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跑着离开地下停车场,要是再碰到卢生一次,估计我真的要崩溃了。找到姨妈的车,我沉默地打开车门上了车。姨妈看我的脸红扑扑的,担心地问:“那个丫头难为你没有?”
“你不也说她是个丫头?”我无所谓地扣好安全带,“一个丫头能难为我什么。”
一路无话。
还没等到家,在小区门口,我们的车就被路上停着的一辆宝马给拦住。姨妈正打算一探究竟,宝马车上的女人也放下了车窗。
今天全都遇到些意想不到的人……车里的女人,正是黄家赫的妈妈——郑亚娟。
黄家赫家跟我家的渊源,真的是颇深。说是八拜之交,估计也不为过。听说,他姥爷和我姥爷是一所大学的。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非常稀缺,可由于年代特殊,却全都郁郁不得志地下放到商店卖猪肉。两家住得近,既是同事,也是邻居。
当时的学校都是按照居住区域划分的,我的舅舅和黄家赫的舅舅一直是同学,我妈妈和黄家赫的大姨一直是同学……我姨妈周玲和黄家赫的妈妈郑亚娟,她们两个也一直是同学。
我姨妈长得漂亮,黄家赫妈妈美得像是混血儿。从上学开始,她们俩就没停止过争斗。现在人到中年了,争斗的劲头更是不减。黄家赫的爸爸在他大学毕业时跟郑亚娟离了婚,做了我姨妈的第五任前夫。她们的关系,也从此彻底决裂。
郑亚娟看到我时震惊了好一会儿,估计她怎么也没想到以前无论怎么减肥都不掉秤的我,现在居然会瘦成这个样子。可郑亚娟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她脸上的表情立刻转换成傲慢。扫了姨妈一眼后,她开门见山:“我有话要跟诺诺说。”
“哎哟喂!你想说我们就一定得听着啊?郑总裁,你以为我们是你的下属吗?”姨妈不耐烦地扯下脖子上的丝巾,“有话你就在这儿说,不说就算了!别挡着路,耽误我们回家!”
虽然我跟黄家赫的关系不错,可我也还是要帮着自己姨妈的:“郑阿姨,你有什么事儿?在这儿说也一样的。”
郑亚娟听出我拒绝的意思,她看了看姨妈,也不拐弯抹角:“诺诺,我来是想麻烦你一件事儿。家赫那个人你也清楚,他跟他爸一个德行,工作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他现在也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成家的事情了。”
见我姨妈想插话,郑亚娟强势地继续说:“我有朋友要介绍几个不错的女孩子给家赫认识,相貌好家世好工作好……可都被他拒绝了。你们俩打小关系就好,你帮着我劝劝他。”
“你自己的儿子,你这个当妈的话他都不听,又怎么会听我们诺诺的?”姨妈更是话里有话。
郑亚娟的意思我明白,让我劝黄家赫找女朋友倒是次要,她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告诉我,像我这样不光彩的人应该离黄家赫远点。配得起黄家赫的女孩子,肯定不是我这种离过婚还带着案底的女人。
有些话早点说清楚也好,我不想她们两个长辈继续在这儿指桑骂槐的:“黄阿姨,我以后都不会找黄家赫了。”
“凭什么啊!”姨妈不甘示弱地质问,“郑亚娟,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是养儿子还是养狗呢?你让他喜欢什么,他就得喜欢什么?你让他跟谁交配他就得跟谁交配?既然这样,你拿狗链子拴好你儿子啊!你别让他出门,一步都别让他出来。”
这里是小区门口,我并不想让她们俩在这儿大打出手……没等我出言阻止,黄家赫就开着车来了。
黄家赫降下车窗,了然地瞥了一眼被堵住的车道,颇为无奈地问:“妈,你怎么来了?”
姨妈唯恐天下不乱,她皮笑肉不笑地奉承:“家赫,你可不知道。你妈这是来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急呢!这不,都急到我家车道上来了!”
黄家赫从车上下来,深蓝色的西装服帖地衬出手臂线条。他的手搭在车门上,随意中竟然透出几分性感。自己的妈和前继母是什么关系,黄家赫跟我一样清楚。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我甚至都能感觉出黄家赫屏住了呼吸。
“你来干什么?”郑亚娟皱眉问,“家赫,你不跟我说晚上要加班吗?”
黄家赫点点头,解释道:“诺诺最近睡眠不太好,我抽空过来给她送点营养品,一会儿我还要回事务所。”
郑亚娟怒其不争地咬咬牙,碍于我姨妈在,她也没斥责黄家赫太多:“正好碰到了,你也不用送去了,东西给完,你赶紧回事务所上班去吧!”
黄家赫眼看气氛不对,也就没再坚持,弯腰去拿副驾驶座上的营养品。那些红红绿绿的袋子,刺得我眼睛疼。
“不用了。”在黄家赫的身子出来一半时,我冷冷地拒绝了他,“黄家赫,东西你都拿回去吧!”
