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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禁忌之爱

1

每年春夏季开始,白水河的河道就开始动荡不安。洪水横冲直撞,在并不宽阔的玉龙喀什河道上泛滥。

石头相互撞击发出各种轻轻重重的声响;黄色的浊浪中翻腾着从贫困人家屋子里冲出来的床板、毛毡、红柳栅栏;有时浊水中还一上一下浮现出羔羊惊恐的身影。

发洪水的时候我喜欢到白水河边看水——也不是我一个,河边还有好多人。还有孩子。强烈的泥腥气味从黄亮的水中散发出来,凝固在空气中。

雨已经停了。

而河里的水又黄又浊,好像厚了许多,打开平日里不打的漩,像一些肥硕的大花,浩浩荡荡地漂下来,一个接一个的,都亮汪汪的,把被厚云堵着的铅色天空映得有些亮了,但看上去和平时的亮有些不一样,亮得有些怪异,亮得有些不明白,好像在这亮的后面还隐藏了些什么。

那时,在被重重道路阻隔的和田封闭、贫穷,像我一般大的更多的孩子还待在他们的童年里,奔跑、嬉笑或远远地望着天边的鸟儿发呆。那时,白水河里的水还很清,河坝子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所。

河水干了,一道细长的黄泥汤像一条又扁又长的蛇曲折贴地而行。没有水的河滩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每一年,一到夏末暴雨后,涨潮后的河水不论涨得深或浅,都要作恶一番,白水河的水域变得复杂,神秘莫测,每年会发生一些溺死人的事情。一口气吃掉好几个小孩子,刚刚出生的还不算。

好在那些女人们,真的是能生养啊,一个又一个,一点都不知疲倦。

那么多的孩子,大大小小的,嘴里散发出沙漠干旱地带的小野兽一样的热气,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像一小股潮水一样地就来了,落在满是脏污的尘土中。攀上挂满桑子的桑树枝,手和嘴巴都是斑驳的紫。这么些酸甜的果实,他们永远都是饥不择食。

他们太多了。所以,必须有孩子死去。

我来到河的浅水滩处,水面上蒙着一层盛夏时节又宽又亮的光亮。河水中裸露出来的石头蒙着灰绿色的苔藓,像锈斑一样。

这就是叫艾布力的那个孩子掉下水的白水河。

我那时也是一个小孩子。我第一次感知死亡是在这条白水河的水流声中开始的,并在断断续续的回忆和讲述中,露出了端倪:比如,我在河滩上看到一个人溺水。

在这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总有一种声音在我耳边出现:“白水河的水怎么都干涸了?是不是流到甘沟里去了?那个淹死在河里的孩子是谁?还有,河面上那么多的蓝翅蜻蜓怎么都不见了?”

她的声音清冷、锐利、充满瓷的质感,穿过十几年的时光向我逼来。

我试着回答她的问题:“甘沟是南疆一带三面环山的一片大洼地,白水河的水流到这块洼地去了。洼地的尽头是汗尼拉克河,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白水河里的水就会与汗尼拉克河交汇;那个淹死在白水河的孩子是我家对门茹鲜古丽的私生子,刚刚九岁,从莎车老家接到和田的第二天,就淹死在这条河里了。”

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声低低的轻吁声带着一股阴凉之气从我的肩头滑过。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让我周身发冷,一种已然逝去的年代久远的气息从身后弥散开来……

她不再要我回答有关蓝蜻蜓的事情。

她说:“蓝蜻蜓才真正是这条河流的精灵,它通晓白水河的所有秘密。它们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最后变成了水草,在水底摇曳,成为河流的一部分,而是在一年夏天雷鸣电闪、暴雨如注的夜晚,成千上万只蓝蜻蜓聚集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闪着神秘蓝光的云朵在天边消失。

“消失的那一刻,只有我一人看见了。”

她说的这些话令我极为震惊,这些都是我在梦中见过的呀。

暗夜中我感到她的声音极为缥缈,我想看清她的面容,问问她是谁时,却发现她不见了,看见的却是白水河上空成千上万只蓝翅蜻蜓在飞翔。它们聚合在一起,像一块闪着蓝色光芒的云朵,不疾不徐,无声地从白水河的上空缓缓地滑过……

