鱼鳞!”
屈渊的手抖了一下,险些镊子脱手。他再仔细地去看那小薄片,大约有六七毫米厚,看起来确实很像鱼鳞,暗铜色反光闪闪,只是一般的鱼鳞也就一两毫米厚,这么厚的鱼鳞,得要多大的鱼?
他正在沉吟的时候,阮南就开口了。“屈局……这里的鱼很特别,它叫‘铁背鱼’,背上的鱼鳞就像铁片一样。”
屈渊高高地举着镊子。“你是说,这就是铁背鱼的鱼鳞了?你们不是说这鱼早就没有了吗?难道这是化石啊?”
“你别这么激动嘛,”杜润秋拉长声音说,“也许还没变成化石,说不定是那鱼死之前碰掉的一块鳞呢?什么大事!管他铁背铜背,只要不是金背,有什么大不了的!”
屈渊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晓霜用力吸了几下鼻子,说:“好腥啊,怎么可能是死掉很久的鱼?一定是还活着的!”她满脸的兴奋,拍着手说,“太好了,我们这次也许可以抓到消失很久的铁背鱼哦!”
“你们……”屈渊无语,“现在的问题是有人死了,你们还在想抓鱼?!”他这时候才想起他的“正事”,又盯着杜润秋问,“真不认得?你真不认得?”
“真不认得啊!”杜润秋恶狠狠地说,“我要认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早去勾搭了,我说不认得就是不认得!哎,她是怎么死的?太可惜了!”
“目前看不出有暴力的痕迹。”屈渊说,“如果是溺死的,她也没有什么挣扎。等验尸报告吧……”
他忽然停住了。他弯下了身,仔细地打量着少女的颈部。
杜润秋也大着胆子凑过去看。那少女白如凝脂的脖颈上,有一道极细极细的红线,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了。但这红线却极之鲜艳,简直像从她脖子上渗出来的鲜艳一般。
“这是什么?”杜润秋有点呆滞地问道,“难道她是被人勒死的?”
这一次不仅屈渊甩给了他一个白眼,就连阮南也多看了他一眼。屈渊大声地说:“怎么会有这样子的勒痕?杜润秋,查案是我们警方的事,劳驾你不懂就不要多说,行不行?”
杜润秋被骂得垂头丧气,走到一边不说话了。晓霜一向是帮着杜润秋的(虽然有时候也会讽刺他几句),但这时候她居然也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女尸发呆。
“她是中毒死的。”丹朱突然地说。屈渊十分警觉地瞪着她:“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看出来她是中毒死的?”
“没有死人会像她这个样子的。”丹朱说得又是安详又是平静,“你们看她现在的样子,简直就像是睡着一样,死人怎么会有她这么红润的嘴唇和柔软的皮肤?”
屈渊紧紧地盯着她。“就算是中毒,她中了什么毒,会让她变成这样?”
“是因为罗布红麻和铁背鱼!”阮南再次失声叫了出来,他马上伸手把自己的嘴掩住了,一脸的惶恐。“不……我什么都没说过……”
屈渊脸色发青,对阮南大声地说:“我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拿到最完整的验尸报告!”
杜润秋在丹朱的耳边小声地嘀咕:“看样子,屈渊是升官了哦,看看,现在更有气势了!”
“他调到这里来,肯定是要升职的。”丹朱沉吟地说,“真是奇怪,红珠岭那里是好地方,这里却是穷山恶水,就算能当局长,也不如在红珠岭当个普通警官。他是怎么想的呢?这个屈渊……”
“他肯定是单身。”杜润秋十分之笃定地说,“否则,他老婆肯定不答应啦,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瞧瞧这天气,啧啧……”
屈渊却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他蹲在月牙泉边的芦苇丛旁,正在仔细地察看长在芦苇丛里的那些罗布红麻。这罗布红麻名字听起来诡异,其实是种相当美丽的淡红的小花,有一点像满天星,只是颜色是深深浅浅的红色。月牙泉周围,长满了这种罗布红麻,只是因为芦苇又深又密,这一簇簇的小花就很不显眼了。
“我听说过罗布红麻。”杜润秋忽然说,“那也是种可以入药的植物,好像是治高血压什么的。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它就是传说中的七星草。”
晓霜笑嘻嘻地说:“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秋哥。你相信吗,七星草和铁背鱼,真的可以让人长生不老?”
杜润秋反问:“就算真的长生不老,那又有意义吗?我从来不想什么长生不老,我甚至不想活到风烛残年,我这辈子就是来享受生活的,享受够了就死了最好!活久了,我觉得是种痛苦呢!长生不老?那还是人吗?那是怪物!”
丹朱和晓霜同时变了脸色。丹朱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晓霜的脸顿时变得煞白。杜润秋立即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但他也确实不知道错在哪里了,只半张着嘴愣在那里,样子说有多可笑就又多可笑。
终于,丹朱勉强地淡淡笑了一下。“是啊,秋哥,你没说错。人这一辈子,本来也就只有几十年,硬想要延寿的,那是违逆天地的正常规律,必遭天谴。”
杜润秋瞪着她。丹朱的语调,十分古怪。
那天晚上,屈渊请他们吃饭,吃的是这一带有名的涮羊肉。丹朱嫌羊肉有股腥膻味,不喜欢,反倒很喜欢放在锅里一起煮的一种青萝卜。晓霜正在吃当地一种叫“馕”的烤大饼,那饼很硬,她嚼得咯吱咯吱的。
屈渊叫了几瓶啤酒,跟杜润秋对喝。杜润秋看他喝了一杯又是一杯,忍不住问:“你这么喝,不怕醉啊?”
“啤酒又不是白酒,有什么好怕的?”屈渊说得轻描淡写,杜润秋啧啧地说,“我就知道,你们当警察的,一个个都是酒量惊人啊!”
丹朱格格地笑。“今天居然能在这里吃到屈局长请的饭,真是难得。”
“叫我名字就是了,什么局长不局长的?”屈渊又灌下了大半杯啤酒,“说起来倒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在这里,竟然能遇见你们!我看……”他突然抬起头,两眼灼灼地盯着丹朱,“我们在这见面,应该不是巧合吧?”
杜润秋早想问他这问题了,这时候逮着机会,连珠炮一样地开火了。“是啊,我也认为不是巧合,你在红珠岭好山好水好吃好喝,干嘛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啊?这里是沙漠啊!沙漠里的一个小城啊!大西北从古代起都是苦寒之地,只有被贬的官才会跑到这里来,难道你也……”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屈渊骂道,“我是自愿调过来的,而且也是谭局长的意思。”
“谭栋?”丹朱声音尖锐地打断了他,“他的意思?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