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邹厚龙,男,土家族,湖北秭归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30多万字小说作品散见《百花洲》《啄木鸟》《青年作家》《飞天》《延河》《长江文艺》等全国各地报刊,著有长篇小说《恋歌》。小说入选多种选本。
内容提要
本文集精选了作者公开发表的33篇小说,多侧面地反映了作者对社会生活的深刻思考。作品内容纷繁复杂,底蕴丰厚,人物形象活脱;创作风格灵活多变,技法娴熟,艺术特色鲜明,所选作品洋溢着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彰显出现实主义写作的独特魅力。
1
事后王十月才迷信:眼皮乱跳不是个好兆头哩。
村窝里的天道黑得很快,那枚浅红色的夕阳一沉落,西山的巨大阴影便对着村庄倒映下来,像墨池里的墨汁越泡越酽,渐次向山林、河滩、田野、家舍悄然弥漫,直到把整个花桥场染黑,连人的眼睛也染得黯淡,却把狗们猫们的眼睛洗得贼亮起来。这过程大概不过半个时辰。
王十月趁天擦黑的当儿从坡里薅草回来,赶紧喂完猪食,收好晾晒在稻场上的衣裳,再进灶屋架火弄饭,饭做熟了便把碗儿碟儿摆在木桌上,边掐苞米边候男人回家。男人李铁锤在镇子上一家砖厂打工,每天下班后,便骑着那辆“五羊”牌的破摩托车跑十里公路,赶回家吃晚饭。
可是今晚就有点古怪呢,时间一分一秒地溜去,王十月都掐到半筛箕苞米了,还不见人影子,男人一惯回来得比较准时。砖厂天黑下班,他电驴一夹不大会就到家,而现在桌子上的菜碟早没热气啦,三岁的儿子牛娃再也捱不住了,爬上板凳直嚷嚷:“妈,我饿啦!”抓起碗筷便刨起来。
“儿子,你先吃吧。”王十月说着,搁下筛箕,站到门口往外瞅了一眼,夜色早黑得跟锅底似的,散布的村户的窗灯鬼火似地眨巴着,天气好像在变坏,呜呜地刮起了风,天上没月亮也没星子,只有成堆的乌云在风的驱逐中翻卷下沉,云层里响起沉闷的雷声,闪电倏然雪亮地撕裂着云团。“急死人!人咋还不到屋呢?……”她想道,突然右眼皮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这不疼不痒的一跳竟让她浑身一个激灵,“左跳财,右跳灾。”她敏感地联想到这么一句俗语,便心神不宁起来,觉得好像要发生了什么事儿,于是转身抓起一只电筒,一把雨伞,“牛娃,在屋里呆着,我去接接你爹!”说着便一只腿跨出门槛。
“妈,我怕!”儿子丢下饭碗,纵身跳下板凳,紧紧箍住了王十月的后腿。
王十月退回身,把牛娃从地上扯起来,说不走啦妈不走啦。这当儿外面下起疾雨来,雷声风声雨声响成一片,灌进门里来,让她更为焦虑不安,她搂着儿子在屋里团团打转,心里七上八下的,仿佛十五只木桶打水。
约过了个两个钟头,李铁锤突然像个幽灵似的撞进屋来了,淋得像只落汤鸡,脸色苍白,衣服上糊满泥污,浑身直打着哆嗦。王十月悬起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下来,赶紧催促他去换衣裳,又去把凉了的饭菜炒热,把他爱喝的烧酒酌上。李铁锤坐到桌子上,不吃饭,也不喝酒,身子还在不住地打摆子似的。
“你是不是病了?”王十月问。
李铁锤摆摆头,一声不哼。
“出了啥事儿?”王十月的心里打起响鼓,平时李铁锤也算个爽快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今晚咋就变成个闷葫芦呢,是砖厂老板整了他?还是他惹了啥子祸?她断定男人一定闷着啥子心事,一股不祥之兆从心头掠过。
“我骑车撞翻了一个人!”李铁锤终于嗡声嗡气地说道,神色惊魂未定。
“造孽呀!”王十月吓傻了眼。
“真他妈见鬼!”李铁锤说,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揪扯着乱草似的头发。
“到底咋回事吗?”王十月急得快哭了。
李铁锤端起一盅酒干了个底朝天,定定神,皱起眉头讲起过程。
天色麻眼的当儿,灰眉灰眼的李铁锤从砖窖里钻出来,拍掉身上半寸厚的灰尘,他的工作就是搞搬运,把砖坯抱进火窑,或把烧好的熟砖运出来,再装上车子。正要下班,一辆拖拉机突突地开进厂子,老板马传真从车头上跳下来吆喝说:“喂,别走!买家等砖用,再码车砖吧,每人加两块钱。”李铁锤一听就有气,他进厂子干了三个月啦,没拿到一个工钱,找他讨,马传真一哄二躲三赖,李铁锤也只好在心底骂娘。李铁锤于是说老板不用加钱,你这就把欠我的工资给讫得了,老板说兜儿里暂时没有,你不干滚蛋,李铁锤对另外两个民工手臂一挥说:“他妈的,伙计们走!”不想两个民工并不拿他当头儿看,当然不听他的话,乖乖地给老板搬起砖来。
马传真得意地哈哈大笑,李铁锤气恼地踏响摩托车,箭似地射去了。
李铁锤在不宽的乡间公路上奔驰着,他把对老板的满腔恼恨都倾注到摩托车下,气血贲涨地涌向四肢,手便莫名地加大油门,脚板也把档位踩到最大。周围夜幕四合,黑得望不过三丈远,天上风吹云翻,马上像要泼雨啦,他又格外情急了三分。刚拐过一个山弯,一辆开着大灯的卡车迎面冲来了,雪亮的灯光射得他眼睛发花,他心里骂着“操他娘”,迎着灯光擦车驶过,不料刚刚绕到卡车尾后,一个正在黑夜中匆匆赶路的人鬼似的出现在面前,李铁锤哪里来得及刹车,只听一声惨叫,那人便像鸟人似地飞起来,远远地抛了出去,他也从摩托车上栽下来半昏过去。