让我不得不惊叹这种前所未见的、怪异的美。

2

那年我九岁,却恍然觉得这条白水河与我的命运有什么特殊的联系。那里会有什么东西在将我等待,从而改变我的生活。

艾布力,我家斜对面的寡妇茹鲜古丽的私生子,和我同岁。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在一个临近中午的时辰,茹鲜古丽就来敲我家门了。身后跟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男孩。

“这是艾布力,我的侄儿,昨日刚从莎车来。人生地不熟的,你俩搭伴儿去河坝子玩吧。”茹鲜古丽一脸讨好的笑。

艾布力从茹鲜古丽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眼珠儿不转地看我。

我的天,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直到现在令我难忘:艾布力八九岁的样子,五官不清,像是一张令人不快的、皱巴巴的、老人的脸。

我就要走到我记忆中的最深处了。

这是让我追悔莫及的事实。

我记得那天我和他走在去河坝子的路上时,夏日正午的太阳毒辣辣的,刺得人眼睛发痛。戈壁滩稀疏的灌木丛中有细碎的虫鸣。

但那一天的确是个寂静的日子。没有风声。看不清他的脸,他留给我的总是一个太阳下面凉而薄的背影,小小的,且无声,像一片树叶儿般飘动着,像是我的影子和替身。我俩慢慢地走着,在冥冥中接近一种神秘和未知。

在正午炎热的阳光的照射下,河流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气。河坝子上空无一人。艾布力走到河边离我不远不近地蹲着,看跟前一棵死掉的桑树。冲刷上来的水流把它冲得歪歪斜斜,根部有些腐烂。

重新走在河滩上,他好像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可我当时正被河滩灌木丛中一只从未见过的硕大的蓝翅蜻蜓所吸引。

它光滑、美丽、舒展地驻足在一片泛黄的草叶上,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蓝翅蜻蜓闪烁出鬼魅的光芒。我不知不觉被它吸引,全然忘记了艾布力正裸足踏在河水里,宽阔的河床闪着白光,湍急的浪花挟带着浑黄的泥沙,拍打着他细小的脚脖子。

这时,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我回头看,没有人。

就在我要接近那只蓝翅蜻蜓的时候,我感到眼前有亮光闪了一下,然后就是一片黑暗。我不能描述那样的过程,因为,它太短暂、太短暂,忽地一下,就堕入了一片黑色中。

当我从黑暗中回转身来时,我恍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前方向我俯冲下来:“你醒了?”

是老爹的声音。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询问。

“醒”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睡着,只是感到头在疼痛。

“艾布力淹死在河里了。”

老爹说。

傍晚的时候,艾布力被人抱了回来。他浑身肿胀发紫,硬邦邦地躺在一张门板上。

入夜时分,前来探望的左邻右舍们欷歔着一一离去,烛火摇曳着,使这个夜晚像多年前的一个更为遥远的夜晚。

茹鲜古丽当时没哭,眼睛也不往我身上看。她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说:“艾布力是不识水性的,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下河呢?你要是阻止他,艾布力就没事了。”

艾布力出殡的那一天,茹鲜古丽蓬头垢面地冲到棺木跟前,死死地扒住棺木一角:“艾布力,别丢下我不管,我是你的阿妈呀。”

棺木“啪”的一声合上了。这样又过去了许多年。

艾布力出殡的几天后,我又一个人来到了河坝子上,在河水发出声音的地方,我朝水面往下看,恍惚间看见一个小身体仰身躺在河水里,周围冒着气泡。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朝天空。

他已失去了知觉。

也可能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情,是一个梦,可为什么我对这个溺水事件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样清楚呢?好像我亲眼看到了一样。或许我真的看到了:那时,我还是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却能透过母亲的肚皮向外观看,好像那是一扇门,但只对我一人敞开。

可是,淹死不淹死谁,是水说了算吗?

