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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家事

1

昆仑山的探玉之行最终以失败告终。

回到和田的时候,夜已深,路灯以及桥两边的房屋留给和田这个城市模糊不清的影子,在一阵风传递过来的烟雾中越加灰暗,不真实。

古走在和田的大街上,一种异乡的生疏感在加深他旅途中的倦意,他微黑的皮肤在不易觉察中隐隐升温,又长又油腻的头发由于脏而变得沉甸甸的,耷拉在额角,就像是一块破毡子,有些地方还露出结着污痂的头皮。

而那件灰绿色的棉布衬衫泛出了一层锈色,那是汗水一再濡湿后又被身上的体温烘干的缘故。

最后,他靠在桥头一家卖清真小吃的店铺门框上,他的手所触及的玻璃上写着“馕”、“烤包子”、“缸子肉”、“羊肉汤”之类的字样。

门紧闭着,透过油腻脏污的玻璃,店铺里的微弱光线打在他的脸上,隐约还能闻到孜然的香气,他像一头拒绝离开畜栏的牲口,心一下子热了起来。

也许,他生来就属于这个新疆地图上最南端的戈壁沙漠,哪怕他曾在别的城市生活过,但他依旧会重新回到这个已经打烊的灰蒙蒙的旧日世界中。

那始终是一个他从未曾到达过的地方。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切都显得很陌生:暴雨在昆仑山的彻夜轰鸣,白水河的水闪出微光,凌晨的云团像灰色的巨大幽灵——这一切,要比他生活于其中的现实神秘得多,模糊得多。

他明白了,无论自己现在做什么,过去的另一种生活永远慰藉着他。

回到了和田的住所,古感到身心疲惫,好像有好几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毫无怜悯地挤压他的背,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刺在腰间。

他一身疲惫,回到屋子里,衣服也没脱,竭力抵挡住汹涌的思绪,把头埋进枕头,睡着了。这天晚上,他睡得格外好,浓黑的睡眠,像在出生之前,像在死亡之后。红柳苇子的棚屋像宫殿,而身子底下的木板就像一张天堂的床。

古在和田的生活,好像又和从前一样了。

不过,和田对于他来说,仍是一座想象中的城市,他对此有一种秘密的热爱。那里的街道、集市以及狭长的白水河——

这些,都是他不曾了解的一个陌生的世界。

可是古,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他听不懂这个城市的方言,或者说,是维吾尔族人的话让他常常感到为难。他们,又是他们,一群群地,在脏污的小饭馆的餐桌旁,在巴扎的树阴底下,在河坝子上,一个个的,是多么地喜欢扎堆说笑话,说起笑话来青筋暴起,眼睛充血,鼻子发亮,然后是一阵没有来头的,突然爆发出来的笑声。可是古丝毫也无法领会。他荒草丛生地站在那里,认真地看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嘴,让人觉得,他在好脾气地为自己的这些个笑话捧场。

在南疆和田,尘土永远在不同的季节里落下,永远在路上飞扬,有时是春天,有时是秋天,它坚持至久,融化一切。

窄窄的巴扎两旁,是一间又一间的泥土房屋,巴扎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维吾尔族人。他们在人群中或急或缓地朝各自的方向推挤着,他们每一个人走路的姿势好像都不一样,各自在人声嘈杂中孤身独立,就好像身在众人之间却永远是孑然自处。

古走在这里,由于数月来长久的疲倦,使他觉得自己有如衣服一样飘在喧闹的人群中。

一到巴扎天,人们从乡下赶来,驴车被挤在了路边上,把路塞得满满的,一脸脏污的小男孩把刺猬毛一样的脑袋从窗子里伸出来,好像还在辛酸、疲惫地欢笑着,迈着慢腾腾的步子,垂着眼皮没一点精神。从于田县的车上下来了几个小伙子,他们整天形影不离,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嘴唇半开半闭的,露出一种嘲讽似的笑容。

在这样的巴扎天里,哪有斗鸡和贩卖玉石的黑市,他们就会出现在哪里。

巴扎上,小贩们闹哄哄地叫卖着货物,女人的头上松松垮垮地包着头巾,斜插着一顶黑色镶金丝的小帽子,她们的裙子也很宽松,而且有一个不同的名字:艾特莱丝。这几个奇怪的音节似乎是一口气呼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他边走边看,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这时,一阵模糊的音乐引起了他的注意。

起初,他不知道这音乐从哪儿来,好像是从清真寺的回廊传出来的,声音遥远,犹如耳语,和维吾尔族人的祷告声交织在了一起。就像那天,他一边在玉石巴扎的路口边等车,一边看穿梭在铺天盖地的各种摊子上的人流,他们就好像永远也不知疲倦似的。

