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当然记得,古,还有他们,是由长途汽车喇叭声带来的。
那是当地唯一的一辆长途汽车。
车身是旧旧的红色。在夏季不刮风的时候,每一扇车窗都开着,每一扇的车窗后面都有人,那喑哑的目光也像是在悬浮,朝向来时的路。
只是这辆客车发出的声音比我后来见过的挖掘机要小些。不,要小很多。
就是它,每个星期天的中午从乌鲁木齐的方向来——那是个在当地少有人去过的地方。老爹说,若是从和田到乌鲁木齐的话,得走西线,出皮山,走喀什,全程两千多公里,沿途大部分是石子路,车子在路上要走七天,途中要住七夜才到呢。
它远远地穿过蒙尘的大路,喇叭声长一下短一下地在和田大桥的另一头响起。时值中午三点,正是巴扎日,赶集的人最多的时候。驴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大人们都各自盯着眼前半米的事情,没人听见这辆来自外地的汽车喇叭声在一点一点地逼近这个破落的沙漠边城。
我当时在干什么呢?
不大想得起来了。那天我好像是在和田大桥下面的河滩上玩,离那辆车还远远的,就清楚地听见客车的轮胎轧过大桥上的石子路发出的嘎吱声。透过河岸低垂的柳枝,我看见岸边的同一侧有两个巴郎在玩耍。也许是我把体温传给了河水,使它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亲切。
接着,桥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红色光束,断断续续,还迟疑着,一下子把大桥上的路一分为二,把桥上的人群一分为二。
“红色的车,是外地来的长途汽车。”
我的心喜悦地跳了一下。
那时我才十二岁,和当地的小孩子一样,在这个少有外地人来的地方生活,长这么大,却还从没乘坐过汽车,也从没到过和田以外的地方。真是亏欠。可我还算是见过它的呀,这辆长途汽车在巴扎的路边一停,就会引来好多露出白牙的孩子的围观,其中就有我。每一天,也都一如往昔,仿佛我不曾离去,他们也不曾长大。
当我从人群中站起身,那红色的光束好像又没有了。
没听到汽车拐弯的声音啊。
可是,古,还有他们,那些外地人,是真的来到了和田这个地方。
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大桥上,我觉得,有一部分的我正开始不知疲倦尾随着这个外地来的男人。
那个时候,古并未看见我。
而我,又是谁呢?
2
和田,我们念:he tian。每一个音节都等着你的嘴唇,牙齿都在等着重新启动。而你的舌头,每回都重新弹跳一次,听我念:“和——田——”可是住在这儿的人,包括住在这儿三代以上的人,很少有人说得清楚这两个字的音节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并不妨碍别人去诠释这活泼的音节所带来的谜语。
我们是一个喜欢谜语的民族,在意的是这两个字的音节后面所隐藏的谜底。
作为外地来的汉人古也是。
古后来记起,他第一次来到和田的那天是个很平常的巴扎日。那是一九八二年的春季的一天清晨,宽阔的和田大桥带有一点坡度,从灰蒙蒙的远处滑下来,一辆长途汽车浮现出浅红色的车体,沉重而缓慢地挤压着路面。在某一个瞬间,它仿佛停在那里,恍如记忆中的事物。
道路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隔窗望去,似乎蒙着些灰尘,有如老人一样的有着暮气沉沉般的生活,古这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来到一个异域之城了。
到站了。
所谓的站,是巴扎的路边上巨大的榆树下,旁边就是一间卖抓饭和烤肉的清真饭馆。
他们有十一个人在这里吃饭。这家小饭馆里有一种药草茶温热清苦的香气,里面坐满了维吾尔族男人。只有清一色的维吾尔族男人,没有女人。他们低下头默默地吃饭,面色黧黑,他们抬起头打量这十来个偶尔闯入的异族人,清一色的黑蓝衣服如漆黑暗影一样难以穿透。
很快,他们被临桌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巴郎子吸引住了,他的眼睛蔚蓝,浑身脏污,小兽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这些外乡的汉人,好像要从与他们目光的对视中,找到一种确认。
这样一种放肆的目光让同来的桑二感到非常地不自在,他一边吃着硬而凉的抓饭,一边用胳膊悄悄捅了捅坐在一旁吃饭的古:“哎,你以前来过和田吗?”
古摇了摇头:“没有。”
“我也没有。这个地方过于封闭,少有外地的汉人来,大部分居民都是信伊斯兰教的维吾尔族人。”
“哦。”古轻叹了一声,算是回答。
等他从小饭馆出来,并未发现自己朝着旅馆相反的方向走了,他正路过一个集市,更确切点说,是当地人所称呼的“玉石巴扎”。
巴扎上有好多家的店铺里,都有百十斤重的石头横在门口,放在那里供人们摸、看。小孩子在上面溜上溜下的,多少年过去,已被打磨得相当光滑,或远或近地看上去,这块石头多少像块真正的玉石了。
忽然,道路中间的人流处有了些躁动:“霍西——霍西——”(维吾尔语:让开),一位体型高大健硕的维吾尔族巨人骄傲无比地大步行走在道路中间,他的身后如侍者般蜂拥着一大群大人、小孩,他们喜笑颜开地尾随在他的身边,仰起头看——这个巨人面色黑红,穿着破旧的灰黑色粗布长褛,腰部随便用一根草绳一捆,嘴角始终有一抹轻蔑的笑意,俯视着周围玩具般的人群。他走来走去,也没什么要紧事,好像来到巴扎上就是为了炫耀他的高,还有他的骄傲。
他走过的地方,人群中就会有片刻的静止,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看他——他真的是太高了,两米二三的样子,超出了人的想象。哎,长得高,就一定比别人看得远,看得多吗?