古丽告诉我说:“我小时听大人讲,要是掉进水里的话,只要不惊慌,就不会被淹死。只要面背着水,吸入点气,把头浮出水面就行了。可我总学不会,看见水,就像是看见一艘沉船。落下去了。”

“要是你落过水,你就该知道那种恐惧。”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十二岁那年也差点被淹死过。

那时刚发育,有少女肥。有点丑。一天中午,我终于鼓起勇气下了河,拎起裙角往河的中心慢慢走去,另一只手搭在额前,作眺望状,真是造作得很。

恍然间听见背后有人在叫我,我想回过头,却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身子失去了重心后,滑倒了,我的嘴里、耳朵里、鼻孔里灌的全是水,水漫到耳边。我一喊,水就不住地塞满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声响。

同伴们在岸边的小树林里玩。没人注意我。

也许他们是故意的。

没有比落水更让人心碎的事情了。最后,我是怎么被人拖上岸的,有好几个版本。

好在我知道了,救我的人是个男的。很丑。像个河马。

听说我被他拖上岸的时候,我的上身是光的,裙子被水褪到了脖子处。那时我的胸部刚发育,有些微微的肿胀。

真下流。

竟被他看了全身。

我闭上了眼睛,那个我曾经忘掉了的溺水事件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知道在我如此年幼的时候,竟可以从那么平静的地方摔落。

我把这次落水看做是一种征兆,一个晦涩的征兆,一个不容忽视的告诫。

在梦中,那个被淹的人到底是谁呢?他的没有五官的脸,头发漂浮在脸的四周,这是我出生前就留在我脑子里的形象。

没有五官——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这只是一个幻象,不可能是他,艾布力没淹死,他正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

这是我自己创造出的一个预言:那个被淹死的人,那个没有五官的人,就是出生前的我。

我想我早就被淹死了,我躺在河道的暗处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以前年纪还轻,现在离死不远。只是作为一个孤单的游魂在人间来回走动。我对人世的情意一直停留在那个年龄。

从那以后,我装疯卖傻,按时进食,从不被人怀疑,一直到现在。其意义我以后会明白的。

3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眼睛,

一只没有耳朵,

真奇怪,

真奇怪。

落日前的日光,筛下沉重的浓荫。

两个人,一男一女相跟着,女的矮些,扎了满头的辫子,男的高些,从背后看,头部白亮亮的,像是剃了个光头。

他们一起沿着河坝子的方向走去。

起先,人都在树的浓荫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树林子里有噼噼啪啪的响声,他们好像也并不在意——有一两个月了,也听惯了。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他们觉得身体发热,一路没有话,只是僵直了身子,走着,一直走到了河滩边一块像屏风的岩石后面。

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那天,老爹让我去河滩的树林子里找些粗的桑树枝回来。

一直磨蹭到黄昏将尽,我才去了河坝子。

但我的双眼中,一直引以为傲的神秘的预知力已经消失,身体像一副空衣架那样晃荡。我脱下鞋子,走在河坝子上,洪水过后的河滩,裸露出一些冰凉、湿润的石头,泥地里还有好多小水坑里,也都有些冰凉的颜色。

我把衣服脱下来,扔到了水里,看它们在水里漂浮,膨胀。然后把头发扎起,前额轻轻触进水里,再然后是脸,我冲洗自己疲惫的双眼。

距河坝子的不远处,有一头牛在水边低着头饮水,它看见了我,却视而不见,它把我当成了陆地的一部分。

这时,昏暗的光线下,靠岸边的石头堆一侧有个东西发出了亮光,似乎还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来。

我没能忍住好奇,一边捋着头顶上的湿发,一边踩着石头慢慢挨过去。

原来,石头堆的那边发出亮光的是一个空了的酒瓶子。

我放心地绕过石头堆准备上岸。可是,那从石头堆的后面发出的声音又开始了,轻轻重重的,我侧了侧身——

是邻居家艾力的大儿子吐逊江和他的“小相好”米丽班。

吐逊江那深黑色的、坚实的手臂在抵住她腰部的时候,一切禁忌都解除了。我看见他扳过米丽班的头,眼睛里有一种可怕的疲倦,还有恐惧。他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眼睛。