在玉石巴扎上,古遇到一位卖山玉的维吾尔族人。这个卖玉的男人叫木拉提。他来自昆仑山海拔两千多米的喀什卡什乡,汉语的意思就是“玉石之乡”,当地人习惯叫它“火箭公社”,大概是说它所居的位置很高很高的吧。

木拉提每个星期四上午从家里出发,身上背着几十公斤重的几块山玉,裹上两个干馕。玉石料的密度大,背在身上很沉,这让他看起来像微微躬身的老虾米。每次下山,他都要翻越一座海拔近三千米的山,这些路几乎垂直地开凿在悬崖上,他必须走一步是一步,一步都不能打滑。他一侧身,手就能伸到裹着岩石的云朵中去。

下了山就坐上班车,刚好就可以赶上每周两天的玉石巴扎。吃完馕饼,在巴扎上找好一个位置安定下来,趴在放玉石的编织袋上睡一会儿。没多久,集市上的人声鼎沸吵醒了他,玉石巴扎已经开张了。他抹去眼角的眼屎,把几块“山流水”摆放好,等待买主。

到了下午,他的“山流水”才卖掉了一块:八十元。有巴掌大小。集市就要散了,他去马路对面的“卡瓦”摊上吃了两块“烤卡瓦”,又吃了一份拌面。看看天色,要回去了,下星期再来。他笑了笑,打了几个饱嗝,齿间还留有没剔除干净的“卡瓦”杂质,站在冒着热气的“卡瓦”摊位旁,他同意古给他拍个照。

他把古给他照相看做是对他本人的一种接纳。

在一间小吃店的门前,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年盯着古好半天了。待他走近,突然把一只手伸向古,摊开一把小石子儿。可能在手里攥的时间长了,不干不净,个个油腻得很。

“玉石。好得很。便宜卖了。”

在和田,这恐怕是最小的生意了。

那些孩子称这些石头是玉石。

这些“玉石”大多没啥好成色,真假难辨,大都如纽扣、杏核般大小。他们缠着你,但不讨厌,因为这些孩子不贪婪。对他们来讲,一颗圆润洁白的小石头的后面就是一把糖果、几本作业练习簿、几串红柳烤肉而已,他们只是在玩这件事情,以它为乐趣,活着,度过童年时代而已。

这个少年的另一只手,在臂膀这里就断掉了。也许是砍的,也许是烧的。不管是怎么断的,都要愈合。长到后来就圆滑了,不觉得缺损。他摇了摇臂膀,好像是在向古炫耀自己的断裂和枯萎,还有手指与手掌的不知所终。

古别过头去,快速地走开了。

2

秋天降临了。蜜蜂热烈而自信的嗡嗡声已经平息,和田夏末的空气凉爽了下来,空气里有一股浇过水的泥土的味道,一阵微风像熟睡的小牛的气息温暖轻柔地在林间低语,好像是在给河滩边林子里成熟落下的果子降温。它们有的在树上,有的落在地上,散发出腐败的芳香,像是在打着嗝儿喷出一股软热的汁水。

我的邻居亚力克家的第四个孩子艾布要在这个周五进行“割礼”了。亚力克早早请来了割礼师。这个长着长长的如同马脸一样面孔的老头儿我认得。那么老了,却是我们这里第一个穿上汉族男人才穿的夹克衫,戴上了鸭舌帽的人。

这天,八岁的艾布的“割礼仪式”进行得很热闹。割礼师把割下的包皮一下子扔到了自家的房顶上,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声。割礼属异教风俗,而古作为一个汉族人,是无法融入到这个仪式中去的。小小的艾布坐在花毯上,他的嘴大张着,被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塞得满满的,看上去可怜又可笑。他东张西望地看着大人们相互拥抱,不停地劝酒,一个满嘴酒气的男人试图去抱地上的一个小孩,结果却被他尖细的小牙齿在胳膊上咬出了一排小牙印儿。

“总有一天,我会对你讲一讲割礼的经过。”亚力克拍了拍古的肩膀说。

古是一个外地的汉族人,读过很多年的书,会潜水,收藏了好多的古币还不算,又跟着一大群人来这里找什么玉石。可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玉石没找到,人却搞得日渐消瘦起来。他在和田待的时间长了,似乎忘记了自己到和田来干什么了。他说他的家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弟弟。

说起弟弟,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古说,他和你差不多大呀——不,是要大好多岁。他和你不一样,他是个哑巴,但是能发出响声,能发出欢喜的、拒绝的、调皮的、不耐烦的、点头或者是摇头的声响。这种声音谁都听得懂,你也听得懂。