3
和田的这一年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些。
杏花是春天来临最早也是最确凿的信号。
大簇的花朵从干涩枯黑的枝干中绽放开来,引来成群蜜蜂。中午明晃晃的太阳倾泻下来,照射在河坝子的水面上,光线刺目、嘹亮,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湿热的香气。
可是,和田没有春天的存在。南疆沙漠城镇的春天,是刮着干热沙尘的天气。
到了三月,沙暴会来,吹倒房子,吹倒树。人们都知道它会来。每年都是如此,像等待一个老朋友。不,是一个无聊的劫匪。不确定他哪一天会来,要么早些,要么晚些。
那还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当地人的房子都是用没有烧制的泥土砌成的,很经不起七八月雨水的冲刷。
还有风。
沙尘暴到来之前的天色像黄昏,有着异样的静。这种寂静是物质,就像灰色的墙,厚而冰冷。
沙尘暴到来的时候,可以听见云碰撞云的声音。然后是树,还有人——它们相互碰撞乃至撕扯,整个天空像着了火。那些沙子层层堆积,又像水渍一样地漫延开,总有一天,它将不动声色地填埋掉房屋,植被,还有人。
除了夏天,其他的季节都被风吹得干冷。
那时,有好多天里,那些人家里上了泥的红柳枝屋顶被风掀起,刮到其他的屋顶上,把房子里外的残骸碎片都吹过来了,烟熏过的细椽木,没玻璃的窗框,紧接着,哐哐哐跟过来的是打馕用的铁皮盆子,还有酒瓶子,以及掉了封皮的彩色画报。
我还捡过一个没了眼睛的橡胶娃娃,衣服破残,一只胳膊指向天,另一只指向地。
绝不是我梦见的那一个,我看了一眼,就扔下了。
只有到了夏季末,桑叶拖了细雨,青翠可人。
风把河滩两旁的桑树叶子吹得柔软的时候,老爹总是要到树林子里流连,去剥那些桑树皮。他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英吉沙小刀,选择那些粗细均匀、表皮光滑的桑树枝,从上往下划一道口子,然后刀子横切上去,绕树一圈,再往下划一刀,一整块桑树皮就剥下来了。
老爹每每把刀子插进树身的时候,嘴里就“嗷”的一声,好像是在替那些被砍的树喊疼。剥过树皮的桑树枝光着身子,在林子里白晃晃的,很耀眼。
待老爹回来后,我就和他一起坐在院子里一起剥树皮,然后在水里冲洗,嗯,还要在水里放上些粗碱,在大铁锅里反复煮,熬成浆。一会儿,我的手,他的手,就多了些新鲜植物的气息。
老爹制作桑皮纸的手法很灵巧。
他习惯于蹲着干活。用手剥桑树皮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紧绷,瘦而小的身体低低俯向脚下厚重的木盆。他用尖刀一下一下地撕扯桑枝绿色的嫩皮,只有在这一刻,他那像是婴儿和青蛙的眼睛闪闪发光,说不清楚里面到底流露出什么。
每次用刀片削下一条树皮,他就将它们盘在木盆里,一边告诉我该放多少水,多少碱。
老爹在大锅里把生碱熬煮,用一把像扫帚一样的搅拌工具不停地搅拌,看着它们慢慢融化成一锅灰白色的稀薄液体,最后,再把适量的新鲜桑树皮倒进锅里,用搅拌工具把它们往下压拌,当浓稠的热浆全都覆盖在上面的时候,它们嘶嘶叫着,几乎在同一瞬间,颜色就似乎变得苍白了。
出浆了。
太阳底下,一排排木头模子向阳摆放,木头模子上的桑皮纸没晒透,还是湿的,有几个纸面角上还沾着几枚杨树叶,想必是一阵秋风,把它们从树上吹到这些正在晾晒的纸面上的吧。
这几枚小树叶嫩黄小巧,就像刚出浴的少女身上的几点泡沫。我的泡沫。
不过,做好的桑皮纸,老爹从不拿到巴扎上出售。每个月的月末固定的那几天,会陆续地来几个人到家里收购。
像先前无数次出现过的情形,他们不是抱怨桑皮纸太薄了,就是浆太稀了。每到这时,老爹冷冷地干笑两声,他们就都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分不少地付过足够的钱,悄悄地扛上装满桑皮纸的麻袋离开了。
对这些记忆的原始感知直接进入到了我的大脑,直到今天它们还在,就像扎入拇指的刺一样直接。
那是个清晨,古走在去往我家的路上,他是来我家找老爹的,好像是打听雇用当地一个向导去昆仑山的事情的,当时,老爹正在院子里打一间泥房。他有这样的一个计划很久了,这个泥房打好以后,说是用来储藏桑皮纸,还有模具。
古沿途看到一排排红柳和芦苇扎起的苇子墙,阳光从枝条的缝隙中渗下,泥墙的院落内外,已被主人洒过清水,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泥腥气。
和田这地方多年来一直有风,而且还很大。所以,当地人盖苇子房的工程特简单,早上动工晚上就可以住进去了。
泥砖是用一种黄色的粘泥做成的。我们家的房子,也是用这样的泥砖盖起来的。
我常看和田里的人家做泥砖,用水将黄泥搅成浆,然后铲进木框格子里,那是一种模具。人赤脚踏在模具的泥水里使劲踩,泥水挤过脚趾头吧唧吧唧地响,发出和姑娘亲嘴一般的声音,然后把泥踩结实了,就抽出木框子,留下一方方泥砖在烈日下晒。
远远望去,泥砖一列一列地排着队,很壮观,有一点让人想要好好生活的样子,以至于我只要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就会闻到它们散发出的微涩的泥腥气。那刚好就是老爹家的气息。我家的气息。
房子快完工的时候,老爹还特意在房顶上加了一层红柳枝。可是不巧,当天晚上,一场雨就下到了半夜,黄泥掺苇子草抹的房屋里滴落下黄浆一样的稠汁。
在和田,家家院落里栽有杏树、桑树,早春的杏花在绿叶中绽开,骨朵结实,芳香四溢,清白肥厚的花瓣在隐约的阳光中随风跳跃,点缀贫寒院落的破旧门庭。
那些屋舍都是泥土结构,嵌入细细的红柳及芦苇条,经年月已久的沙尘和阳光侵蚀成旧旧的暗褐色。
古是一个汉人,当然不了解我们,但也认为我们的习俗充满了偶然性。比如说客人买穆赛来斯酒,当主人打开酒坛子,发现其中的暗红色酒液中飘浮着一只鸽子或是一条羊腿,他并不会感到意外。
“喂——老人家,房子的皮要掉了!”