几声响雷、豆大的雨点打醒他,他好像在恶梦中清醒,从地上爬起来,极力想弄清楚刚才是怎么回事。借着一个霹雳的火光一闪,他看见那个男的硬硬地横在路边上,一动不动,死了似的。“糟糕,我撞翻人了!”他想,一种极度的恐惧和着闪电、雷鸣和受了雨淋而感到的寒冷骇坏了他,他摸着把摩托车撑起来,但车子打不响了,性急中,他索性将车子掀下了二十米高的沟坎里,拔腿便跑,像一只脱逃的兔子。风迎面刮来,雨淋得睁不开眼,他慌乱地顺公路跑着,远远一望见车灯,便慌忙跳进路边的林丛,像躲避可怕的目光似的,待车驶过后,他又蹿回公路上来,脑袋磕撞在好多树桩上,双腿跌进好几条地沟,他终于在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停步,稍稍松了一口气。四周一片平静,只是下雨,无边的夜色遮蔽着一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也许这事只是天知地知。”他心想,几分侥幸使他的惶恐略微缓和,透过雾蒙蒙的雨幕,他看到家里的窗灯温馨地亮着,那是他安全的避风港。
就这样,他一口气地跑回了家。
“天哪,”王十月抽了口冷气,“难怪我晚上眼皮子扯扯地跳呀!”
李铁锤讲这些话,声音压得低低的,他还不时朝门外瞅一眼,怕有人偷听似的。他偷偷告诉她,可能不要紧的,那人当即撞得没死也昏了,周围黑通通的又没别的眼睛望到,这件事除了他,鬼晓得是那个搞的。
但女人的态度却出乎李铁锤的意料,她并不为他的侥幸逃脱而高兴,反而责怪起他不该那样,“把人家搁翻就跑!好缺德哟!”她大声嚷道。
“不跑才是苕呢。”
“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要亮起胆子对待,”王十月说,“躲不是个办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做人不能黑良心。”
“甭你来给我上政治课!”李铁锤没好气,“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想过没——要是把人撞伤了,我们得就掏医药费,现在的医院简直是整钱的天坑,我们哪来的钱呢?如果人死了,那我还得坐牢!这个家也全完蛋啦!”
“活人哪能让尿憋死?”
“你要我如何是好?”
“报案吧。”
“你疯啦!”
2
王十月并不是说得好玩的,她上午就到镇上交警中队投了案。刘队长对她的行为大为赞赏。昨夜十一点半,一个开小四轮农用车的司机来报警,称在半路上发现一个被车撞个半死的人,他做好事把他拖到镇上来啦,刘队长赶紧安排把人先送到镇卫生院救护,今天一早就派小高到事发现场调查,他方才正猜测着是那个开小四轮的干的好事呢,还是哪个王八蛋撞翻人便开溜了啦,这时王十月来了,说明了来因。刘队长首先翘起大拇指表扬她:
“好!你不徇私情,主动报案,真是个知法守法的好同志。”
王十月听了,心里蛮不是滋味。昨晚真是个最黑暗、最难熬的长夜,她唠叨了半宿没说服李铁锤,她估计,男人不是不认那个理儿,他是后怕,内心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呢。一个通霄,枕头旁边的他烙烧饼似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她也同样跟着受罪,极度的惶恐不安像虫子在啃着她的心。公鸡唱晓的当儿,她刚合了会儿眼皮,便做了个恶梦,看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呻吟着、哭泣着向她扑来,她吓得转身便跑,跌进了一道百丈深渊,她大声尖叫着惊醒过来,发现男人抱着她缩成一团。她再也不敢闭眼了,天刚开亮口,便起床开门,想到今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报案,她顾不得多考虑了。
刘队长热情地为她泡一杯茶,摊开本子,仔细地询问,做了笔录后,便嘱咐她马上赶到镇医院去看望被撞伤的人,还要求她规劝丈夫早日投案。
王十月前脚出门,警察小高后脚进来,汇报说:“队长,到现场我们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不用啦。”刘队长说,把刚才王十月主动来投案的情况讲了,小高高兴地舒了口气:“这下可帮我们大忙啦,要不然,搞这个案子还蛮麻烦呢。”
“社会还是需要这种老实人嘛。”刘队长说。
“哈哈,那倒是。”小高说。
王十月出了派出所,匆匆赶到镇卫生院,穿过窄长的楼廊,迎面晃动的的多是些捂着胸口或腰窝的人、瘸腿的人、大声咳嗽的人和拎药袋子的人。王十月钻进外科室,向医生打听那个被车子撞了的病号,一个姓邱的主管医生告诉她,那个人叫刘国庆,被撞断了一节盲肠和两根筋巴骨,在五号病房四号床上躺着呢。
王十月心里紧张得乱跳,硬着头皮小心地走进了宽大的五号病房,里面飘浮着浓浓的药水味和酒精味,她的眼睛开始寻找,从右到左,一个妇女的腿上吊着砖头,一个男的头上被纱带缠得只剩两只眼睛,一个半躺着的小老头正在吃桔子,挨着是四号床啦,一个昏迷的男人鼻孔里插着根管子,胶管上头的小瓶子在汩汩翻着气泡,一个瘦小的女人(过后晓得她是刘国庆妻子,叫乔独秀)困乏地守在床头,好像在打瞌睡。她于是轻轻走拢去,用十分卑微的声音问:“喂,大姐,病人怎么样啦?”