他看着我,又说了一句:“反正你不会听不懂的。”

恍惚觉得,他说的这个弟弟,会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小哥哥呢?不会的,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小哥哥早夭多年,不会是他。

我咽下了诸多话语。

二弟和大狗总不在家。没了大狗和我整天眉来眼去的,我有时会感到寂寞,会想到我未曾谋面的小哥哥,他出生在一个很糟糕的年代。

老爹说,小哥哥活着的时候,每天从早到晚干的一件事就是哭泣。可大人们老是顾不上他,他是什么时候会说话的,家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路的,家里人也不知道。

老爹还说,小哥哥是“三年自然灾害”里得伤寒病死的,死的时候才三岁。但老爹坚持说他是饿死的。

后来我才知道,在小哥哥患伤寒死去的那段日子里,老爹和二弟的关系极为紧张。老爹认定,小哥哥的死是二弟偷吃了小哥哥手中的最后一口粮——一块渗出霉斑的红薯。老爹还说了,二弟有一颗恶毒的心。二弟想让小哥哥早点死,这样就没人与他抢粮食了。

老爹的认定让二弟无比地委屈:“怎么会是我偷吃的呢?”

“我是他的哥哥,而且,那时我才五岁。”

二弟说。

二弟说其实在那天,老爹一大早就出门找吃的去了,说是到河滩边的树林里挖野菜,刮榆树皮。临走前,他看见小哥哥坐在破毡子上,张着空洞的嘴,样子一点不像个人,倒是像一个目光哀哀的小野兽。

老爹看不下去了,就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渗出霉斑的红薯,递给了小哥哥。小哥哥握在手里,光看着,没吃。

老爹出门后,二弟偷偷溜进屋子,看两眼小哥哥,小哥哥也看着他,人越来越瘦小,干枯,头上渗着细细的汗,微闭着眼睛,手好像也握不住红薯了。二弟学着老爹的样子,把毛巾用水湿透,拧干,轻轻擦去小哥哥头上的汗。他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眼睛不时地盯着小哥哥手中的红薯。等他给小哥哥擦完了汗,他自己的嘴巴里还在嚼着最后一口红薯,细细品咂着,好像还舍不得咽下去。

小哥哥身上的热气慢慢开始凉了,头歪向了一边。窗外却有着温热阳光,沾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它们的叶子边缘都裹着一层短短的绒毛,在风中微微起伏。二弟突然发现,老爹正站在他的身后,冷冷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他哼了一声,抬起了他瘦而有力的腿,将二弟一脚踹出了门,一根倾斜在屋顶的短木桩恰好掉了下来。

二弟的腿疾就是这样落下的。

二弟忍受不了老爹刀子一样的目光,于是,他从那时起,躲开老爹,躲开他的目光。无论是在哪里。

哥哥,我的在三岁就死去的小哥哥,无形中成为了老爹和二弟之间的隔阂和肿瘤。近十几年的时光过去,他们之间冰冷的关系并没得到改善,反而更加坚硬如铁。

我比我短命的小哥哥小十九岁,我是在他死后多年才出生的。现在,除了老爹还记得他的模样外,没人还记得他别的什么。只是老爹有时在发呆的时候,会突然提到他:“你的小哥哥要是还活着……”

记忆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老爹和二弟之间是有仇恨的。表面上近而不亲,他有时在斜眼看着二弟的背影,目光里抽出了鞭子。

有一回,我看见老爹在二弟经过的院子门口,朝他扔过去一片不大不小的碎砖,刚好就砸中了二弟的大腿,里面传来老爹咳嗽一样的笑声。

二弟存在着就是为了与老爹对着干,争吵,继续他的无所事事、惹是生非的生活,直到老爹真的成了老爹。

在我家里,这真是一部丰富的斗争史啊。

在正常人里面,二弟算是残疾人。可二弟的跛脚不是你们所怀疑的遗传。他的个子一点都不高。他身体的残疾使他的气质增加了一点冷飕飕的感觉。他从小到大就穿着一身黑羔皮的夹袄,在他的有生之年,好像一直是这么个装束,连脏污的程度都完整地保持了下来。

他的黑色小羊羔皮帽永远压住眉毛,使他一双微陷的双眼置于阴影中,使你在看不清他的时候而他能看清你。

老爹对二弟毫无办法:“你这个造粪机器。”

老爹有事没事地就这么叫他。

长大了以后,我才知“造粪机器”说的是那些光吃饭不干活的寄生虫,是句骂人的话。可又有什么用呢?二弟,就这么坚定地当起了“造粪机器”。他像一条怯懦的虫子,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寄生生活,一边给老爹不停地找麻烦。