远远地,我听见是古的声音。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缩着脖子,才来和田不到半个月,就有了本地小伙子一般的“垮样子”。
老爹听到了他的叫声,笑得下巴快要掉下来了,说:“不要紧的,太阳一晒就干了,不要怕嘛。”
老爹说得没错,的确,太阳一晒泥皮就干了。泥皮里含有许多前年的鲜活草茎草根,倒是很经事。没多久,泥墙活了,长出来了许多的野花野草,在风里很招摇。
慢慢地,我发现,那红柳泥房子正代替它的主人呈现出一种表情,好像在暗自发笑,似乎在嘲弄着它外面的纷乱世界。
4
和田县招待所位于一条散发着尿臊味的幽暗巷子里,两层楼,却没有几个人住,屋子里到处残留着不够清洁的气味。
在当地,这该是最好的一间旅馆了。
靠近水房的几个屋子的灯全亮着。这是古和同伴们来到和田的第十三个晚上,现在,他正费劲地抵着床头,给桑二的家里打电话。桑二在电话的另一头说:他会尽快乘坐飞机赶到喀什,再乘坐夜班车与他们在和田会合。但是,这些天当中,古务必要在当地找到一个能带他们去昆仑山的向导。
在和田不短的十多天中,他们在县招待所里心神不安地度过。古不但需要应付同伴们每日的生活开销,还要每天聆听他们因为水土不服而引发皮肤瘙痒的抱怨,大概这十多天来一直如此。这些事,把古搞得很疲惫,每一天成了前一天的重复。
天气一天天地热起来。路边上,一树一树的枣花相继开放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的枣花香气,散发出腐烂的气息。成群的蜜蜂也跟着来了,一整条沿街的花树灿烂,有蜜蜂嗡嗡的声音飞来飞去。随后,花粉洒落了一地,空气中到处是令人头晕的香气,涩而微甜。
整个和田变成了一场由汗水、尘土还有噪音组成的梦。
但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是在当地找一个能带他们上昆仑山的向导。
那段时间,古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向导,上昆仑山的日期一直搁浅,无聊了就转到河滩和巴扎上看当地人玩“打瓜”游戏。
在和田,“打瓜”游戏好像是一夜间人人都在玩的东西,那些男人们人人都在玩:年轻人玩,中年人和老年人也在玩,流传得久而广泛。
那时候,生活是多么地枯燥,就像包围在其中的空气,好在,每天的生活真的是太闲了,钱是那么地少,时间是那么地多,快乐不是现成的,得要自己去找。
白杨树下,河滩上,到处聚集着玩“打瓜”游戏的人,他们每天被紧张而有趣的一场又一场游戏追逐着,抵达竞技的现场,期待在竞技中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他们黑红的脸上淌着汗珠儿,赤裸着胳膊,用巨大的热情看着对手。时间在某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循环往复。
老爹说他以前也玩“打瓜”游戏。听他一说,我才明白“打瓜”游戏中有些很微妙的感觉是无法说出的,比如手的感觉。一双手终究没法把那种微妙的感觉传递给另一双手。
比如一只瓜静静地立在那里,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每只瓜都不是一个样子,形状厚薄也都不一样,每个人打瓜的手也不一样,习惯也不一样,有劲儿大的,也有劲儿小的,一枚铜钱打进瓜里什么部位刚好,是没办法预知的。
一般说来,打西瓜是在两个人之间进行的。每个人挑一个麦籽西瓜,用手掌打开,西瓜瓤子红的就赢了,输的人却要付两个瓜的钱。打开的西瓜嘛,都是看热闹的人吃,他们白吃,不要钱。这是规矩。
我问老爹:“打西瓜有啥窍门没有?”
老爹说有的,就是眼睛尖会挑瓜,还会打。因为麦籽西瓜长得怪得很,好多麦籽西瓜最红的瓜瓤不在瓜心,而是在瓜心与瓜皮之间,红瓤子隔着瓜皮看不见嘛,会打的巴郎子刚好从瓜瓤的最红的地方打开,这个巴郎子就赢了嘛,赢了的人高兴,吃瓜的人高兴,输了的人开始不高兴,后面嘛,看大家高兴了,他也就高兴了。
打西瓜就是这个样子的。
老爹还说:“刚开始玩打瓜游戏的时候,我的手气一阵子好,一阵子不好,不好的时候一个夏季就输掉过五十多次,不但要付瓜钱,连同那堆瓜也成了别人的了,围观的人一边呸呸地往地下吐瓜籽粒儿,一边拍着我的肩膀说,‘玩嘛,不要当回事嘛,玩啥东西都得花钱,没有白玩的东西,想再玩还可以定规矩重新开始嘛。’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嘛,打瓜是很厉害的,总是赢,直到都把人打跑了,找不到人玩就我一个人玩嘛。用左手打,用右手打。再后来就不玩了,我老了嘛,六十多岁的人,手没劲了,我的左手总是打不过右手。”
不过,老爹说了,打甜瓜和打西瓜的方式不同,将铜钱打进瓜里的人就赢了。如果两个人全部将铜钱打进了瓜里,再挑一个瓜重打,直到决出胜负为止。
和打西瓜一样,打甜瓜输了的人要付全部的瓜钱。至于那些甩着手在一旁起哄的围观者,兴高采烈地则要大饱口福了。
打甜瓜也是在两个人之间玩,和打西瓜一样,周围得有好多的看客。若没了看热闹的人在一旁起哄,打瓜游戏也就没啥意思了。
“打瓜”游戏就是这么简单。
打甜瓜,还有一种比较难的,有时要求将铜钱从瓜上打进、瓜下打出,这样就要将哈密瓜的两头用土块垫起来。但如果被打的是“加格达”一类的冬瓜,倘若要将铜钱从上面打进去,又从下面打出来的话,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待有一天,当我看到二弟玩“打瓜”游戏,就知道他和平时的自己,以及和其他人的区别了。那些日子,二弟像疯了一样迷上了“打瓜”游戏,反正日子长得很,有数不完的闲散时间要去打发。
二弟是个左撇子,这一街上所有的人在远距离瞄准时,都是把手垂得很低,然后把铜钱直射出去,有那么一点儿像用石片打水漂的姿势。
可二弟实在是太厉害了,他的身子微微往下一蹲,用左手扔出去的铜钱,带着弧度从人的脑袋顶上擦过,直奔瓜心而去。
连着好多天来,他几乎没输过。
他的姿势几乎没什么规律可循,侧弹法、大弧度弹射法——简直叫他的对手抓狂。有一度,和田的那些当地人没人敢跟他玩“打瓜”游戏了。
于是呢,他要么跟我炫耀,要么把它变成一个自得其乐的单人游戏。
好在大狗一直在捧他的场。
我问他,打西瓜是啥品种好,二弟用一种很不屑的口气说:“当然是麦籽西瓜了。一个麦籽西瓜有老爹的两个巴掌大,圆圆的像个小皮球。皮薄,好吃得很,你没吃过吗?”
我咽了一口唾沫,使劲地点头:“我吃过的吃过的。”
那时候,我经常看那些当地人玩这种古怪的“打瓜”游戏。
其实,我只想逛一逛,或是站在街角看行人在周围走来走去的,我会和整整一个黄昏一起停留在那里,一直到天黑。这些陷入游戏中的人,此时会把他们的内心完全暴露在外,而我的快乐则在于隐姓埋名。
我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那段日子里,我从未向老爹、向任何人提起我在河滩上、在巴扎上遇到的一些人:那些像羊眼睛一样闪亮着温顺光芒的、黑皮肤的小叫花子,还有那些把衬衫的扣子故意解开的、嘴里喷着辛辣的莫合烟味的男人;那些盯着我的脸看,冲我微笑的男人,他们跟在我的后面不停地问:“你的家住在哪里?你的家住在哪里?”