乔独秀惊乍地抬起头:“你是谁?”
王十月吞吞吐吐地,不知怎么说:“对不起,是我老公撞了他……”
当乔独秀听懂站在面前的正是要找的冤家,像蚂蚱似地跳将起来,大嚎起来:“天杀的,原来是你们把我男人撞成这样的,撞了人还跑掉,快把男人给我整好……”她眼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随手从床柜上抓起一个苹果,气愤地朝她砸去,苹果打着呼啸从王十月耳际擦过,在对面一个病号的头顶上开了花。
“嗨,这也太不像话!有事不能好好说么,撒野干嘛子。”那病人努力半撑起身子指责道。
乔独秀还是又哭又嚷,揪着王十月不放,生怕她溜掉似的。闹得病房一时乌烟瘴气的。
王十月早有思想准备,还是给眼前的一切闹懵了头,她努力克制着一声不哼,任瘦女人哭闹着,咒骂着,发泄着。女人遇到委屈,大都会这么着,她只觉得愧疚,对不起人家。人家怎么闹都有理儿。她只仔细观察着那个打氧气的叫刘国庆的病人,突然,他似乎被激烈的吵闹声惊醒了,撑开眼皮木木地望了她一下,又无力地耷拉下去了。
这时,护士捏着几张欠费条子进来,对乔独秀说:“快交钱,不然要给病人停药了。”
乔独秀抓起条子,看都不看,塞进王十月的手心说:“给你!全给你!你看着办!”
王十月瞅了眼条子,转身便出去找钱。
哪料回家一瞧,屋里竟变成了空荡荡的,男人李铁锤不见了,三岁的儿子也不见啦。王十月紧张起来,屋前屋后跑来跑去地喊:“李铁锤呵……牛娃呵……都死哪去了呢?”
邻居孙二婶说:“别叫唤了,李铁锤一早搂着儿子说上他姥姥那去啦。”
王十月火燥地赶到后墩的娘家去,也不见李铁锤的人毛,娘说:“李铁锤来是来过了,他是送牛娃来托我引几天,说你这几天不得闲,他立马上重庆打工,交代几声人都走啦。咋的,你们没商量妥当?”
王十月一听心凉透了,大声哭起来。娘是慈爱的亲娘,知道姑娘一定有什么委屈事,便催她快说,王十月抽抽嗒嗒地把个中吐出来,娘气得直骂李铁锤:“那个缩头乌龟,惹祸了却往脚板下抹油……当初我就说他没种,可你偏跟他……”
“别说啦!”王十月止住哭,开始跟娘说钱。姑娘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娘在骨节眼上不帮她谁帮!娘从木箱底子下翻出个发霉的手巾卷子来,把准备用来做棺材的五百块钱借给王十月,王十月拿起钱匆匆回家,又从被褥子下翻出个鼓叽叽的胶袋子来,那是二千五百块,是两口子积攒了好几年想来整修土坯房的。家里房子已很破旧,从房顶的茅草窟窿里看得到天空上的大片云彩了,从山墙的裂缝中也看得到外面很远的山峦了。现在可顾不上了这些了。但钱还是差。没别的路子了,只好红着脸跑到村长家去借借看,听说村长是县里优秀党员,还是省劳模,家中开了个酿酒的作坊,屋里经常有活钱,可村长说没活钱,但还是问了句王十月借钱干嘛,王十月抹着眼角一说,村长好像被打动啦,说:“你做法蛮对,该支持鼓励,差钱我去帮你借!”车身去了不一会,钱就找到了,王十月要写错条,村长说不用不用,我放心你!
五千块总算凑齐,厚厚的一沓子,王十月像捏着块烫芋似的,心里一阵刺痛。她这辈子还没拿起过恁多钱——几年的心血,外搭着一屁股债,马上就白白地砸出去了,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她的眼睛水漫出来,但转念又想,换了自己是被撞的那个人呢,人家好歹一条命啦,更不该无辜地去等死!
