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谭栋是远亲。”屈渊有点无奈地说,“他叫我来这里,我也很吃惊,虽说到了这儿是个副局级别,可是,就像杜润秋说的,穷山恶水,我还真不想来。他却说只是暂时的,迟早也会调回去,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我也没成家,就我一个人,来就来吧。别的都还好,最苦的就是吃不惯这边的东西,天天吃面食,简直吃不饱。”
丹朱皱着眉头。“难道你就不知道他要你来干什么吗?”
“我还真不知道。”屈渊说,忽然指着杜润秋,“但是今天一看到你们,我就知道谭局长叫我来是有原因的了。说吧,你们为什么会来?”
杜润秋看看丹朱,又看看晓霜。“问她们,我是文盲,我不知道。”
丹朱用筷子夹起了一片青萝卜,放在嘴里,细细地嚼下吃掉了。屈渊和杜润秋眼睁睁地看着她吃,好不容易等她吃完了,丹朱才慢条斯理地说:“秋哥,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月牙泉鸣沙山所在的G省T县,就是传说中鬼帝土伯的出身之处。”
杜润秋确实已经听过了,所以他仍然保持镇定,“嗯嗯嗯”地只管点头。屈渊却连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了,瞠目结舌地说:“什……什么?鬼帝土伯?那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什么东西,那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神灵。”丹朱相当耐心地解释,“中国的上古神话,很零碎,不成系统,而且有很强的历史化和重复性的倾向。”
杜润秋和屈渊都把头扭开了,屈渊继续喝酒,杜润秋开始咳嗽。丹朱看着这两个“孺子不可教”的家伙,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简单点说,土伯就是在上古时代,人类对自然现象缺乏了解,认为一切都由鬼神主宰,巴族人和蜀族人创造的一个宗教神灵。很难说他是凭空想象的产物,也许他原本是一个部落首领,只是被神化了。他就是巴蜀鬼族的第一代首领,而他就居住在幽都。”
杜润秋喃喃地接着她的话头。“而幽都,以讹传讹,最后就成了如今的丰都鬼城?”
“人们如今说的丰都鬼城,只是众多阴阳界交汇之处中最有名的一处。”晓霜说,“但是,其实,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G省的T县,才是鬼族的首都,也是幽都的源头。”
屈渊正在给自己倒酒,听到晓霜这么说,泛着泡沫的啤酒都倒得满出来了,他也完全没有发现。“你们是指……”
“我们说的,就是月牙泉。”丹朱十分宁静地说,唇角还带着一个淡淡的、谜样的笑容。“实际上,那并不是一处普通的泉水,那是幽冥之泉。”
他们来吃饭的时候,已经九点过了,餐馆里就他们一桌客人。上了菜后,老板和伙计也不知道溜到哪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电,只留了一盏光线很暗的灯。丹朱这么一说,杜润秋只觉得一股冷风在厅里盘旋不止,似乎连灯光都更暗淡了。
“什么意思?……”屈渊终于开口问道,他的声音也跟平时有点不同,微微有点发颤。
晓霜看着自己手里的烤大饼,似乎觉得实在不怎么好吃,终于决定把剩的一小半扔掉。“意思就是,鸣沙山下的月牙泉,就是一个阴阳交界的地方,它的诡异的程度远远超过大家都知道的丰都鬼城。那里才是真正的幽都所在,那注泉水,就是通往幽都的通道。”
“那个死去的女人……”屈渊话还没说完,就被晓霜打断了。
“死在那里,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是不一般的原因。不是人人都能死在那里的,三途河之花不是会为每个人都开放的。”
杜润秋重复着那个陌生的名词:“三途河之花?……你说的是曼珠沙华吧?不对,月牙泉旁边,开着的是罗布红麻,或者是传说中的七星草。被称为三途河之花的是彼岸花,是曼珠沙华,它们跟罗布红麻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晓霜眨巴着她的大眼睛,她看起来又天真,又无辜,仿佛她谈到的是一朵表示爱情的玫瑰,而不是开在黄泉路上的红花,“不管是开在三途河上的曼珠沙华,还是希腊神话里开在冥府的阿福花,它们都只代表着一个含义。那就是——它们是属于阴世的花,在它们大片大片生长的地方,就是通往黄泉的大道。至于它们本来是什么颜色……红的曼珠沙华,或者白的阿福花,或者是淡红色、满天星一样的罗布红麻,都无关紧要。它们的本质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不是吗?”
杜润秋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悟。屈渊却比他还要转不过弯来(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职业使然),仍然固执地问:“那个死去的女人与此有关吗?”