他好像尝到了盐的滋味。

我吸了一口气。

河坝子里的光线似乎更暗了,暗到恰好能分辨出他们在一起交缠的轮廓。吐逊江和他的小相好米丽班,用一种我完全陌生的方式交缠着,他们是怎样被框到这一个画面来的,好像已超出了我这个年龄的理解范围。

河水里嘶嘶作响的衣裙,不断在一起开合的腿,这个从未经历的夜晚让我的心跳加快,脸颊发烫。突如其来的事件带来的奇妙体验让我吃惊不已。

我被其中的画面所震撼。

这时,我听到了身后的沙石堆里一阵窸窣声,站起身来,就撞到了一个瘦而硬的身体,吓了我一跳。

那是个很精瘦的维吾尔族老人,看起来很瘦,摸起来一定是骨连皮、皮包骨。仿佛他身上的脂肪已被南疆的烈日蒸发。是个我不认识的人。

除了我,还有他们,还有现在的这个他,可能是今晚最后离开河坝子的人。

我从未见过他。

“坏东西,你在看什么?”

他鸡爪一样的手钳住了我的脖子。

“你都猜到了,不,你都看到了。”

“是。我知道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知道的。”

他快速地说完这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巴几乎一动未动。他笑得不明不白,我开始感到耳朵根下面的一小块骨头隐隐地酸涨了起来。

我的心里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安,还有孤独。感觉自己像一头哀怨愤怒的野兽。我想用手中捏得紧紧的小石子儿投向河里的鸭子,投向赤裸身子在河水中洗浴的小男孩,还有河岸上龟裂的烂泥。

我的头一偏,扭开身子从他的胳膊下溜走了。突然开始奔跑起来。我跑过白水河的一道满是沙石的斜坡,坡下是一个乱石滩,河水又宽又厚的光亮从夏末暮晚的河水上空流过。

回去的路上,我远远地看见古在和田大桥上教古丽在学骑自行车。古丽尖声大笑着,声音很大。昏黄的路灯下面,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

我一下子就跑开了。感到我的脸颊又一次在发烫。

这是一种奇妙的关联,由这么一个“连体人”带来的关联。我的身体内部,像是有一个沉睡很久的东西在缓慢地苏醒。它是我的身体里所独有的部分。可是,我只愿被古这个异族的男人发觉,由他的一双会流汗的手唤醒。是时间地点人物缺一不可的巧合。

真主作证:古,这个异族男人将是我精神世界的一个启蒙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只想要求古一件事:让他教我像古丽一样地航行,就像吐逊江在微绿的河水中所示范的,像我在以后的日子所一再重复的,在随便哪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库房、厕所、矮树林,哪怕是河滩上,而不是我独自一个人。

总之,一定要在黑夜里,在阴影中。

我相信曾经的世界已翻转过来了,但我仍记得,夕阳的光线同样也可以伤害人。

只是现在,所有的水,啊,所有发咸的液体,都涌上我的颈部:是我,在往下沉。

有好几分钟,我像棍子一样僵硬地躺在地上,呼吸着河坝子的沙地上释放出来的潮湿气味。

我的脑子里一阵空白。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古丽失足落在了水中,各种我没见过的鱼类向她围过来,面目可憎。她用双手护着脸,但鱼们并不放过她,开始咬她,从她身上撕下一块块肉来。

她好像在喊我的名字,而不是古。嘴一张一合的,一会儿就塞满了沙子和草根,眼睛睁得很大,但没有眼皮,白白的,色泽混浊。就在那一刻,我是不是就已经预见了古丽将来的命运?

我被惊醒了,头上满是汗水,大口地喘气。这时,我看见我一个人躺在了床上。

床有多大,多空。

我哭了,哭得像一个孩子。

“哭吧哭吧,这样才能乳尖充盈。”

我想起有一次,婆婆这样对我说。

自从那次小小的发作之后,我感到自己与从前的我,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随之而来的是二弟房间里的一夜骚扰。捞沙女人的呻吟声伴随着床板一夜的吱嘎声,以至于这笔账像奇迹般地被一笔勾销。

4

自从上次小小的发作之后,我好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好像一下子摆脱了童年里那些苍白别扭的季节。