我有些害怕。
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见河滩上那些洗衣服的女人的脸,眼眶下面,鼓起黑青的眼泡,可她们好像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洗衣服了。
“快啊快啊。”
河坝子上,一群群围观的人们在打瓜的摊子上疯狂叫喊。
又一个傍晚,我跟一个叫阿孜古丽的女孩子到河坝上看人玩“打瓜”游戏。二弟也在。在这样的时候,二弟同别的男孩没什么两样。
远处传来河流的哗哗声,傍晚的最后一头牛在河里低着头饮水,它的身上披着暮色。在这样的一个富有魔力的时刻,输了瓜,也不过就是一个瓜而已。我想别人也一样,全都悬在多余的时间中了。
如果没了那些打瓜的人,河滩上会很静谧。
猛然地,在人群中我听见古的声音,他的异族人的声音如此和谐地融入这份静谧中。他好像认出了我,看了我一眼,让我又惊又喜,一个劲儿地摩搓自己没穿鞋的脏脚丫子。
现在,他在人群中面向我,两只脚交叉站着,一只手插在他那身薄的羊皮夹克衫的口袋里,还有一只手的两指间捏着一枚铜钱,身后的树影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整个脸都变得很模糊。
二弟有些嘲弄地对他说:“哎,你能不能在瞄准的时候不那么使劲?”
他笑笑:“我是故意的。”
二弟笑得更厉害了:“如果你能打中的话,也只能算是运气了。”
他没说话,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没等他向我走近,我急急忙忙地对二弟说:“天黑了,游戏结束。”
古笑了。在那样昏暗的光线下,好像他是移动最快的东西之一。
因为这个回忆中的闪回,我一下子觉得手心有些出汗。可不可以说,其实在我的心中,一直都有一小块地方在等着我。这样的一个地方,我一共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古去古丽家的路上,另一次是今天,在此刻。
在我没叙述完的这一时刻,请你稍等片刻。
5
古在等向导的那些日子里,他好像整天没啥事情可干。那时的和田,少有外地人来,更何况是汉族人。那些小孩子,当然也包括我,每天很关注他们的行踪。好像我们在这么一个偏远闭塞的南疆生活,从小到大培养的就是对远方的崇拜。
这真是个没出息的想法。
可是在老爹眼里,古差不多就是一个流浪汉,这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年轻人,一缕头发在湿漉漉的额前总是晃来晃去,一副来路不明的鬼样子。
可他是一个来自外地的汉人。
他的眼神很特别,无论看着谁的时候,无论眼神有多短暂,都让人觉得他谁也没看,就是只看了自己。
一开始,他和老爹混熟了,就经常来这里串门儿,满不在乎地大口嚼着甜瓜、葡萄干的同时,他也用“口里人”的一些奇闻轶事“款待”我们,老爹也跟他讲些当地的俗语:什么有孩子的家好比巴扎(集市),没孩子的家好比麻扎(坟墓)啦等等。
没过多久,古对于和田这个地方,似乎表现得比一个本地人还熟悉。
听老爹说,贩葡萄干的艾江最近有好事情了。他从南疆叶城的一处河滩里弄了一块上千斤的青白玉石回来,居然一下子在和田城里传开了。
这样的新鲜事,我当然不能错过。中午,我匆匆扒了两口抓饭,就跑出来了。大太阳晒在背上,暖暖的。可我毫无睡意,脚步越来越快,沿途路过一排老旧的土质泥房,还不知疲倦地绕了个大圈子,然后又回到玉石巴扎上摆着戈壁石的那个清真寺门口了。
果然,在清真寺门口,那块灰绿色的石头像一面墙似的堵着,有好几个人早早等在那里看,还摸。
早些年,像这样的大石头还是比较少见,不像现在,人对啥都不稀奇了。也不知这块玉是不是真的,总之,看过的人目光都很闪烁。
一个阿帕(老太太)凝神,对着石头露出的一小块剥面吐了口唾沫,将信将疑地在上边抹来抹去,眼睛猫似的迅速聚了一道光:“绿的,还出油了。啧啧。”
我怀疑她是个“托儿”。
不过,还是真想知道,它半掩在什么样的泥沙和卵石间,是什么样的一双手,能把它挖起来,让我第一次见到它时那般地勾人魂魄。
看完了玉石,我的心有些起伏,偷偷拿了十字镐又一次来到了河坝子上。
沿途一路走,左边是房屋、防疫站、民族小学、抓饭馆、派出所和商店,右边是河滩。河岸与玉石巴扎平行,所有房子的后门都通向河边。让人觉得,和田这座老城真的是小,所有的街道、所有的路最后总要交汇在一起。
河坝子上,我闻到空气里有一股好闻的香气。
这气味难以捉摸。像是从河水里发出的,连同河岸边的沙枣树花开流溢的香气连成一片,浮动在和田五月的空气中。这香气明亮生动。
我光着脚,蹚着河水踩在坚硬冰凉的鹅卵石上,身体一下子变得敏感起来。
这香气是从哪里发出的?
下河吧。
我和阿曼把裤脚卷到大腿上,光脚站到了水里。我脱掉鞋子,走到河水里,我想走得远些。玉龙喀什河边上,几头黑牛在那里吱咕吱咕地饮水,忙得水花四溅,清澈的水流顺着毛皮流了下来。
即使在夏天,水也是清凉的。脚碰到水禁不住打战,心里也跟着一紧。迈脚一点一点往前探,这条河原来是很浅的呀,水没过了腿肚子,就感到了水的阻力。
腿是重的,身体是轻的。我们不再往前走,便弯下腰在水里捞籽玉。好几次了,我捞上来的东西有伍分的钱币、酒瓶子、没帽的旧钢笔。还有一次,居然捞到了一条男人的破裤头,湿淋淋的,正朝着我们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让我们脸红,尖叫着再次扔到水里去。
玩累了。我先是站在一个高坡上察看距自己最近的一块河床。凝神片刻后,走到一片长形的低水洼处,用手中那把十字镐捣上几锄,然后蹲下来,将新翻出来的几块石头看了几遍,临了,又抓起一块圆润的灰白色石头,对着日光猛照,察看它的质地和纹理,然后直起腰,拍了拍手,走到身边的另一处石头洼地看来看去,却总是一无所获,翻出的石头很快堆成一堆,被丢弃一旁。
在水里,我主要是捞扁的和圆的石头,看是不是玉石,可河水里铺满河床的全都是卵石。它们在沙子里埋了很久,像是把前世的事都忘光了,一碰到我的手就出水,假心假意的。
我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是红色的,小而圆润,有如河流的心脏,我一下子把它塞进了嘴里,犹如吸吮着它内在的所有精华。
我喜欢一把石子儿溜过指间的平滑感觉。
可惜,没有一次是玉石。
后来,我看中了一小块没人去的地方,那是河流拐弯处的一节小尾巴。水很浅,用手一捻,是沙土质地,刚刚一镐下去,就挖出了一只死猫。沾满泥沙的猫皮很僵硬,皱巴巴的,像一张阴阳怪气的死人的脸。
很不吉利。
站在河的中央,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秘密。
是老爹告诉我的,只告诉了我一人,且让我守口如瓶。且让这秘密有如这单向的有来无往的河流,永远从这头,流向那头。
我知道它还在水里。可是,它在水里的哪儿呢?它在水底下面是否还放着夜光?它与身边出身贫贱的卵石为伍,会不会难过?我不能问,因为它早已不知踪影。
到了下午,河坝子才是属于孩子们的。
夏季来临,河坝子上到处都是成群的孩子。他们大大小小,来自四面八方,在河滩上追逐、洗澡,或者在河滩的树林里,寻找还没来得及成熟的桑葚,还有青涩的沙枣。
也有的孩子扒在和田大桥的栏杆上,摇晃着腿,等待着路过的汽车卷起一团团的尘土,在桥上发出难听的噼啪声,从他们的身边驶过。
是的,眼下令这些绿洲孩子们惊奇的东西永远是这辆红色的铁家伙,它转动的车轮和司机按出的喇叭声。
喇叭声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清晰。
是那辆红色的长途汽车。
通常,这辆唯一的长途汽车就停在巴扎的路边上——它的前方连着和田大桥。对当地人来讲,这座破损的大桥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永远是抽象的、耀眼的、完整无损的。