她揩干眼睛,马上赶往卫生院送钱。
钱一交,她车身去看病人,刚进病房,乔独秀就说你守着吧,我要上厕所。抽身便出了门。她在床边静静地站着,心中升起对可怜病人的无限愧疚。刘国庆似乎清醒过来了,眼睛半睁半闭地躺着,好像还拿昏浊的目光注视了她一会儿。她心里松了口气,总算不会出人命了。
一个钟头过去了,乔独秀没转来。两个钟头过去了,半天过去了,最后一抹斜阳从窗口射进阴暗的病房,夜幕又随着夕阳的熄灭而降落,却再也看不见乔独秀的人影子了,王十月这才明白人家使了金蝉脱壳计,早溜起走了,把照料病人这一摊子事也统统扔给她不管了,这意味着她想撒开手也不能行的,好比猫子吃糍粑——脱不了爪子啦。
王十月心里暗自叫苦。要一个年青女人去护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你可以想象有多不方便,更何况是照顾一个近乎“植物人”状态的病号呢。
王十月当晚只得留在病房过夜。
住院的人没有好精神的,需要的是更充足的休息。晚上九点多,差不多还是乡下人才吃完晚饭的当口,病房便开始寂静下来,有人把病房的两根日光灯闸掉了,只留一颗昏暗的床头灯亮着,暗淡的灯光格外催人昏沉,一大会,屋里便陆续响起白天听不到的各种奇怪的声音,打鼾声、磨牙声、呓语声、呻吟声和人打翻身时铁床发出的咯吱声,不时打碎病房的寂静。她一声不哼地坐在床边一把断了靠背的木椅上,楞呆呆地瞅着半昏半醒的刘国庆,脑袋里一片空白。这辈子,她头一回陪一个陌生的男人过夜,守着一个满怀仇视的男人。她不晓得今夜能躺在哪里,病房住得满当当的,没一张多余的空铺,连空地都没得。她扭头过细扫了一眼,来做陪伴的,要么是病人的那口子,要么是病人的后人,最疏的也是个亲眷,这就不用什么忌讳,大多可以在一张窄窄的病榻上挤着睡,好歹有个眯眼的地方,而她不能,只好硬挺挺地坐在破椅子上。免得打瞌睡,她隔一刻钟,都站起来动一动,把病人上下观察一遍,把被角掖一掖,或拿根棉签沾水给刘国庆润一润那干裂的嘴唇,或观察他鼻孔里的管子脱了没,最后看床下的尿盆满了没。满了就端去倒掉。
夜越坐越深。
近凌晨一点的当儿,她硬是撑不住了,眼睛迷迷糊糊,重得似乎上千斤的脑袋不幸在床头柜上磕了一下,“咚”一声,在安静的半夜响如訇雷,瞌睡的人被惊醒过来。
她钝痛得弹跳起来捧着额门直呲牙,不安地瞄着醒来的人,看来打搅了他们的瞌睡,很过意不去呢。
她看到刘国庆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眼珠无神地凝视着她。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望她。心里更不宁了。
“姑娘,”隔床一个唤陈大妈的同情地看着她,好心地说,“过来,上床来跟我挤着睡吧!”她害的颈椎病,做过一个小手术,已好得差不多,夜里没要人守护了。她早明白了王十月与病人的关系,觉得真难为了这个妇道人家。
“使不得!”王十月轻声道,“我不能挤了您!”
陈大妈干瘪瘦小的身子一挪,便腾出半边床铺来,说“宽着呢,快来!熬囫囵夜人被不住的!”
王十月也实在抗不住了,便感激地在陈大妈的脚头和衣躺下来,坐着眼皮直打架,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乱得像一不团麻,到凌晨五点总算睡过去了,却做起梦来,梦见了男人李铁锤,李铁锤好像在一幢高耸的楼梁上健步好飞地挑砖,她怎么也喊不应他,她想爬上楼去,可无论如何也没找着梯子口。直到有人拿洗脸盆发出声音打碎她的梦。
天亮了。
3
早上七点钟的时候,查房的护士进来了,给刘国庆从膀子上抽了血,又递给王十月一个小胶勺儿,说:“接点病人早晨的尿,查小便常规。”
王十月接过那勺儿,一时为难起来了。别的事都好说,关键是这种事让自己怎好下手呢,虽然她是结了婚的人,是过来人,但那是别个的男人呀,那是最臊人的部位呀。她转头睃了一圈,很想找个什么人帮帮忙,但立马死了这念头,陪伴的人多是女人,就是有个别男人,也打不开口,谁愿帮这号的忙?