又是一个仲夏的一天,沙漠送来了雨。成群的驴车在泥泞的土路上带起泥水,向着树木和村路两旁的苇子墙飞溅。

到处都是枣花的气味。

那种味道在七月的空气中弥散,扑向路人的身体。他们犹豫着回过头,左看右看——一个个像是被呛住了。又像是晚春时第一次打开泥屋的储藏室,里面一股浓烈的气味恰好迎上了雨的热气。

此刻,古跪在了古丽的面前。

他的脸贴着她裙子的下摆,然后用舌头抵住她脖子上一对又小又硬的带咸味的锁骨。她的小腿紧绷着,实际上早已卸去了盔甲。

远远望去,他们俩在一起组成了一尊奇特的雕像。

古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和田的白水河的河坝子上。

认识古丽的人叫她“亲爱的绵羊”。她听到了,微微一笑,就弯下了腰,样式简单的绸裙上有几道交错在一起的细纹。

古在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这之前,他应该是见过她的——在书本里,还是在想象中?不过,可以确认的是,古丽来自一个信教的民族,塔克拉玛干以南的一个干旱沙漠的边缘——她出生在这儿,一个贫瘠多风的地方。

他遇到古丽的时候,她略显丰腴。她的美貌恰到好处,赤脚走在烈日下单调的泥沙地上,身上带有草药的汁液、岩石的灰尘、枣树上的花粉、河流的阴影,还有鲜艳的香料——这一切,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来自一个没有国度的地方。

而古自己,他又是谁呢?他有时困惑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好在,他与她的想象中的相遇与现实中的相遇惊人地吻合——他的鞋尖与她的裙角正好吻合;他的眼角的一抹皱纹与她眼睛里的阴影正好吻合;她站在窗户下的一小块阴影与他微黑的皮肤正好吻合;说话时他摇动脑袋,而她的影子也正好随之摇摆——

因而,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古丽只不过是预兆中的那个形象的延续。他在见过她之前就早已塑造出了她独特的形象。

如此,他怀着秘密的渴望等待着她。

当她松开发辫,她似乎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手臂上映着星宿的图案,而手中握着一束小麦。当古在向她靠近的时候,在黑夜中,她的头发闪出静电火星儿。

宁静。像是经过了祈祷。

现在,就在梦中,古丽站在了古的面前。

她注视着古下颚处的那块疤痕。

她变得好奇了。不是对那疤痕,而是对自己的那张脸。在这之前,他从未注意过这疤痕。

那沙褐色的圆形坑迹。

她说她喜欢这个。

他也是。

不知有多久,他好像记得自己的手最后抚摸的地方居然是她脖子上的那块骨头——一块带有凹蝶形的锁骨,像一对小而硬的翅膀,突兀凛冽,在他细长手指的抚摸下,这一对小翅膀变得温顺起来。

他想为它们命名。

他让古丽修长的身躯紧紧挨着自己,好让自己再次迷醉于她身上散发出的干热气息,湿泥的气息,草药的气息——那不是森林、海洋的气息,而是被南疆炙热阳光烤热的泥土的浓烈的腥气,混合着壮硕云彩的急雨后的芳香。

正是这些味道吸引着他,让他无法抗拒,沉浸在这气味中满心赞叹。让他对古丽的爱,从一开始便是充满了贞洁之意。

就在古和古丽关系初萌之际,那天,正是那天,他们两人说笑着,以比刚才更慢的速度,一路走到树林中去。

他们肩并着肩,风轻轻地沿河吹,每一次的倾斜,都吹向往昔。不远的地方,像一个身着青灰色布衫的老人从身边缓缓走过去。

“跑啊。”他的声音像是梦魇,带着小小的诡秘的诗意。

她的脚在黑暗中犹豫。

他抓住她的手,动作中带有一股蛮力。

依照他们现在的心情,看枣花儿已经不是目的。让人觉得,只要自己发出“看花”这样的意念,就会看到黄白色的花盛开。

他想,这会儿,即使注视枣树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起,也不会碍事的。

古发现,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直接多了。无须任何解释。

两个人沿着河滩微凹的平地走着,一些矮小的灌木丛在石头缝里露出来,随风摇摆。

古丽走在古的身旁,只想向这位陌生的汉人描述她的家,描述她从出生开始居住其中的点点滴滴。描述她的生父,他生父的父亲,还有母亲。他们好几代人在和田生活。曾经目睹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里出生,男孩接受割礼,结婚,直到最后死亡。