二弟是个瘸子,右腿比左腿长出一截。因而,左肩也比右肩倾斜了一截,左高右低的。一些小孩子总爱走在他的身后模仿他走路,还笑得要死。他也咧开嘴跟着笑,笑容里看不出苍也看不出凉。

我找不出一个词来描述它。也许,每个词都有各自的局限。他粗重的呼吸里有痰有石头有沙子,在人群里旁逸斜出得很。瘦小又窝囊,像个无椎动物一样叫人看了不舒服。

也因了这个残疾,他从没有上过学。他受不了自己残疾带来的嘲笑。

我也是。越大越受不了。他走路的时候,是那种用一只手撑住瘸腿才能走的样子,像划船。走啊走,划啊划。跑起来腿一拐一拐的,样子真是难看,看得我心里又酸楚又好笑。

因为家里一个跛子的存在,我的脸面总是要受到损害的。

好在他的残疾不会传播到人群,也不会污染空气,可是这体外的病,谁都看得出来。他早已被人分了类。

可是,自从二弟开始有了偷盗,还有制作假玉的“手艺”之后,他从骨到肉到皮都变了模样,变成一个心怀鬼胎的二弟了。

老爹偶尔也有快乐的时候。

有一天我准备出门。那天,老爹在院子里一边刮桑树皮,一边听我大声唱歌。老爹刮桑树皮的声音很细脆,刨刀下的枝屑一条条弯曲着,像花朵。老爹笑得很腼腆,很慈祥,让我以为好日子就是这个样子的。

可二弟的反应不冷不热,他在院子的另一角,用木槌在盆子里捣浆,骨节突起的手黑而脏污,他看我们俩的眼神是冰冷的,总是在一旁弄出很大的声响,干扰我和老爹之间的和谐相处。他身穿那件黑色旧袄,过大的领边袖口,好像身上到处都空空荡荡。

其实,二弟有时也会笑的,只不过没我笑得那么欢快。

那次——是为了什么事呢?我好像已记不得了。但那时我是一个多么爱笑的孩子,一笑就笑得喘不过气来。

可我与他们——老爹、二弟之间似乎总隔着一道跨不过去的隔阂,让人想倾诉却总也开不了口。每个人好似一个神秘的团体,靠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悲哀紧紧相连。

我有时恨不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消失,彻彻底底地消失。可是,这种念头总是一闪而过。我还那么小,小到还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

有时,我坐在门槛上,不知怎的就想起死去的母亲了。

我用手指蘸着水,在身后木头的门板上写了“阿妈”两个字。干热的太阳光线透过树枝的缝隙落下来,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忍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是的,贫穷和潜藏的敌意总让我们想着离开对方的办法,老爹和二弟从不拥抱,二弟和我从不拥抱,老爹和我也从不拥抱。

最后,我们不得不承认彼此互相怨恨,并且都有一种想要离去的愿望。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又找到种种借口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厌倦还在,厌倦不断地袭来,它从更远处来,在过去的某个日子里挖好了它的洞穴,使一个厌倦的尽头成为另一个厌倦的源头。

一年一年过去,我们总想着生活会有所改变,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将来和永远也不会改变。

3

在那个还没有多少外地人来和田的年代里,白水河离我们是那么地近,它使我产生错觉,以为我到那儿的河坝子上玩一圈,闭上眼睛,就能回到那样的时光中。

这是唯一、唯一温情的时刻,让我硬不起心肠去说它的坏话。

偶尔有一两个名字在传说中的新世界里被我弄丢了,但它仍然有着某种可疑的气味,指向旧日时光。

那么,就请原谅一个内向人的无知吧。自我出生后再也没离开我的福祉,换句话说,我在一切场合都尽量保持叙述的顺序性。

比如,从没人告诉我这条街的来历。

听听这条街上那些店铺的名字——

喀瓦普(卖红柳烤肉的地方)。

萨木萨(烤包子店):这种包子是在馕坑里烤制的。馅是用牛羊肉丁、羊尾巴丁,再加一些洋葱、孜然、盐拌成的,把包好的“萨木萨”贴在馕坑里,十几分钟后就熟了。

过西开待。我最爱吃的是和田大桥下面那一家老头儿做的一种圆形的大包子,他叫它“过西开待”。味道好得呀,啧啧。可那些调皮的汉族人给它起了个怪名字,叫它“男宝一号”。

我不懂。

的确,在我十二岁时,我就声称自己只喜欢那些令人惊奇的事物。那时候,和田还是一个封闭的地方,少有外地的人来。特别是汉人。对于所有来和田的一个个的外来者,我几乎如数家珍。