黄家赫以为我是在敷衍他妈妈,他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而我姨妈也不想把话说得太清楚,拽着我的手腕想要拉我上车。
我被姨妈掐得手背钻心的疼,可还是固执地站着没有动:“黄家赫,我是认真的。你的东西,以后我都不会要了。不只是你拿来的营养品,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不要了。”
我随即从口袋里掏出黄家赫送的手机,直接丢在他脚边的地上。
黄家赫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面色不善:“吕诺,你先跟周玲阿姨回去。”
“黄家赫,我的话说清楚了。”
说完该说的话,我松开姨妈自己上了车。刚打开车门,黄家赫从后面拦腰将我抱住。我沉默地被他抱着走,郑亚娟想要上前制止,却被姨妈挡在车旁移动不得。黄家赫把我放下,他握着我冰凉的手,似乎想要努力攥出温度来。
三年多了,很多事情都变了。不仅仅是我和卢生,黄家赫也不会像以前那般对我暴躁地发火。时间的力量是神奇的,三年的岁月风化掉很多感觉、侵蚀掉很多痕迹。从外表看来,很多东西还是维持原样。但实际上,内在早已腐朽不堪。
所以黄家赫才会如此小心翼翼,甚至是诚惶诚恐。因为我们都清楚,稍有不慎,那仅存的躯壳便会瞬间崩坍变成齑粉。
“诺诺,如果我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那我……”
我生硬地打断黄家赫:“你妈什么都没跟我说,我说的话,都是我自己想说的。可能你没意识到,我们两个人之间,早就不应该有联系了。你一直都在为我做很多事,作为一个同学、邻居、哥哥,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黄家赫表情肃穆,眉宇间又一次染上似曾相识的凌厉。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后才缓缓睁开,温声说:“可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只是想跟你做同学、校友、邻居。”
看着黄家赫失落的脸,我突然感到非常迷茫。卢生是我爱着的,哪怕到了今天,我也依然爱着卢生。可对于要施加在卢生身上的痛苦,我却一点都感不到心疼。
而黄家赫,在以往的二十多年里,我真的只是拿他当一个对门邻居。我不爱他,但他现在的样子,真的让我觉得异常心疼。
我愣神的时间有点长,黄家赫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强硬地带我入怀,掐住我的下巴低头凶狠地亲吻我。
唇齿相碰撕扯的过程中,我的唇被咬破,血浆腥涩的味道让我遍体生寒。一股凉气从脚底泛起,夕阳照在身上,却还是冻得我牙齿不断地打战。要不是黄家赫扶住我,估计我早就瘫软在地上了。
黄家赫气喘吁吁地停下,我嘶吼着推开他,跑回车里揪出购物袋,就像是发了疯一样不断地翻找。此刻我的大脑一片死寂,只知道没命地翻找。
争吵半天的姨妈和郑亚娟也安静了下来,她们两个目瞪口呆。黄家赫拉住我,愣愣地喊道:“诺诺!你在干什么!”
我翻找到矿泉水,颤抖着用手拧开。水洒了一身也顾不上擦,急急忙忙地往黄家赫嘴边送:“快!漱漱口!快点!”
黄家赫看我情绪激动,顺从地喝下水。见他要咽下,我又厉声尖叫:“别喝!吐出来!黄家赫!你把水吐出来!”
“诺诺!”黄家赫打掉我手里的水瓶,安抚地抱住我,“你冷静点,这只是水!只是水!”
不,这不单单是水!
我再次甩开黄家赫,不放心地去翻袋子里的消毒水。郑亚娟看我要拿消毒水给黄家赫漱口,情绪激动地跑过来,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吕诺!你发什么疯!这是给厕所消毒的!你是要害死我儿子吗!”
估计我疯狂不正常的样子实在是有些骇人,门口的保安拉开窗子询问:“女士,这是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姨妈气势恢宏地回吼:“你瞎了吗?谁是业主你不知道吗!”
“郑亚娟!你敢打诺诺!”姨妈被激怒了,跳起来揪着郑亚娟的头发打她,“你要教育儿子滚回家教育!你想把他搓扁捏圆都随你!但你要是想动我家诺诺,我告诉你不准!”
场面瞬间失控,黄家赫只能先松开我,无奈地上前去拉架。郑亚娟和我姨妈的积怨太深,一直以来她们两个人都在隐忍着。这次算是一个爆发点,喷薄而出的怒火怎么都拦不住。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缓慢而又无声的电影,映在我的瞳孔里,撕打在一起的三个人的动作都被放慢了。
我手脚冰凉,呢喃着蹲在车边轻声念叨:“在乌斯这个地方住着一个名叫约伯的人。他是个好人,敬畏上帝,远离邪恶。他有一个大家庭,共有七子三女。他的家财丰厚,拥有七千只羊、三千只骆驼、五百头牛、五百头母驴以及大批的仆婢。在东方人中……”
自动屏蔽掉外界的喧嚣,我专心致志地背着《圣经》里的约伯记。
这是我在精神病院里养成的习惯,当时我一个病友,她每天早上都会站在阳台上背诵。她有很严重的精神分裂和暂时性失忆症,白天她以为自己是个虔诚的圣徒,晚上她又觉得自己是个杀人狂。
她跟我一样是住在单间里,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跟她住在一起的病友差点被她掐死。而早上,她又会忘掉一切,虔诚地背诵《圣经》。在精神病院的最后一年,她一直住在我隔壁。当天光初现,听着她抑扬顿挫地朗读《圣经》,我的内心都会一片宁静。
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不断地提醒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
姨妈和郑亚娟打得难解难分,我激动的情绪也很难平复。我的双手插在发丝里揪拽,头皮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看着黄家赫嘴角的污血,我惊恐不安地扒拉着地上的碎石子。舔舔嘴里破掉的伤口,刺骨的寒意和绝望的恐慌让我无所适从……
黄家赫嘴里的伤口要是碰到我的血迹,那我真的是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