买买提的烤肉摊旁的那几根柱子之间有不少人。老人和孩子。堆在地上的尘土吸吮着他们的脚。人一多,买买提的烤肉摊显得很热闹,好像这热闹不是通向这烟雾缭绕的烤肉摊,而是这辆长途汽车。有它在,嗅着它身上的铁锈味,他们似乎都觉得自己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了。
即使这微不足道。
可仍让人感觉得到,它能把自己径直带出这一小片沁透着燥热的日光、灰尘,还有没完没了的风,这埋着盐碱的绿洲。周围,是一大片不毛之地的沙漠戈壁。
在河坝子上玩累了,我和阿曼准备回家。路过巴扎的时候,我看见有好些人围着它。今天是星期天,才刚到下午,它运送完一车的乘客后,正喘息着呢。
我走近它,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了红色车身发烫的漆皮上,一点一点地往上移。有好几年了,好像是第一次,我这么近地看着它。
它太老了,作为一辆车,它可比老爹老多了。
一下子,我心里滋生出对它的一丝轻蔑来。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干着人们要求它干的活儿,以至于这活儿超出了它的体力,不少漆皮都脱掉了,有些斑驳,像不服老的女子褪下的残妆。好在,颜色还是扎眼的红,走多远都能一眼认出来。
“哎,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古,他手里拿着一小块不黄不绿的石头,大概是从玉石巴扎那儿淘来的。在这里遇见他真是意外。
“天热。”我有些害羞,不知还能对他说些什么,手指伸了出去,胡乱指了指河坝子。
他笑了:“你坐过吗?车。”他用手敲了敲车身。我摇摇头。
这是真的,我的确没坐过。
他径直朝买买提的烤肉摊走去。很快,一个高个子的汉族男人随他从围坐在一起的人群中走了出来。我当然认得他,他是这辆车的司机。
“喂,你来。”
我听见古在叫我。
“你——多大了?”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吹过来的。
见过他好多次,他来过我家也好几次,他倒是第一次这么问我。
“十二岁。”
“十二岁。”他重复了一遍。
“这车——”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从小在这里长大?”他像是在问我话,但是在问话中随意陈述着一个确凿的事实。
我颇为踌躇,原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他歪着头,好像是在思考他还能做什么。
当他又一次地转过身看这辆红色的车,发现我和阿曼这几个小孩子靠着买买提江家的墙根坐了下来。
“你们——你想坐车吗?”
那真是一次奇怪的经历。
古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说服了那个高个的汉族司机,邀请我们,还有他们——那些从没坐过汽车的人,沿着和田大桥、巴扎、河滩旁的公路去兜一圈儿。
一下子,车厢里被挤得满满的,小巴郎子被大人挤得发出了尖叫声,都是维吾尔族人。不是老人就是妇人,最多的是那些眼睛会发亮的小巴郎和小克孜(维吾尔语:小女孩)。不知他们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了,并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们枯黑的皮肤上,也许是饱经日晒的缘故,都洒着一层淡淡的灰黑色。
我靠在车窗旁看着窗外一片耀眼的暴亮,以前熟悉的街景,全然变得陌生了,像是在悬浮。一排排掠过的树在石子路的颠簸中,像是溶解了,树叶也融化成一小片,在路的两旁升起曲折的热气。
一会儿,车子路过了我家的门口。没有人。唯有沙枣树,每一棵都是那么地孤单。我看见了探出墙头的枝叶,在烈日下也都营养不良地萎黄着,它们短小,上面挂着一些永远长不大的沙枣,远远一看,就像是没有来得及打开的玩具伞。这一刻的所见似乎是途中最陌生的,仿佛从不曾到过——我在那一刻产生了离家的感觉。即使归来,我的体内滴滴答答响着的也是异时的时钟。
一下子,腹中的饥饿令我浮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也许真正令我不耐烦的是这辆汽车的速度和我内心的速度之间的不和谐吧。在我的心里,一辆车子正在脱轨。深深感觉到两种时间的差异。这种想法使我身心俱疲。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后,汽车突然在巴扎的路边停了下来。由于停得猝然,车上的人嘴里发出了尖叫,我的身体也给带得往前冲,几乎要撞上前排的椅背,幸亏我及时举起右手,一撑,一顿,便又坐稳。
站立在走道上的一个老年妇女没站好,身子猛然往前一倾,倒在前面的人的身上,脸上蒙着的黑色头巾滑了下来。“噢依——”车上的人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停车了。
伴随着好长一阵磕磕踏踏的脚步声,和小孩子梦游似的眼神,待车里的人下去后的好长时间里,一股尿臊味却伴随着汗臭——那是当地人特有的体味——直往我的鼻子里钻。
车厢里空了,只剩我一个人张大了嘴,看着古,不禁傻笑了起来。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下了车,走好远了,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车身是肥长的一列,洒着一层旧旧的红,只有轮子是阴郁的黑,头部略微肿大。我突然觉得失望:这长途汽车长得是有些古怪滑稽。
6
在和田寻找向导的那段时间里,古最爱去的地方是巴扎。古觉得他自己可能是一个有着“巴扎情结”的人。而实际上,许多人都有这种“情结”,巴扎本身所具有的一种强烈的戏剧感,足以让人在轻微的眩晕中忘记现实。
而在和田,玉石巴扎不是每天都有,而是在每周的星期五和星期日。在这里,各种各样的玉石摊子沿街而摆,闹哄哄的街道表面上看起来是无序的,而实际上却是非常地安定,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即便是在冬天,和田也是一个暖和的地方,有人在街道对面的清真寺的台阶上呼呼大睡,满不在乎地把整个巴扎当成了自家的院子。
一到巴扎日,整个街道的喧闹声就很重。沿街的一家手工乐器店又开张了,照例,店主为招徕客人,请来了两位纳格拉鼓的艺人在店门口持续不断地敲打,声音很大很张扬,引来不少人的观看。
古丽家卖草药的店铺与它相隔不远,门虚掩着,光线很暗,把门外的噪音暂时挤出去了一部分。但是房间里还有被侵入的各种气味:如烤“卡瓦”(南瓜)的味道、烤羊肉串的辣椒和孜然的味道、烧羊毛的味道、树木被热浪烤焦的味道、尘土的味道、洗皮革的味道,还有靠在墙根前老人身上干燥的油哈味道、隔夜的冷汗的味道、头皮屑子的味道……
那扇虚掩的门像一个微张的嘴,把那些声音吐出来又吸进去,经年累月的那种声音、气味就留在了屋子里、墙壁上,和几百种药草的气味混合在了一起,散发出一种发了霉的浑浊味道。
似乎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把这些味道分辨出来。
这天下午,古借口胃不舒服,第一次去了古丽家的“红玫瑰”草药铺。肉孜不在,古丽说他去桥头喝酒去了。看到古,古丽的眉毛动了动。
古丽没问他“口里”(内地省市)的事情,也没问他啥时候上山。
古,还有他们,作为一些外地人整天在和田的大街上转来转去的,要上山寻玉的消息几乎人人都知道了。
到头来,古丽什么也没问。
然后,古把凳子搬到一个能看见她侧影的角度。古丽的脑袋上一条一条的小辫子垂落下来,在她的肩头活泼地跳动。她正在一截长的货柜上折叠盛放草药的纸袋。她就是这样,一旦认真起来,好像什么都忘了,可这正是她模样最好看的时候。