你要原谅我的拖沓。直到现在,我想要叙述的事情还没出场。

不过,你快看到了。

古,你总怀疑我没见过世面,让我怎么来说你呢?那时候的和田人,很少看见有外地人来此。再说了,和田人好像无一例外,对外地人有一种天生的攀结和好奇。外地人要是走在街上,会有人肃然起敬地远远跟着,流连在他们的身后。

不过,在和田当个外地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古很快就发现,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被凝视。

有一次,我和古来到和田城边上一个陌生的村子,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到路边的杨树下,两个年轻的巴郎腿盘在半人高的土台上,像捏泥巴似的在捏一种面饼——馕。

古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稀奇事,一时兴起,想看个真切,便趴在馕坑边上,朝里边专注地看,两脚翘得高高的,像只弯曲的大虾。

这下坏了,从旁边一间黑洞洞的泥屋子里一下子弹出个年老的妇女,冲着他大吼大叫。

都离开馕坑好一阵了,那位维吾尔族老妇女,还在叉着个阔腰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很心虚地背过身,对着路边的那些树直呵气。

我没怎么听,反正没啥好听的,只好比他走得更开。

其实,这是我的错,我从未告诉他,我们这个民族的人在烤馕的时候,如果被人凝视,馕在坑里就贴不住;织布的时候被人凝视,就会出现断线;还有还有,灌面肺子的时候,要在面肺子上盖一块布,否则,被人凝视了的面肺子就会破。

最要紧的一个说法是有关孩子的。

说孩子要是被路上的陌生人凝视或照了相,那这个孩子的灵魂就被人偷走了。

我从未给他说过,我也不喜欢被人凝视。

但是在从前,在我从前的从前,我的眼睛曾被陌生人盯过吗?

一定被盯过了,否则,古,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让我看不见的还有二弟。

好像从这个夏天开始起,家里很少再见到二弟的身影了。还有大狗。家里冷清了许多。不知为什么,他常常在夜里出去。有时是那个捞沙女人来喊他,有时是别人。我不知道他在外边会有这么多的熟人。他一离开,我就觉得家里有些冷寂。

当家里一旦失去二弟和大狗一重一轻的脚步声,还有背影,没了大狗与我整天眉来眼去的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风景,我就会觉得百无聊赖,像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似的,在巴扎上,还有河坝子上终日游荡。

4

又一年春天了。

尘土,正从和田四周的边边角角升起来,掺杂到原本浩荡的夜色中,树上,还有房顶,到处都是,满得不得了,往日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起来。浮尘一上升就淹没一切,像是把树林子、房子一一浇铸在混凝土里似的。

二弟慢慢走着,头脑里已是混沌一片,看着四周黏糊糊的浮游物,他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那种混沌与陌生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就在他自己的心里。

二弟站在路口用力喊大狗的名字,他的声音又湿又凉,曲曲折折拐过了街角,在寂寥的清晨中显得突兀、怪异,还有些不安。

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二弟又开始喊起来。

下浮尘的天气下午像黄昏,黄昏像夜晚。而早晨也根本不像早晨,土黄色的浮尘轰轰烈烈地在大地上浮游。没有太阳,他的视线模糊,脚底像踩了羊油似的打滑,他在同样尘土飞扬的路上行走,走得很小心。

他的声音一落下,马上有了动静,一阵急促的碎蹄声从很远的地方潜游而出,化成一个无声的黑影,在身子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是大狗。

它十分熟悉二弟的呼吸和脚步声。

现在,他和大狗两个一前一后地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二弟走路的样子很硬,好像他的腿弯曲不了,上坡的时候是直着上,而下坡的时候身子整个往前倾。

大狗很敏捷地在他身边跃动着,带着他熟悉的动物的体温,和他单调而复杂的嗒嗒的脚步声轻重相合。一旦停止身形,也就是两个铸入混凝土的物件儿,灰头土脸。

每逢这样的天气,他就格外地不想说话,闻着空气里呛人的尘土,他在心里懊恼着,好像不明白这样的浮尘天气为啥年年都来。

偶尔路边有几个过路人与他擦肩而过,同时停下脚步,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那声音却是他熟悉的。

“河——坝——子去——?”