古静静地倾听,然后说起了老爹。说起关于另一个人,关于老爹如同“身居农业时代的古董”,关于他打好的桑皮纸浆的味道、树叶的形状,关于风干的桑皮纸的用途——不仅仅是老爹,还有这个地方自给自足的,更是像环链一样维系着其他事物的所有生活。

“是啊,我见过他干活的样子。”

古丽欢快地笑出声来。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古丽翻开她的记忆,“每次来到河滩上,会看见老爹在桑树林里,脚下堆满了熬制纸浆的桑树枝干,他的斧头每插进树身,就会听见他‘嗷’的一声,惊起了树林里的鸽群,它们张开翅膀飞上了天空,那样子像是在撒下白色的纸片,欢迎我们。”

说到这里,头顶上响起了飞机划过云层的声音,抬头一看,一道卷曲的淡白色轻烟拖得很长,然后慢慢消失在云层里,像是一个寒酸的问候,在迎接两人的到来。

古丽说到“桑皮纸”这个词的时候,用的不是汉语,而是用当地的维吾尔语说:“艾孜耐可”。

对于古而言,这发音上的小小分野意味深长。可这并非是语言上的差异,这分野意味着他们之间可能有的一种亲密,和一种脱口而出的关联。

“是的,桑皮纸这门古老的手艺就要绝迹了。”

古接着解释说:“这是一个没落的行业,就要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古丽也给他说起了她在十四岁初夏的一次冒险:“当然,在那一年整个的夏天,我跟着继父去南戈壁滩上挖草药。还有别人,一些男孩,还有男人。

“有一天,继父先回去了,单独留下了我,在南戈壁,一个中年的维吾尔族牧羊人带着我走遍了南戈壁的角角落落——那是一个极其荒芜,但是又极其丰富的世界。在地底的深处,在地面上,真的,那是一次很难忘记的经历。

“那些我从未见过的草药,花花柴,骆驼篷,刺沙篷,中亚婆罗门参,还有那些昆虫,他说的是古突厥语。我想知道的,和想看到的,他都一一教给我了。”

古丽说到了这里,不觉提高了嗓音:“不过,我想要说的并不是他,不是我和他共度的三四个晚上。我待在他的小茅屋里,用他给我的羊羔皮袄取暖,还有他的体温。我想说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些在沙漠边缘成片沙枣林里采摘花朵的人。

“我告诉你的是那天早上,我在南戈壁的一片沙枣林里,看到一些附近乡村的维吾尔族妇女们正在采集刚开花的花朵,至少有八个人。

“她们一边采摘,一边大声谈笑,将碎如米粒的沙枣花塞入一个个巨大的粗棉袋子里,看上去波浪交迭。

“那天早上,她们让我也加入了。这样,八个女的变成了九个,她们让我把地上成堆的采摘好的花朵塞在袋子里——就这么简单的活儿,我干了足足一个星期。她们供我吃住。我整天被那些花浪熏得胸脯鼓胀。

“没想到,在这一天的早上,在沙枣林里,我的初潮提前来临了。她们当中有个女的很想要我,她一个劲地抚摸我的身体,大声叫我的名字,像是一个情感洋溢、容易激动的母亲。我很害怕,一把就推开了她。可她好像无所谓,整理了裙摆,抹掉头发里的花叶,然后递给了我一大碗的骆驼酸奶,还有一把紫桑葚。其实,我就是这样的,喜欢这样被人不停地关注。”

古丽继续说道:“而且,我希望这样的冒险永远都不会停止。”

“继续说啊。”古鼓励她。

“我可从未想到要跟人说这些。”

“说啊,我听着呢。”古的声音近乎呢喃,“你说吧。”

“我从未觉得自己有一天会给遇到的一个人说起这些。真让人难为情。”

古丽低着头,把手伸向了古。古也同时伸手相迎,让她散发出热腾腾气味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再次沉迷于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林间气息。那是天然的气息,是戈壁滩上的夜气,沙漠中壮硕浓郁的沙枣树的芬芳。

一路上,古发现古丽一直在注视着他微曲的手,就忍不住了:“你——现在,还会经常梦见他吗?”