一个下午,来店里买药的人出出进进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那叠好的白色的纸袋散落在桌子上,一个个张开扁平的嘴巴,在笑,并和他说话。
到了后来,屋子里安静了。两个待在黑暗中的人都不开口。只要他们愿意,可以把沉默屏住很久,像两个没有生命的木桩子一样。
时间在流逝。屋子的外边,白日渐尽。
忽然,半掩着的门开了,一个黑皮肤的维吾尔族少年探进了半个身子,看见他们,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对古丽说了句维语,他听不懂,看看这个少年,又看看她。她笑着应答了一句,然后,就跟着他出门了。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门外的各种嘈杂声像洪水一样,全都涌进来了,这个房间一下子沉浮在各种噪音之中。那些维吾尔族人发出的声音,全部的声响,声嘶力竭的声嚣,让他想到了沙漠上的语言,一种难以想象的、奇异的语言。但是他无法融入其中。
他定定地看着敞开的门底下那一大片稍稍发暗的光斑,心里突然涌入一种悲戚之感,一种从未有过的倦怠和无力感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后来,古丽进来的时候,她看着古一脸沮丧的神情,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讶呛得微微咳嗽。她用一只轻握的拳头抵住嘴唇,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他说:“等有一天你要走了,就不会再来了吧?”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古丽为什么要说这个。他语气稍顿了一下说:“是的。”
“真的不来了吗?”
她放下了手中的那杆小铜秤,头扬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向她靠近。他为什么又朝她弯下了腰,她一时没搞明白,直觉让她把自己的整个肉体全部都送出去,可是他只拉扯了一下她的发辫,一枚沾在发辫上的草药叶子落了下来。他说了声再见,就转身走了。
被暗示过的心,像被吹拂过的柳条,很难平静了。有好长的时间里,她都在反复地温习他的手留在她发辫上的感觉。
又过了一天,古又来了。
终于,这天下午,店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人。
阳光从她的肩头爬过去,肩膀就明亮了。墙角的木矮柜上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屏幕上蒙着灰,像是好久没擦拭的样子。黑白电视机是破损的,早没了遥控器,也没有几个台的节目可供选择。她微微弯下腰,很尽职地把频道换了又换,最后,转到了维语版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上。
他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唐僧骑着马,那只猴子从干草堆上跳落下来,抢在八戒面前,在唐僧面前作了个揖,用维语说道:“师傅,前方路程遥远,该上路了。”
她听了,不禁大笑了起来,看着电视里不男不女、非人非妖的几个人,在这个小黑匣子里跳来跳去的,有真心想笑,也有迎合。就这样。
维吾尔语的《西游记》里说的是什么呢?他不懂一个字却被说话的人深深吸引。他跟随电视里人的动作表情的眼睛出神至极,让人感觉他是懂的,是一种更深的意会。
这也是一切美好误会的开始。
也许是她没有城府的笑为他打破了沉默,古开始说话了:“你是左撇子,对吧?”见她没开口,注视着他,好像不是在用眼睛,而是在用她高高的明亮的前额。
“我注意到了。”他坦承,“我看见你一直用左手给人抓药。”
“我也是一个左撇子。”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没说话,微微启动着双唇,摇摇头,又点点头,但目光依旧遥远,慎思。而他呢,话说完了,无法另起话头,只得告辞。
“我走了,要去河滩。”
正要离开之际,他突然补上一句:“你——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她放下了那只铜秤,笑了,似乎还点了点头。那肯定的动作来得如此出人意料,让他不敢相信,这意义重大的事情竟然能以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表达出来——她的确默许了。
几分钟之后,他俩一起走在了外边的石子路上。两人的脚步转为轻快,朝着河滩走去。其间,他只看了她几眼。两人挨得很近,像是一起约好似的,脚步相差不及毫秒。
这一细小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动作,就这么确定了他对古丽一生的恋情。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复杂了。在他们的交往期间,古作为一个异族人,在和田生活了大概有近四年的时间,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可是古,你这个人,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是个外地人,你走路的姿势都能暴露你,还有你看人的方式,你抽烟,你拍打桑皮纸的样子,就像是来这个地方做客的人。但事实上你就是这样。我能设想这突如其来的恋爱对于你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新奇的感受。
记得后来的一天下午,我一个人穿过巴扎,来到古丽家的药店里。古丽不在,只有肉孜眼睛半睁半闭地在打瞌睡,干瘪的手中拿着一支毛刷。
破损的木质柜台上放着两小垛瓜子壳和两杯喝剩的药草茶。其实我是不需要这些物证的,直觉更准确地告诉我,古刚才来过这里,因为空气和光线里都有他,而且他离去的时间和我到达的时间几乎重叠。他天性里散发出的胆怯气味在这里好像拐了个弯儿,但仍在证实他不久前的到来。
我知道,我又错过了一个过于喧闹的聚会,仿佛一个重要的节日正离我而去。我渴望看到的杯盏交错,现在一不小心变成了杯盘狼藉。
我扭头就想走。
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眼睛长在一只动物干巴、萎缩的脑袋上。那是一只风干的羔羊的身体,头还连着身体,正挂在墙上的矮木架上,眼窝又大又空,还有鼻孔,连成了一片,正朝我挤眉弄眼呢。
我离开了她家的药铺子,拖着屁股上一小团影子沿着墙角偷偷溜走了。我不希望她看见我,同时也希望他彻底忘记我的这次拜访。那样就好像我没来过她的店铺一样。
7
晚上,我决定去古丽的家看看。
可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以至于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我没顾得上吃饭,直接去了她家。
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到处都是沙枣树,每一棵的枝叶都是那么地孤单。在暮春炎热的空气中,全都营养不良地黄萎着。这些短小树冠,围成一支支小小的玩具伞,上面挂着青黄不接的永远长不大的沙枣儿。
一道裂石板覆盖着黏湿的水沟,水沟再过去就是古丽家小小的后院,种着几棵树,树身都微微地向着不同的方向倾斜——靠近厨房的就向烟囱靠拢,正房的则伸向窗边,靠近院门的则逾墙而过。树身泌得出水来,大小不一的光的碎片在往上爬。