拉长调的是依不都拉音,自从他的老婆子瘫痪了以后,他总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说起话来气息怏怏的。

“老爹的身体咋样了?”问这话的一定是买买提江了。

他喜欢喝烈酒,他的又大又红的酒糟鼻看上去就像一座城堡。两年前他得了哮喘,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从那以后他说起话来很吃力。

“你的裤子掉了。”一阵大笑。这是爱捉弄他的吐逊江。

那次在河坝子,吐逊江当着好些人的面,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了以后,两人打起了架,可他每次见了,还总拿他说事儿。

二弟回答这三个人的话都很简短:

“嗯。”

“好得很。”

“呸。”

每天,二弟独来独往的。不,不是一个,是两个。他身边总有一条大狗。那狗壮实,看起来才三四岁吧。似乎长着一张人脸,五官挤在一起,那么窄小,如果笑起来可能还会有一只羊的表情。

他一早起来站在窗子跟前,盯着大狗看。大狗在院子门口游荡,像个没啥事情干的“二流子”。它跑起来的时候,臀部结实,介于有力和倦怠之间。

河滩边的枣树林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枣花的芬芳气味让我深感安全,它们在看不见的地方把夏天释放出来,枣花的绽放就是某种信号,就像皮肤上的那层薄薄的油脂,紧紧依附在我的身上。

二弟也有一个固定的去处,就是带着大狗去河坝子。每天都去,就是在秋风凉了的时候也是如此。

河坝子面朝大桥的方向到处都是枣树,那巨大的阴影随季节和时间的变化而略有不同,而二弟也随着树荫的变化,所处的位置当然也有所不同。

我突然想起二弟残缺的身形:

他手里经常拿着一根用来吓唬大狗的红柳棍,枝条上天生没叶子。他整天拿着这么个粗棒子戳在地上,身体缺少的位置,好像在此刻得到了补充。

二弟真是个怪物。

在二弟不在家的时候,我偷看过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很脏乱,那些陈设看起来就好像他从不睡觉,像个幽灵。

实际上他真的是。

有一天,我和几个小孩在河坝子里玩,用石片打水漂儿,我是个半大不小的人了,可还是爱好这种娱乐,真让我脸红。

平静的河面像是一块透明的灰布,灰布上,慢慢地冒出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一个长条,一个短促,像随手捏出来的一样。高的在前,短的在后,在河岸上一路狂奔,高的影子光着脚,头发蓬乱,一路嗷嗷怪叫着,眼珠子快要弹出来,那一排排枣树的枝蔓都挡不住他,把路上的一排摇摇摆摆走着的鸭子吓呆了。矮的影子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猛追,屁股上的尾巴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跑得像要断掉似的。

跑着跑着,两个影子重合在了一起,很有些瓜葛的嫌疑,但其实不是那样的。

然后,两个影子像突然出现的那样,又突然一起消失了。

自从大狗跟了二弟以后,二弟每天要花很长时间来训导它,调整它的姿势和坐卧。慢慢地,它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二弟了。二弟对它大喝一声,它就会抖着身子伏在他的脚下。

最早的时候,二弟发现这个脏臭的玩意儿会斜着眼睛看人,还要露出嘴里的那颗残牙,摸它一下,还会像老人一样哼哼,二弟的心里便一动。

现在,它时而低头拱几下青草,时而追正在专心刨食的鸡。没事还老冲着过路人吠,硬是把自己叫成了一群狗的阵势。

当那条大狗还是条小狗的时候,就和他同住在一屋里,好几年过后,以至于他们俩的神情,步态最后都有些像了,气味相同,其他方面可能也差不多。

它跑到巴扎上去,人们见了它,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二弟的样子。二弟不喜欢的人,人们以为大狗也会不喜欢。

在这个家里,二弟总是很沉默,我尽量想让他开口说话,以便问他一些问题,但好像总是在浪费时间,二弟在家里沉默得像一团浓雾,一千个夜晚都不足以让他掏心窝。

他走哪儿都带着这只狗。他们同居一室,形影相随,简直亲密到了鬼鬼祟祟的地步。

那年春季的一天,有时候很晚了二弟还没瞌睡,在路上大声地吆喝狗,把大狗驱赶得跟疯了一样。

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街道两边的景物都虚幻了,路灯的光在跳跃间拉成了一条长线,闪个不停。二弟的头发好像也离开了头皮。狗喘得也像是拉风箱似的,浑身沾满泥巴,叫声很软很滑,像在唱歌。

时间长了,二弟的身体里有一股低等动物的臊腥气味。

也许他太爱大狗了,有时会低下身子亲吻它。他的亲吻有些过火,用牙齿轻咬它的鼻子,用舌头舔它的耳朵。我甚至听到了舌头搅拌唾液的声音。大狗仰起头,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像根本不需要狗的言辞。