只有厚着脸皮去照办啦。她弯下身子,对着刘国庆的耳朵低声道:“配合点儿,医生要接点尿化验。”说完便将被子撩开一条缝,露出病人的下半截来,把病人的两条直挺挺的腿撑成个曲尺形,接着她把发红发烧的脸向一边歪着,只用一抹眼角的余光害羞地瞄着,轻轻地替病人褪下了内裤,把那个勺儿小心地塞到他裆下,“可以啦!”她提醒刘国庆说。
但是,脑筋醒着的刘国庆下身轻微地扭动了一下,他用从半耷拉着的眼皮下射出的一线微弱的目光呆呆地盯着这个陌生女人,男人也不愿把羞处让陌生女人看的,心理作用让他一时屙不出来。
“放松点,莫怕丑!”王十月跟病人说着,自己的脸却红得更酽了。
刘国庆的下肢微微动着,无力地扭捏着,还是尿不出来。
王十月手上的勺子足足在刘国庆的裆里支了五分钟,刘国庆才滴了几点。这五分钟,在她好像比五个小时还悠长,她心里不知是啥滋味,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委屈、羞辱和伤心糅合一起,像海涛般地在她的胸膛里翻腾不已,涌到眼角便化成了细碎的泪花。但她立马抹掉了。她又用牙齿轻轻咬住下唇,不让脸上表情有什么变化。
她和颜悦色地给病人把下身打理好,把尿勺端到值班室交给当班的那护士。那护士井然有条地安排下一个项目:该把病人背到治疗室做高压氧舱治疗。
王十月回答道好的。
刘国庆的身胚不算很高大,估计也就一米七左右,却长得骨骼粗大,一身横肉,体重约有一百五十斤。娇小的王十月驮起这个沉重的男人,被压得越发的矮小了,像大鹰下的一只小鸟似的。好在她在家里常背东西,李铁锤在外打工,收获的田里成千上万斤的苞谷、稻子、土豆、红苕之类都是乘着她的肩膀进屋的,重量将她本来柔软的脊梁和肩头锻炼得像铁一样坚硬。
她背起了刘国庆。病房在二楼,而治疗室在五楼,共一百三十八步阶梯,小小的镇卫生院安不起电梯。起初她背得不觉吃力,在三楼的拐角处,迎面碰到年青的夫妇,吊着一只膀子的男人感动地瞅着压弯了的王十月,教育女的说:“看看人家怎么当老婆的,来,你也背背我!”女的说放屁,你说的比唱的好听。到爬上四楼拐角处的当儿,背上的重量仿佛在急骤膨胀着,挤压着她。她开始双腿打颤,气喘吁吁,额头沁着冷汗。但是放不得呀,她咬着牙齿继续爬,眼里直飞金星,每挪一步,就像蹬天似的,人恍恍地快要趴下去啦。
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受不住了么?没几步了,我帮你使点儿力。”跟在后头的大夫说着,用手使力托起刘国庆的屁股,这一招凑效,王十月的身上松活了很多。
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当刘国庆躺在治疗室的当儿,坐在门外板凳上的王十月气喘才平息下来,却陡然泛起一阵莫名的心慌,肠胃不断的收缩着,咕咕叫着。她这才想到自己还没过早,肚子开始大声抗议啦。但一摸身上,则愈发的心慌了,她没钱了,钱全缴了药费,身上一个子儿也不剩。可人又走不脱,那自己中午吃啥子呢,刘国庆输入了葡萄糖水,不觉得饿,可能也得补充些营养。得急了,她白着脸在走廊上转来转去,赶巧在这当儿逢上了个来抓药的女村邻,她赶紧求她捎信,叫娘立马帮送点东西来。然后她去喝了两大杯水,撑饱肚子,以防背刘国庆下楼的时候死力。
一直等到下午,娘才给王十月送来点简单的米菜,一罐化猪油。娘把姑娘叫到门外,不耐烦地说:“你真苕!付了药钱,还要陪人,哪来这理儿——你跟我回去!”
“我如何走得开呢?病人子身边没个人。”
“他女人呢,他女人呢?”娘嚷嚷道。
王十月解释不清了。娘咕噜了一会,转身走了,走老远,又折回来往她手里塞了个么儿,王十月展开手掌,看到了十块钱。她含着感激的泪花望着娘的背影远去。说内心话,她真的恨不得马上跟娘一块走掉。再等等吧,她还是宁肯相信刘国庆的老婆乔独秀是因为一时有么事儿给牵扯去了,她还会来的!她不会丢下自己的男人不管。
西边的太阳已经落了,一天又过去了。乔独秀还是没来。
王十月的一点希望随着夕阳的沉落而熄灭了。
4
“你是哪个?……”躺在床上的刘国庆喉咙里咕咚一声响,虚弱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入院后的第三天,刘国庆身体灌进无数的药水、动过一道手术后,他疼痛减轻,气力足了一点,眼睛里雾漫漫的一层褪去了,目光清亮起来,这时,他准确地看了一眼守在身边的这个女人。
很眼生的一个女人啊。
“咦,你醒来了!”王十月惊讶地浮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他并不是一直昏迷不醒。他的脑袋、神经还是好的,没有撞坏,多数时间是心里清白的。只是身体创伤带来的巨大痛苦时不时使他的精神失去动力而陷入休眠。
那个心惊肉麻的晚上他很记得。大概晚上七点,他从二姨爹的家里出来,天快黑定了,二姨爹和他都住在六尺湾村,但也相隔三四里远。他顺着在夜色里泛白的公路往回去。二姨爹做六十岁的花甲大寿,下人们都给他敬酒,斗狠地敬,他也敬,可能就多喝了两杯,但还没怎么醉,走路稳当的很,出门的当儿二姨爹还叫他小心点儿,他连连没事没事。走到半路上,天上打起了炸雷,一场雨好像马上要下了,他有点着急了,便越走越快,竟小跑起来,突然,前方一道白刷刷的灯光像一束银针刺进他的眼睛,凭经验,他晓得是从一辆摩托车上射出来的,只有摩托车的灯是单只的。至于是一辆什么样的车子,骑车的人长着怎样的模样,根本无法看清,因为强烈的光芒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陡然感到那道灯光像魔鬼的眼睛一样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威胁,光团径直地向他冲来,伴随着訇訇作响的声音,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像鸟一样腾空而起,落下去的当儿,他什么也不知道啦。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场雨浇醒了,身体好像完全散了架,里面钻心地疼,使力睁开眼睛,四周一团漆黑,时而有几道车灯光射箭似的一掠而过,他依稀记起自己是倒在公路边子上。“我被撞了,是谁干的好事?”他想不起来,脑子一片模糊。
“报应呀!”胸腔里又发出了一声哀鸣。
于是,他咬着牙关在泥水里往公路上爬,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他张开嘴巴很想喊救命,但那句喊声升到他的喉咙里又寂灭了。
总算一辆拖拉机在他前面不动了,一个人走下来搂起他。他又昏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躺在了病床上。药水帮他逐渐恢复神志,哪怕躯体硬梆梆地横在床上,不说话,不睁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灵魂却已经很活泛了。几天来,总是这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作响,总是这个陌生的身影在他微弱的视线里晃动。把他服侍得那么熨贴。的确不像假心假意的样子。真没料到。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的温情和关爱,他好像从没在自己的女人乔独秀身上享受过。乔独秀呢,他又想起了乔独秀,他的女人咋地跑得不见踪迹了。
他务必弄清这个女人的身份。
“你是谁?”