“谁?”

“你的生父。”

“是的,我梦见他在家里的院落出现。第二天就是诺如孜节,院子里有刚宰过羊的臊腥味儿。地上堆着羊毛,他的手上也沾满了羊毛,他身着破烂的棉衫,我梦见了他对着我笑,还梦见他在这里出现。还是这条河,周围有枣树,还有桑树,我梦见他在这条河里洗羊毛,还有皮子。有时没注意,河水把他正在洗的东西带到了远处。我梦见的就是这些。”

她一口气说完,眼睛看着他。

对古而言,这一切都是真的。古看着她,表情看似严肃,其实是在自问:

“——古丽梦见了她的亲生父亲,从她的神情中发现了他父亲的形影。她的沉默,还有与生俱来的忧郁。她身上的诸多特质,无不洋溢着燥热、多风地带的蛮荒气息。一如沙尘,覆盖在她的外表之上,与来自蛮荒之地的艰苦生活交织在一起。土地若能决定容貌,那么,古丽身上的诸般特征无不充满贫瘠土地的味道与戈壁沙漠的蛮荒气息,现在,都一一刻画在她紧闭的嘴角,全都浓缩在她的身体里。”

在此时,现在,他想好好看看她,可是一种无力感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纸做的人,虚弱,飘忽,忘记了自己曾是一个在沙漠与小镇之间的那个独自往来的人。

而现在,在黑暗中,她睡着了。她的脸看起来似乎与白天有所不同。连同那一声低低的呻吟。她的脸更像我所认识的另外一个人。一个姐妹。

这种想法令我困惑。

她躺在床上,看几个光斑在他的眼前飞舞。她被四面墙包围着,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她微微的喘息声。

她睡醒时,已是晚上了。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奇怪的手,手形优美但是皮肤粗糙,尤其是指肚子上,有着暗迹斑斑的黄绿色。她仔细嗅了一下,一股子草药的浓烈味道,这气味好像已经长进了肉里,再也洗不掉。那是她长年在草药房里沾染药草的特有味道。

她喜欢看自己的手。这是一个古怪的毛病。这个毛病让她也常常去看别人的手。比如古的手。

她的妈妈告诉她,手的形状很能说明一个问题,手又大又长而指头不尖的人,心一定是善的。

这就是古的手。

这手远比他的脸和身体要年长、成熟、憔悴,带着苦命相,好像是在风吹日晒的大太阳里劳作了半辈子。可现在一看,倒是有了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儿。

古知道她热爱和田的日子。

她和她的周围是和田所有的戈壁沙漠。

那些日子,他时常把古丽想成半人半鸟。

她说话时,古望着身边这张晒得发热的面颊,她略微低下头,有着欧罗巴特征的脸庞出奇地疏离与遥远。手指间有发黄的药渍。还有,她在说话时,会伸出舌头,舔一下干裂的嘴唇,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无害的小动物。

看到她,古的心里不禁有些徒生困惑:她有如谜一样的诱人的深井,值得挖掘的东西还有很多。

终于,古向她摊牌了:“我想留下来,留在和田。”

“为什么?”

古看着她,仿佛要把他的心思和盘托出:“因为这儿有东西,就在这里,这个地方。我是相信的。”

“是什么东西?”古丽问道。

“就是一直吸引我的东西。吸引我要留下,留在和田。”

古一口气地说了下去:“不管今后找没找到玉石矿脉,我都想留在这里,一年,两年,只要我能待在这儿。”

那段时间,古跟着古丽学习维吾尔语。

“河流”。

“艾德莱丝绸”。

“沙漠”。

“羊群”。

那些异族人古老的语词,感觉就像是所有的东西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他的眼前,一次是在古丽与他的言语之间。