院门开着,一瞅,院子里没人。墙角一丛夹竹桃过人头了,粉白的花在烈日下盹着,风一摇,弥散开一股浑浊的香气。
树阴下面卧着两只鸭子,满不在乎地看了我一眼,嗒嗒嗒,鸭子拉屎的声音好像一个老女人在不停地吐口水。
我吓了一跳。
我走进了红柳泥屋院落右边第一个屋子,灯黑着,我什么也看不到,往前一走,摸到了床和毛毡,暖呼呼的,这应该是古丽的屋子。
屋子里混杂有淡淡的杏仁、尘土、河水、蕨类还有野蘑菇的味道,这种味道一直灌到我的头发根,当我想到这种味道必定是来自她的年轻肌肤时,我的心浮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像是被开水烫了似的,充满了一种可怕的妒意。
这种妒意是一种饥饿的感觉。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院子外边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有些紧张,就在这时,床边柜子上的黄铜水壶被我的手碰倒,落在了地下,发出很大的响声。听见这一声响,我才感到屋子里是多么地黑。
我的身体开始发冷。
“你干什么呀?”不一会儿,当古丽在门口的亮处看到是我时,很吃惊地大叫了一声。她的叫声吓了我一大跳,好像把我从梦中惊醒。
她的喊叫声并没来得及得到我的回应,情急之下,她拉了拉我的胳膊,力气太大,只听“哧拉”一声,我的袖子便扯烂了一道口子,一阵凉风像钝刀子一样在肌肤上轻轻刮了一下。
现在,正是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弯下腰,靠近我。我感到她的年轻的呼吸吹在我的脖子上,有如一股夜气,一种凉爽诱人的味道,沿着脚踝上升。
头顶上的两束暖光刚好打在她的身上,把她的全身映成单独的一个,形成一道弧线,像有一种舞台效果,把她和周围的一切隔开了。
她用转过来的乌黑长发原谅我。
黑暗中,我感到自己笑了一下,很骄傲地转身走了。
一路上,我想起她生气的样子,笑了起来,越发觉得,她的神情眉宇与我已逝的母亲有些相似。这是不是暗示了我们彼此的命运?所以,我和古丽之间的交往注定是悲观的。
我好像记不得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回去的路上,我一路跑着,像一个打开了禁匣的孩子。
空气中有一种浇过水的泥土的味道。
回到家里,我悄悄脱下鞋子,用手拎着,发出的声响没惊动任何人。
古当然知道古丽是维吾尔族人。
依照他后来对我的炫耀,他好像一开始就留意她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好像谁也没在意谁。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的呢?我不知道,他没说。
但我知道,他在和田的最初的日子里,平时的日常工作除了与同伴一起走街串巷寻找向导,有的是时间绕到“红玫瑰”药店里与古丽寒暄,借着给钱、找钱的机会,抽一根烟,看一会儿维语版的《西游记》。
一般到了下午,肉孜不在店里,去巴扎上找人喝酒去了。古丽就替他的继父在店里不出声地忙,动作很轻言细语。柜台的木板大概是由便宜的板子钉成的,很薄脆,大包大捆的草药袋子扔在上面的时候,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代替她说了话。
当时的情景相当地迷幻,好像那些个下午所有的话,都是电视机里维语版的《西游记》娓娓道来的,而不是他本人说的。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情。
8
就这样,古又忙忙碌碌地过了几个星期。那是几个星期以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轻声低语、探试,还有对另一个地方的安抚。现在,古正朝着一个明确的目标走去。
最终,他们在当地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向导。
不过,上山的日子定下来了:六月十一日,就在古来和田后的两个月。那一个上山的日子宛如旋风一样地逼近了。他接下来的日子都在做准备工作,打包行李,包括抽空阅读一长串的有关新疆和田的书籍:历史、人类学研究、民俗风物还有地质学等等。
如果不是前期疯狂的准备,古简直就无法享受随后而来的平静。
在他们出发前的一个月里,当地的新闻广播偶尔会有一些关于此次去昆仑山进行“玉石之旅”的报道,但他并不以为意。
毕竟,那个地方太过遥远了,现在担心也有些来不及了。而今一切都近在眼前。
六月九日,和田下起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小雨。
古默坐在书桌旁。灯没开。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新疆地图,还有一支笔。地图的一角已被打湿。现在,这些东西都冻结在一抹阴影中。他掏出钢笔,开始在地图上勾勾抹抹。好像在追溯他往后的真实足迹。
他的一缕头发在额前垂落了下来。
最后,他的笔在一个地名前停下,他仔细地画了一个圈——昆仑山。
出发前的一个下午,古敲响了老爹的房门。我当时正在睡觉。
他手里握着一块羊髀大小的玉石,好像是一块“糖疙瘩”。一抹胭脂色妖里妖气地从玉身的两边晕开。这是他有一天无意间在玉石巴扎的摊子看到的。当他看见这块“糖疙瘩”时,它在他手里已不再是玉,它既是轻的,又是重的。一会儿轻,一会儿重。
朝老爹家走的一路上,他在懵懂中,幸福而又茫然: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卡墙黄”,它真的存在吗?我一定会找到它的矿脉吗?他反复地问,反复地怀疑,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想入非非中,他感到脸上微微发热。
卡墙黄。卡墙黄。卡墙黄。他的耳朵里嗡嗡嗡地一下子灌满了这些声音。
老爹看到了他手里的这个小东西,不知为什么脸色都变了。
“假的。”老爹朝他轻蔑一笑。笑容很古怪。
临出发前的那天中午,他和老爹走在街上。古的嘴唇干裂,爱出汗的头发不那么顺从地贴在了头皮上,但是目光依旧机敏。此刻,六月的风吹散了云朵,空气有些闷,一些树叶儿在风中打转,这股风似乎走错了方向,沿着街道尾随着他们,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一路上,他们谈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天气,比如老爹的桑皮纸的销量、自己去昆仑山的出发日期、要经过的路线等等。
他们一进巴扎的路口,就感到人流如同旋涡一样涌到了街道上。走在这样的集市上的确有点让人昏昏欲睡,每走一步,都好像一股冒着热气的浊浪张着大嘴喷到他们的脸上,连空气都在互相缠绕,变得有血有肉起来。
到处都是维吾尔族小贩兜售商品的身影,人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招呼顾客们的吆喝声,在他们的摊位上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一只胆小的羊被主人用麻绳牵着在人群中来回走,寻找着买主;一个商贩试着让一头看起来很倔强的毛驴向路边挪动一点,好让驴车不轧着路人。
就这么走在和田尘土飞扬的巴扎上,他觉得每张脸都是自己所熟悉的,但每一张脸都会让他感觉到惊奇。他甚至都有些糊涂了: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的东西?