刘国庆凝神的目光又问道。
王十月满面愧色,怔了一会,轻声说道:“唉,是我男的把你撞了!”
刘国庆不再说话。这在他的猜测之中。但他还没弄清楚,是谁抓到肇事者的,并叫他的女人来照料受害人,真得好好感谢他!反正自己的嘴里肯定没吐出一丝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根本没看到!他理所当然猜想到了警方。
“警察是怎么抓着的?”他问。
“没谁抓着,”王十月摇摇头,苦笑一下说:“是我自己要投案的。”
刘国庆的身子抖了一下,瞪大的眼睛射出万分诧异的目光,瞅着她。那目光让王十月有点害怕了。“对不起!”她道歉说。
刘国庆闭眼眼帘,良久,眼角滚出一颗浊泪。
“对不起!”王十月又说。
刘国庆睁起了眼睛,摇摇头说:“别提这个了!”接着问,“我女人在哪儿?”
“她有事出去了,会转来的!”王十月想了想说。
几天里,刘国庆又问过不少遍那句话:“我女人在哪儿?”
王十月总是那句话:
“她出去办点事,马上就转来!”
5
乔独秀那个狡猾的女人再次回到男人的病房来,已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午后,护士将一沓条子交给王十月说:“药费用超了,又得交钱啦!”王十月接条子的手颤抖起来,五千块,厚厚的一大扎,才管了一个星期哩。她过细凝视着清单上那些密如蚂蚁的数字,一行一项的,清清楚楚,医生的药费简直像皇帝的谕诣一样滴墨成金,又不可置疑。王十月抬起可怜的目光,央求护士帮忙打个电话,叫刘国庆的妻子乔独秀来商量商量这事,因为入院手续上留着病人家属的电话。护士便打通了电话。乔独秀来一路还后悔不该在单子上留下那个该死的电话,她进病房的时候还准备对王十月先发一通脾气,没药钱了你还继续掏呀,找我来搞么儿哟。
乔独秀进去的当儿,王十月正在给刘国庆喂食,背朝着她。她用一个饭勺往刘国庆的嘴里小心的喂一种不名的很酽的黄汤,刘国庆已经能吃了,流汁吃得很缓慢。王十月也不时抽空从另一个钵子里舀一种稀乎乎的东西喂在自己嘴里。
乔独秀于是不满的咳了一声。
“你来了!”王十月高兴地招呼道,仿佛她成了主人似的,而乔独秀是个访客。
“给病人子喂的么儿?是吃的东西吗?”乔独秀不客气地说。
王十月的脸刷地红了。
“病人需要的是营养,懂吗?这个黄兮兮的脏东西也吃得?”
“放心好了,我不敢喂毒药哩!”王十月苦笑了一下。
这一幕,旁边好心的陈大妈再也看不下去啦,她要出面说句公道话,“我说媳妇呀,咱说话也得摸摸良心,”陈大妈坐在病榻上说,“你道这个王十月给病号喂啥呢,她实在是没得一分钱买吃的了,就把娘家送来的一些米菜拿到食堂借火煮个稀烂,先把营养齐全的汁子撇出来,喂病人喝,她自己又吃啥呢?”她指指王十月的钵里说,“你瞧瞧,她自己吃的竟是剩余的饭渣子,遭孽呀!”
那怪谁呢?乔独秀不满地睃了多嘴的人一眼。她心底的怨恨还淤集着没散开,把这一切都看作是当然。“你去吧,找钱去!这儿先放着!”她马着脸说王十月。
王十月临走时,把照料病人子该注意的跟她讲,比如要给病人一天翻三次身,天天打针的地方要用热毛巾多敷,吃的……“我晓得,去去去!”乔独秀发烦地打断她。
王十月走了。
刘国庆陌生的眼光一直硬戳戳地盯着自己的女人,“个狗娘养的!”他低声嘀咕道。
“你怎么骂我?你该骂王十月们才对哩。”乔独秀说。
“我、就骂你个狗娘养的。”刘国庆又说。
王十月走出镇卫生院,站在门前的阶沿上发呆,她的脚不知朝哪个方向迈去,左想右想,她陡然想到镇上砖厂那个可恶的老板,他不是还欠李铁锤几个月工资没开吗。只有去找他。
她满怀希望地来到砖厂一个灰蓬蓬的大坝子上,那儿到处是砖,灰白色的生砖或火黄色的熟砖,竖堆起的活似小山包,横码着的像长长的游龙,不少人在砖缝隙里繁忙,拖砖的车子跑进跑出。王十月向一个正埋头做砖坯的男人打听:“师傅,马老板马传真在哪儿呀?”