当大狗不发出声音的时候,它纯黑的身体就和夜色浑然一体。他给它一个脊背,长久地不发出一点声响。

不知是不是真睡了——我也屏住呼吸,张着自己的耳朵,听外边风摇树枝的声音。

我无疑受到了冷遇。

听着他和它之间越来越相似的呼吸入眠,总觉得那只大狗的眼神特别,阴阳怪气的。连叫声都欲言又止。它是能说清楚的。

真想上前去问问。

不过,大狗临死之前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七年前,当大狗像一个预言,神神秘秘地跟着二弟来到我家时,我才五岁。

5

还是说说那只大狗吧。它刚来到我家的时候,嘴脸平常,不过一只普通的狗而已。

那天,二弟在河滩的树林里打麻雀回来,天都快黑了。走到家门口,就感到了身后重重的呼吸声,回头一看,竟吃了一惊:一条浑身乌黑的小狗跟在了他的身后,乌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手中的一串死麻雀。那些麻雀像一串下水,被他满不在乎地拎了一路。

大狗看看他,又看看它。

二弟不想把这么一个不祥的小怪物引到家里,他从相反的地方快步走,围着离家不远的平房区绕了几圈,路上,他还虚张声势地朝身后跺脚,扔石子儿,等他再一次走到了家门口,发现那条狗还在身后,正伸着舌头踱来踱去,样子既可怜又可怖。

二弟只好再掉头跑。

几个来回之后,他就妥协了,彻底放弃了抵抗。

就这样,这条狗以狗本身的形象来到了我家,没一丝掺杂。

这条狗没有它的过去。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为它上哪儿去找来一个名字?是从它毛茸茸的叫声,还是气味里?或者,从老爹心绪不宁的沉默里?

那些日子里,我们横七竖八地给它起了好多的名字,有了个好名字的狗自然会希望它交到好运,胡大会赐福与它。但我觉得它有没有个好名字,都会像其他同类一样走完狗的不长的岁数。

直到后来,有关大狗的哪一个名字都没有叫熟,家里人只敷衍地唤它“大狗”。

我叫它狗。

“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来这里?”

狗没有回答我。

我笔下的这条狗如此惹我心爱,正是这样,你来看我今后怎样加害于它。

6

后来,古从昆仑山回来后不长的时日里,是无意间与那个传说中的“打踪人”相遇的。那是初冬,和田降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白水河的河床还没有封冻。

其实,古在前往昆仑山的一路上,经常沉迷于老爹所暗示的“打踪人”的预言里。关于“打踪人”的事情越来越离奇:巴扎上一个卖烤鸡蛋的维吾尔族老妇人说,“打踪人”能找到死去的人的灵魂,让这个人重新回到人世。

因为没有办法证明他们说的是真的,因而传言变得越来越离奇。每个认识“打踪人”的人都根据自己的愿望来描述。

一些老人说了,在和田,只有一个人是“打踪”的高手,他就凭了失物者所描述的失物走失的时间和形状,就知道它丢在哪里了。

说是有一次,在长满荒草的戈壁滩上,几个开车的过路人看见一只羊单独地在公路旁,下了车,把羊塞进后备箱就走了。车走了好些天,一天见路上有一个维吾尔族老妇人招手拦车,就拉上了她,接着又走了很远,也没见老妇人有下车的意思,其中一个人忍不住地问她到底去哪里,这个老妇人的脸上没一丝笑容,看着他说:“我的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个老妇人是传说中的“打踪人”吗?那么,她又是如何知道自家的羊在什么地方的呢?

这真是个独门绝技。不能说,说出来就破损。

消息传来传去的,渐渐地传成了两种说法,其中一种就是,“打踪人”的预测哪怕再灵验,也都会在同一件事情上失效。

在这些缺乏尖锐情节的自叙中,古很快掌握了故事的核心力量。

传说中的“打踪人”住在和田黑水河那边的村子里。

那一年,黑水河的水涨得比往年都高,水里横陈直插着一些枯木死树,以至于河水格外地喧哗,日夜有声。

在过去,河流岸边的这一带树木丰茂,一些来自南疆的说着另一方言的某一族群,也就是当地人说的“盲流”,他们也许就贪恋它的这一点好处,才不嫌它偏僻,人少,才在这里落户的吧。

不过,和田农村这一带的乡村,每一处似乎都大体相似:一两条主街,几排老店,加上村子里慢慢增多的小饭馆、杂货铺什么的,村子里开始人来人往的,有些热闹了。

他们拖儿带女的,在这里又种下了很多的树,桃树、李树,主要是桑树。和田的一些汉人又为他们带来了另一世界的文明,拉来了水电,还建立了小规模的卫生所、派出所及邮局。

初冬的一个明亮的早上,太阳照在脊背上,可并不暖和。

天空蓝得发绿。在它之下,路两边秃笔似的杨树枝显得黑而脏污。地上重新落满了密密的褐黄色的叶子,太阳的光线愈发寒凉。

古憎恨这样的鬼天气,近乎木然地想到即将到来的冬天。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比这个天气更不舒服的还有,最近一个梦总是纠缠着他。