丹朱轻轻一笑。“那就不应该是我们回答你了,应该是你去找出问题的答案啊。”
屈渊却说:“你们知道,不是吗?”
晓霜吃吃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她瞟了丹朱一眼,笑得更开心了,“我们只是路人,只是游客,就是这样!”
告别了屈渊,他们回了酒店。杜润秋住一间,两个女孩住一间。
房间里有电脑,杜润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在他是相当少见的),于是爬起来打开电脑上网。占据他脑子的,是他在沙山下的望远镜里看来的景象——那些不管摔下多少次仍然坚持要往上爬的人。
杜润秋看得很清楚,这些人不仅瘦骨伶仃,而且穿得极其破烂,跟乞丐无异。他试图回忆十岁的时候在丰都鬼城看到的那些爬山的人是什么样子,什么打扮,却失望地发现,年代太过久远,他的记忆也过于模糊了。
他在网上查了一下有关丹朱说的“鬼帝土伯”的资料。这一查,他更失望了,关于这个人的资料,查出来的结果是比丹朱说的多不了多少。上古时代,这能有多少资料流下来?就算是研究中国神话传说的学者,也所知寥寥,杜润秋也只有失望的份了。
百无聊赖之下,他打开了“丰都鬼城”的网站。当然,这只是当地做的一个宣传鬼城旅游的网站。杜润秋无趣地移着鼠标,看着网站上的景点介绍。奈何桥,黄泉路,望乡台,十八层地狱……
杜润秋忽然跳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坐了下来。他想起了白天看到的沙山,似乎在那细细的五色沙之间,隔上几米,就有什么白亮的东西在反光。
十八层地狱中,有一层为“刀山地狱”。凡犯杀生之罪者,死后被罚爬上刀山。若罪过重者,永驻刀山。所谓永驻,便如薜西弗斯推大石一般,周而复始,永不停止。摔下来,又爬上,即使有一日爬到了顶,也须再爬上去。即便万刀穿身,也不得停下。
刀山地狱乃第七层地狱。第一层地狱以人间三千七百五十日为一日,第二层以人间七千五百日为一日,以此递增。可想而知,被判入此刀山狱之人,须得爬上多少次方可了劫?
杜润秋简直连算都算不过来了。
“难道我看到的……真的是……”杜润秋自言自语。他真是觉得有点害怕了。这时候,有人敲门,杜润秋吓得一个激灵,大叫一声:“谁?”
“是我啦,秋哥。”晓霜在外面回答。杜润秋松了一口气,叫道:“门没关,你进来吧!”
门开了,晓霜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了。那是一盘红红的小番茄,洗得干干净净。“今天吃的都是些羊肉什么的,我们得补充一下维生素C呢,秋哥。哪,这些是给你的,我尝过的,很甜!”
杜润秋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却食不知味。晓霜看看他的表情,又朝电脑的显示屏瞅了一眼,嘻嘻地笑:“怎么,秋哥,你怕死了以后下地狱吗?”
“……我从来没怕过死。”杜润秋若有所思地说,“人总是要死的,谁都会死。死了也就是完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吧,就算人有轮回——以前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个的——那也是一个新的生命,与前生无干,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如果真的有阴司地狱呢?如果人在死后真的要为生前的罪恶(有些我觉得根本就不是罪恶!)买单?需要为此永远受酷刑的折磨?这……公平吗?”
晓霜注意地看着他。“秋哥,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你们难道都没看见吗?”杜润秋反问,“那么多衣服都碎成了布条条的人在那里爬沙山,不停地爬,跌了也要爬起来继续爬,难道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吗?我小的时候也曾经看见过……”
晓霜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的面色顿时变了,变得死人一样惨白。“你以前也看见过,秋哥?你……你在哪里见到的?你……”
“我是在丰都鬼城看见的。”杜润秋说,“但是奇怪的是,不从望远镜里面看,我就什么都看不来。真是奇怪,就算离得远,好歹我也能看到远远的几个像小黑点一样的人吧,不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呀!”
晓霜仍然死死地盯着他,眼里的神情是杜润秋所读不懂的。“你……秋哥,你确定,你从前……真的……看见了?”
“是啊,是真的看见了。”杜润秋说,“那时候我才十岁,记得不那么清楚。不过……不过,那次我看见的……好像……似乎跟这次……有什么不同……”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确实记不得了……”
这时他才留意到晓霜在发抖,而且抖得很厉害。他吃了一惊。“怎么了晓霜?有什么不对吗?”