男人抬起目光疑惑地瞅了她一眼,朝左边一幢楼房的二楼指了指。王十月刚刚转身走开,那个男人竟高声嚷道:“喂,伙计们!狗日的老板搞女人真有板眼,瞧这不,又有找上门的来啦,还是个蛮俊样的娘儿哩。”跟后爆起一阵淫邪的大笑来。
王十月爬上办公室,没见着老板,只有一个年青的姑娘在嬉皮笑脸地打电话,她站了起码十分钟,姑娘才嘬起嘴叫了声“拜拜”,扭头问她干啥的,她说找老板结点帐,姑娘说:“老板上重庆去啦,回来还有好几天,我刚才正跟他通话呢。”接着她轻声又嘀咕一句:“烂肝的,居然不带我去玩儿!”
王十月失望地离开砖厂,漫无目的,怏怏地从镇街上横穿而过,在乡政府的前面,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不是在乡政府当干部的叔伯老表谭子松么,一个亲戚的出现让她心头亮起几缕新希望的光点。听姨妈骄傲地说她这儿子混得很不错,都当副乡长了。谭子松正在办公室门口跟两个人友好地握手,送别,然后那两个人钻进车子拖着一溜烟跑了,王十月决定不再迟疑,隔老远便高喊一声:“老表!老表!”边喊边往拢跑。
谭子松看到了王十月,也显得格外热忱,把她让进自己的办公室,给她泡茶,问长问短,王十月满腔的情感被调动起来,也许她太需要倾诉了,便把原委一古脑儿地全倒出来,眼光中闪烁着泪花,原以为难得开口的借钱的话,也在热切的交谈中很随便地表达出来啦。
老表对她很同情,脸上布满悲悯的神色,“但是,”他又来了个转折,耸耸肩、摊摊手的说,“真丢人!我哪来的钱借呢,我们有四个月没发工资了!”
他样子很诚垦,王十月相信。她站起来要走。
“慢着!”
老表喊住她。
“你的境遇和善举足以打动所有人,”他在办公室踱了两个回合,就来了主意,“这样吧,我亲自牵头来为你搞一次募助!”
“管用么?”王十月心怯地问。
“放心,”谭子松说,“这点事办不好,我这个副乡长白当啦。”
第二天,镇街心的小广场上,一场热闹的公益活动吸引了众人。谭副乡长不愧是分管文教工作的,把一切安排得有声有色,募捐会场上扯起了横幅,高音喇叭深情地唱着“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放了一遍又一遍,中间夹杂着播放乡广播站的女播音员对受捐人王十月的情况简介,音调如诉如泣,催人泪下。受感染、爱热闹的人子从巷街,从商店,从楼房潮流似地涌了过去。
“大家开始行动吧!”谭子松大声喊道,一长队学生便在教师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地走向募捐箱,像一条长蛇缓缓向前蠕动,每一只小手上捏着一张脏兮兮皱巴巴的钱,一块的、二块的、五块的不等。他们往箱子里塞钱的当儿,幼稚的脸蛋上布满纯真。学生捐完后,三三两两的是一些大人们上来,箱子边乱糟糟的,他们手上的票子要比孩子们的大些,但态度远没有孩子们认真。在随便低声议论着,谈笑着。当然还有相当多的人害怕腰包受损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了。
凌碎的的票子细水似地汩汩流进地募捐箱,就等于流进了王十月的腰包,一直伫立在箱子边的王十月该是要高兴吧,不!相反,她的内心充满了愈来愈多的痛苦和矛盾。几乎每个人上来,都要不自觉地拿眼睛瞅她一下,各种各样的目光,古怪而复杂,像锥子一般刺伤了她的自尊心,一个电视记者的镜头更是紧紧盯住她不放,她觉得好丢人!脸上大火发烧,又像有千只蚂蚁在爬。社会前进到今天,有钱的光荣,无钱的可耻呀!她一张又红又烧的脸庞始终向着地面,不敢上扬,眼睛不好意思看人,手脚不知如何安放,短短的半个小时,在她心中仿佛是一个世纪。
人散去了。
“呵呵,蛮有收获啊!”谭子松说,兴致盎然地翻开募捐箱,把一团花花杂杂的倒在桌子上,合计有二千三百六十八块。他把票子递给王十月的同时,同时等待着她的感激零涕。
王十月当然不折不扣地做到了。
6
刘国庆的情绪陡然有些反常,王十月感到很意外。
她回到镇卫生院,马上用募来的钱去缴了医药费。她觉得高兴,又有几天不用为药费的事发愁了,她觉得激动,那么多男女老少,把温暧的手伸向她,伸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危困女人,她的感激简直非表达一番不可。于是,进到病房,她把这件事跟乔独秀念叨起来。那怕乔独秀似乎并没有用心倾听,她还是很认真地讲着,满怀着深重地情意,眼睛泪花闪烁。
“别说啦!”刘国庆突然叫了一声。
王十月赶紧住了嘴。她不知道为啥惹刘国庆生气。
“谁让你自找苦吃呢?傻瓜,”刘国庆说,“既然你把男人干的坏事主动供了出来,他拍屁股溜了,你就得给她一囫囵兜揽着,谁让你胳膊往外拐呢,”他叹息了一声,“唉,实话讲,要是你不替丈夫投案,也许一切都躲过去了,我当时压根儿没看清是你的男人干的,四周黑得像锅底,也没得第三眼睛瞅见,这场车祸可能只有鬼晓得。你男人也真倒霉!怎么摊上这么个死心眼的女人,他一定恨你是吗?”