两个月前,古第一次做这个梦,他被惊醒,在困惑中醒来——发现自己根本就记不起梦的内容,睁开眼睛,只有梦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次都很相似。

直到有一天早晨,古带着熟悉的困惑从梦中醒来,恍然记起他身后的黑暗,他在人群中行走,手里托着一件什么东西。

村子路口的电线杆和电线杆之间,栖息着好多只乌鸦,鸦屎给杆子下面的破驴车上涂上了一层白霜。

一路上,古在这个村子里打听“打踪人”。

还是早上,一些老人起得很早,出来给自家的院子扫地洒水。这些老人热心地告诉他,他们没听说这条村子里有这样的人,要不,你到别处找找去。

怎么会呢?他嘀咕着。

这时,一位七十多岁的维吾尔族老人不吱声地在自家门口的泥墙上挥打一条马鞭子,他一直在重复这样的动作,似乎这是一个有益的运动。

听到古问到他这件事情,他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呢?早些年和田没啥好东西,除了河坝子的石头、戈壁滩上的草药,就是这个人了,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这个人在哪里呢?”古问。

没有人回答他。

古又朝着空寂炎热的巷道返回去。

呈现在他面前的这条小巷,永远是一条灰色的裤带的形状,两边的土房子有如裤子上的皱纹,死去一样地固定在那里。

一路上,古走走停停,不像是刚来到这里的一个陌生人,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神情和举止犹犹豫豫的。很快,他进入到了一个他从未去过的一条狭窄的巷道,灯光出现了,古往左转弯,又走进另一条更为幽深狭窄的巷道。但是和田市区的地图上并没有标注这条小巷。

路两边的泥房子低矮破旧,有些房屋一点灯光都没有,被熏黑的衣服晾成几行,整个巷子里,腐烂食物的气味混合着尘埃在污水沟里静静地发酵。

一个女人探出门,怒气冲冲地把一盆脏水泼到了门口,有几滴水还溅到了古的身上。一些人懒洋洋地靠在巷道晒得发烫的泥墙上,或蹲或站,面无表情地看着古从跟前走过去。

古继续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刚下过雨,昏暗的街道上,一个个浅水坑扭曲着,闪着忽明忽暗的光,低矮错落的砖房退在一旁,寒冷的天气让它们个个都蜷缩起身子,一些路人裹紧衣服急匆匆地往家赶,他也忍不住缩紧了肩膀。

突然,他的脑袋上被一个小物件敲了一下,一枚沾着脏皮的桃核儿落了下来。

他回过头,一个脏兮兮的小孩用褐色的大眼睛回望他,眼珠子演戏般地乱转,一边用手背擦嘴,表情很无辜。

古把目光定在小男孩的脸上,他的眼睛是这条巷子里唯一静止的东西,他长久地盯着这个小孩看,几乎要将自己也催眠了。

很远的地方传来清真寺阿訇要忍去做礼拜的喊唤声。声音悠长真切。奇怪的是,阿訇的喊唤声刚刚落下,这个小孩子一下子就不见了。再一看,巷子里的人也都全没了。

这一切,让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在狭长的巷道尽头,一个人紧裹着一件浑身漆黑的棉大衣,线条臃肿僵硬,“他”佝偻着腰,磨磨蹭蹭地走在古的前面,偶尔回头朝他看,满脸木刻似的皱纹让人顿生怜悯。

古有些奇怪,跟着“他”走到巷子的拐角处,在“他”背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这个人低着头,似乎觉察出古的到来。“他”把手放在胸口,转过身子,不小心被一个小石块绊住了脚,便趁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大截脏污的绿花裙角露了出来,被帽子捂严实的前额上还探出了几缕长发。

骨节嶙峋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用报纸角卷起的莫合烟。

看到古慢慢走近,“他”竟咧开嘴笑了,牙齿上沾着泛黄的烟草叶。“他”的身上有一种妖氛的气息,就是大白天,任何人看见“他”都会感到脊背发凉。

古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像从背后吹来一股凉丝丝的风,带着冷气流控制了他的脊背。

原来,传说中的“打踪人”竟然是个眼睛瞎掉了的女人。一个年长的妇女。不过,倒还不是完全瞎,还能感光,还知道朝着有光的地方走。

瞎是另一种残疾,反倒可能会增加她预言的可信度。

想到这里,古暗自笑了一下,伸手把她搀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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