晓霜扑过来,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非常轻非常轻地说:“秋哥,忘记你从前所看到的!你当年什么都没看到,记住!没有人在爬山,什么都没有!你一定要忘记你那时候看到的,对谁也不要说!就算是丹朱,也不要说!记住!”
她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郑重其事,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杜润秋看着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她那紧紧抿着的嘴,和那双他读不懂的眼睛,他真的茫然了。
“晓霜……”
晓霜一手盖在他的嘴上,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晓霜有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圆圆的,黑白分明。这双眼睛这时候一点玩笑的神情都没有。
她是非常认真的。
“秋哥,别问了,听我的,我不会害你。”晓霜轻轻地说,“记住我的话,你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沙山上有人,沙山上也从来就没有人。谁也不要说……任何人,包括丹朱。”
杜润秋愕然地看着她。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这对看似好得像连体婴的女孩子,她们之间也不是完全没有秘密存在的。
“我该回去睡觉了。”晓霜退后了两步,她又甜甜地笑了,刚才眼里的郑重和严肃已经消失了。“秋哥,记得把那些小番茄给吃光哦!这里蔬菜好少,你不多吃点水果,会营养不良的哦!”
她走出去了,把门关了回来。杜润秋拿起一个鲜红的小番茄扔进了嘴里,重重地咬了一口。
又酸又甜。
就像晓霜给他的感觉一样。
第二天,一大清早,屈渊就来敲门了。不,根本不是敲门,是在用力撞门,嘴里还大叫着:“杜润秋!起来!起来!”
杜润秋昨晚做了半夜的恶梦,直到凌晨天色发白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睡着。被屈渊给吵醒了,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喊:“什么事!一大早的,你有毛病啊!”
“快开门!”屈渊大吼,“再不开门,我砸门进来了!”
杜润秋把门打开了,嘴里咕哝着:“砸门又怎么样,砸的又不是我家的门,是酒店的门,赔也是你赔,关我鸟事……”
“杜润秋!”屈渊一把揪住他衣服,大声说,“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反倒让杜润秋马上清醒了过来。根据他的“经验”(看电视剧得来的),一般警察问这个问题,那就是自己有了嫌疑!杜润秋吓了一大跳。“什么?什么?我昨天晚上在睡觉,不关我的事啊!”
“不关你的事?”屈渊十分狐疑地瞅着他,“你知道出了什么事?难道你真的有份?”
杜润秋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老大,你先把我放开啊!揪着我衣服像什么话?扣子揪掉了你来缝啊?”
屈渊不得不放开了他,杜润秋一面整理着衣服,一面问:“我是猜的,你这么气急败坏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跟我有关?哎,我可跟你说,我昨天晚上一直在睡觉,不管发生什么,也不关我的事啊!”
“那具在月牙泉里发现的女尸失踪了!”屈渊脸上还在冒汗,“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他把手一摊,杜润秋一看,傻眼了。屈渊亮给他看的,居然是他不离身的导游证!“哎哎哎,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昨天还放在包里的……对了,我昨天去月牙泉的时候,还用过的,因为有这个导游证我就不用买门票!但是后来……后来我就没有看过导游证是不是还在包里了……哎呀呀!反正不是我啊!我去偷一具尸体干什么?”
屈渊把导游证往他手里一塞。“好了好了,我相信不是你!还好发现的人是我,我偷偷地藏起来了,要不,你现在就得到局里去喝茶了!”
杜润秋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好运。“天哪,你真是好人啊!大大大大好人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屈渊打断了。“少废话,我根本不相信你有那本事能进局里把一具尸体给偷走!”
杜润秋顿时成了个泄了气的皮球。“……我就这么没用?……”
这时,隔壁的房门开了,丹朱和晓霜走了出来。
“怎么了?”丹朱问道。
“进来说吧。”杜润秋先把屈渊让了进去,然后把丹朱和晓霜都拉了进去,再把门给关好。“就算要徇私,咱们也要偷偷的,免得外面有监控啊!……对了,屈渊,难道你们局里就没监控?把尸体从警察局偷走……简直是笑话啊!”
“我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屈渊横了他一眼,“所以,我根本不相信是你干的,就算你的东西落在那里,我也决不相信。你有那本事,猪都会飞了!”
杜润秋跳了起来。“你……你……你侮辱我的人格!”
“好了好了,秋哥。”丹朱说,“你别闹了。屈警官,出什么事了?”
屈渊叹了一口气。“出了一件大事,而且是让警局上下人心惶惶的事。”
月牙泉发现的那具女尸,直接就送到了法医那里。因为屈渊的要求,所以法医部准备连夜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