卖哈密瓜的少年,头顶着超大的铁皮托盘,上面摆满了一牙牙金黄色的哈密瓜,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来穿去。
红色的辣椒面儿在一个个麻袋里堆得老高,还有作料、土盐。粗糙的土盐一块块地放在了地上,就算是整个和田人加起来,一辈子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最神气的是路边那些卖甜瓜的木案子,卖瓜的主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很神气,他的一只手在切开的瓜块中挥舞着长的刃刀,另一只手在赶苍蝇。他每次在切瓜的时候,好像要砍到手指,但刀子的寒光在指间一闪,案台上就有了两块切割均匀的瓜块。真让人称奇。
卖烤鸡蛋的摊子跟前围了好多的人,蹲着的站着的,地上是白花花的碎蛋壳。一群小孩子在人群中追逐打闹,甚至碰翻了集市上一堆垒在一起的香料包,那些片状的、颗粒状的香料从袋子里撒出来,一股复杂的香味飘到人群中。
马上,一个过于丰满的维吾尔族女人,用维语冲孩子们跑得很远的身影高声叫骂着。古注意到这些孩子是打着赤脚,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留下一道道香料的痕迹和一阵没心没肺的笑声。
后来,古被一群卖皮袄的商贩挤到了路边上。路边有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在唱歌。
他转过身,看到一位瘸腿的维吾尔族盲人披头散发,在用石片敲击着身子下的一只破烂方凳,他咧着嘴唱歌,牙全掉光了,发出低沉的、含糊不清的号叫,节奏硬而急促。
他的脚下放着一只旧鞋盒,里面只有少量的钱和半块干馕。
“天哪”,他对老爹轻声叹道,“这种声音。”
有那么一刻,古怀疑自己是在梦中。那些异族人的声音,的确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这时,热辣辣的太阳升得老高,路边上,几个维吾尔族男人正把一堆南瓜推到路边的一间简陋的店铺里。
巴扎上,他们穿梭在一排排晒干的干果和香料贩子脚下散发着香气的袋子之间,老爹不停地与人打招呼,双手伏在胸前,微微弓着身,他们说着维吾尔语,声音也像是从干渴的喉咙里发出的。
一路上,听古说此行去昆仑山所做的种种准备,老爹有些慨然:“去昆仑山找玉石太难了。”
“我知道的,再难也要去。”古笑了。
“你看看那些人。”老爹突然捅了捅他的胳膊。
顺着老爹的目光,清真寺的台阶上坐着、蹲着一排维吾尔族男人,他们的手上、脚下都是大大小小的玉石,他们一边等生意,一边相互聊天,看上去他们之间很熟络。
“你看见靠近右边台阶的那个人了吗?就是那个手里拿了好几块石头的那个人,他以前是一个专做和田地毯的商人,他这些年把全部的钱都用来倒卖玉石了。”
古顺着他的手指,只看见黑压压的人群里浮着一颗头顶发亮的脑袋。
“刚开始他很厉害的,赚了很多的钱,后来就不行了。有一次看走眼了,他用了全部的钱,大概有十多万吧,买了一块假玉石,刨开一看,是一块不值几块钱的石英石,家里的老婆为这事儿也被气跑了。
“不过,他手里还是有些好东西的,你一定要仔细看,他手里拿的这几块玉石,每一颗都很特别。
“你再看他身边的那个人——”
老爹朝他所指的方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就是那个靠墙坐着的,人群中年龄最老的那个人,他干收玉石这行当四十多年了,其中有二十多年是在昆仑山度过的,我们叫他‘犟驴肉孜’。”
“我看到了,他戴的黑羔皮帽子上有一个银环。”古说。
“就是他。下次你靠近他,看看他的右手,他有三根断了的手指。就是在第一次上昆仑山的时候失去的,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断的。”
在老爹的讲述中,古好像看到:那一次“犟驴肉孜”他们上山回来,突然天上下起了大雨,刮起了风。他们骑的毛驴全被山水冲走了,几个人贴着山崖上的岩壁,用手紧紧扒着岩石,山水从袖口流进去,从裤管里流出来,雨下了整整三个小时,吃的东西全给冲没了。
雨停以后,他们在泥泞的山路上爬行了十几个小时才回到了山下。
后来,周围的人常开玩笑说,“犟驴肉孜”身上的每一块玉石都是用命换来的。
“真恐怖。”古嘘出了一口气。
“这还不算是最恐怖的。”
“那么,‘犟驴肉孜’去昆仑山那一趟回来有收获吗?”
“有的。他就带回来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羊脂玉,真的像羊尾巴油一样地白细啊。那是他从山崖上被泥水冲刷的岩石缝里抠出来的。现在这块玉可是个传家宝,谁来了都不给看,当宝贝似的,他往后无论收到多好的玉,都没法和这块拿命换来的玉相比。”
老爹咂咂嘴,像是在对这一件事情做了肯定。
“你应该去找一个人。”老爹看了他一眼,犹豫着说道。
“找谁?”古问。
“打踪人。”老爹一脸神秘的表情。
看到古一脸的困惑,老爹笑了:“我也是只听说,没见过。只知道这个人是一个想法很古怪特别的人,说是这个人的身上附着有一种特别的能力,这个人能掐会算,可以找到任何你想找的东西,包括人。不过,当地人知道此人的也不多,这个人呢总是孤单单的,没人知道这个人真正的名字。”
“这个人是维吾尔族人吗?”
“听说是。”
“打踪人。”古小声嘀咕着这几个令他困惑的字。
好像有感应一般,从草药摊子那边传来招呼老爹的声音。
古还有很多问题要问,都是关于“打踪人”的。但是老爹很快和他告别,消失在巴扎上的人群里,只留下他一个人,漂浮在黑压压的羔皮帽子的世界里。那是个伊斯兰男人的世界,一个他暂时无法走进的世界。
古呼吸着和田巴扎上陌生而混沌的味道,这味道孕育着某一种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