好像那些沙漠戈壁,那在眼前奔腾不止的河流、尘土,这一切都转化成了语言,这异族人的语言在包容着它们,包容着一切。

眼前,简陋的红柳屋舍的上面烟囱无数,其中一些已青烟袅袅。

对他们而言,这一切毋庸置疑。

古丽很明白,古对于维吾尔语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一个游人,或是一个汉人的单纯的考证,而是与她自己有关,与那样的一个“空间”有关。是那样的一个空间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一定是比回忆更加幽远的事物。

她家屋角有一只灰黑色的土陶罐。门口有一张落满了土的花毡,隐约可以看出暗色的花纹。古还一直记得古丽说这些话时,带有旧时城郊居民的那种缓慢的、忧郁的鼻音。

只是,她的小腹不知为什么一直微微地鼓起,好像怀孕了似的,只不过怀的是自己的死亡。

这种感觉,让古感到害怕。

还有一个梦。古从未给古丽说。那是一个有关他与古丽的性爱之梦。

好像是洪水过后,白水河变得宽阔、平静。当古丽看着河水的时候,古发现她的眼睛会发出一种绿色的荧光,就像猫一样舔了舔嘴唇,颀长的躯体一下子充满了活力,散发出泥水的腥味来。

现在,她赤裸着双脚站在浅水里,前额微微上扬,带着笑意的眼神里有一种雌性的光彩。

“来啊。”

这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就已经固定下来了。他甚至觉得,她的笑也是这样的,一碰,就能发出声响。

涉过河滩,他俩待在雨后的树林里,那里长满了桑树。她看见叶片上的水滴落下来,落在他粗糙结实的胳膊上。他们的头顶上是大团的桑树枝叶。枝叶向下延伸,交叠在一起。

他低下头,倾身向前,用舌头把水珠舔进嘴里。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流失了,心里有着对这个女孩无限的欲望和需要,但不能说给她听。

不能说的是他对她第一次的欲求。那是开始。

是的,是第一次的开始。

他从头顶上扯下好几片桑叶,擦干净顺着她大腿上流下来的血迹。然后,把这片浸着血的桑叶含到了嘴里,没有一点不适,而是用自己的唾液再一次融合了它们,使之成为一体。

在爱情中,两个来自不同宗教、不同民族的差异竟可以这样一笔勾销。

古丽的腿微张着,她不想这么快穿上衣服,也不想这么快地起身离去。

古都看出来了。又一次起身,以一种温柔而致命的手法,从桑树的枝头上撸下来一把带汁的紫桑葚,塞到了古丽的嘴里,紫色的汁液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让她再次想起他刚才对她使用的动作。

有关他的一切,好像都无足轻重了。

但是到了清晨,当梦醒来之后,古被清真寺阿訇叫人去做礼拜的喊唤声唤醒。——他恢复了理智,又变成了一个有些寡言,有些落拓的外乡人。他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看到她,以至于把这一切当做是一段变奏的和声。里面依旧弥漫着陈年旧雨的味道,旧毛毡上沾着沙尘。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整整一夜,除了他与她之外,所有的人都睡了。

但实际上,他们俩在一起,一直过着形式主义的禁欲生活。没有越过雷池一步。他越发意识到,性爱不仅牵涉到他或她的爱情观,而且还牵涉到两个不同种族之间的文明和禁忌。

这禁忌根深蒂固。

那个秋天与夏天,他们的贞洁在一个村庄里相遇。

在梦中,也只有在梦中,他梦到与古丽后来的一些日子,他俩整天待在一起,彼此间相互抚摸,但不说话。偶尔发出几声低沉的叹息。他们拥抱着沉沉睡去,又被凌晨的清真寺阿訇召唤信徒们做礼拜的喊唤声惊醒。

在早晨清冷的空气中,戴着白帽子的信徒们陆续走进离家最近的清真寺,合掌跪拜在旧花毡上,祷告的声音从一个塔尖传向另一个塔尖,仿佛是在传播他俩的流言蜚语。

他们走在干爽冷冽的清晨中。

清真寺中信徒们赞美真主的声音饱含着木炭和孜然混合在一起的浓烈气味,弥散在空气中。

他们是城里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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