“但是,我一点也不会感激你!一点也不!”他接着说,“因为我现在并不好受,这儿,我的心里,比伤口还要疼痛难忍,再高明的医生也疹断不出来,它有时疼得没有什么有效的药来缓解。真见鬼!”
“你走开,”他因激动而涨红了脸,咳嗽一声说,“我不需要你挖空心思弄钱来治我,让我痛快地死掉算啦,我不稀罕你的钱!我不需要你来照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滚吧——”
刘国庆的样子让王十月看到很惊怕,她懵了,没听懂他说的意思,认为一定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还是做错了什么,惹他发起火来了,“别生气好吗,这样对伤口不好的,”她温言细语地道,“我男人无耻地跑了,请允许我来替他还债好吗?求求你啊大哥,我发誓,就是乞讨我也会为你治好伤!”
“不……你走吧!”刘国庆说,无力地合上眼睛,两颗泪珠淌出来。
王十月不想惹病人伤心下来,打算退到门外先回避一下,等他平静下来再说,她刚转过身,乔独秀便叫了起来:“哪里走!”她揪住她的一只胳膊往回拽,回头骂刘国庆:“你神经有毛病呀,冤有头,债有主,你放走了她,谁为你掏钱疗伤?谁会照料你?我跟起你倒八辈子霉啦!”
“我只是想让他消消气!”王十月轻声解释说。
“哼!想开溜,把包袱甩给老娘,没门儿!照料病人的事还得归你管,要走的是我!是我!”说着她的一只腿已插出了门外。
“给老子站到!”刘国庆提起气量,沉闷地吼道。
乔独秀便戳在那里不动了。
“跑个狗娘养的!老子恨不得打断你的腿!”刘国庆磨着牙齿说。
乔独秀有点发怵了,男人的臭脾气她是知道的。她担心日后吃苦头,只好退回来,但却抓住王十月不放:“你也休想跑!”
“你放一百个心,我不会跑的。”王十月微笑道。
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王十月在床边守着。“嫂子,你去忙你的吧,这儿有我就行了!”她说乔独秀,她宁肯多吃亏,也不愿多看人家的脸色。乔独秀当然也如意,她本来就想把这桩事推脱得干干的,最好要不沾边。早就像个三脚猫似的,扎不住爪子啦。她便会说我有事急得冒烟呢,拍拍屁股走了,半天后,认得她的一个病人家属转来说,刚才在街上十字路口碰到了乔独秀,她正随人流从影剧院乐呵呵地走出来呢。
刘国庆时不时还是发脾气,对着她生气,要赶她走,她不再解释什么,不再生气,反而向着他甜蜜地微笑着。就是一副铁打的心肠也会被这般的温情所溶化啊,刘国庆孤掌难鸣,渐渐平息下来,愣愣地盯磁着天花板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刘国庆睡过去的当儿,王十月跑进卫生间,一个人偷偷哭了,浑身打抖地哭,张着嘴巴很响地哭,委屈的泪水像拖泥耙似地从脸颊往下淌,她现在好恨自己的男人,简直恨得牙齿痒痒的。她不晓得他怎么要逃跑,现在又躲在哪儿逍遥,你倒好,拉下一团烂稀稀的却拍屁股走了,却让我来给你收拾打扫,“李铁锤,你这个软蛋!你躲在哪呀?”她心里大骂。打从捞上了这桩事,好些日时,她没有吃好一顿饭,她没有睡好一宿觉,她没有休息好过片刻,身体累得很,心更累啊,她觉得自己快要倒架了。她扬起头,在卫生间墙上的一块破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人明显地瘦了,面孔憔悴,眼窝深深地下陷,乌黑的鬃发上竟生出了缕缕的白发!
她哭得更厉害了。把所有的酸楚和怨屈化作泪水流了出来。
然后,她抹干眼睛,又去守护病人。
病人看到她的脸上又有了笑意。
7
护士又把催款单递给了王十月。
她马上又要出去找钱。一张轻似羽毛的纸条子,拿在她的的手上,重如千斤,压得她的手发抖。医院真是吃钱的老虎呀,一沓票子在它嘴里就像啃一块鲜肉似的,吧哒几下就吞掉了,并迅速地消化,不过多久,它又饿了,张起血盆大口等着再喂东西哩。
王十月细细思忖,家里已整空了,一头年猪卖了,十二只母鸡卖了,仓子里的谷子卖了,能变几个钱的统统卖光了。现在就是借也没有门路了,所有的亲戚、好友她都借过,人家不仅不给借钱了,往往还要好好地教训她一顿,说,去他娘的蛋!给点钱够讲仁义啦,再这样下去,除非把你自己卖掉。人家一番好心,她还说什么好呢。当然,募捐倒不失是个好法子,人也来的多,钱也来的快,但好人们怎会献一次爱心,又搞第二次呢。
不过,她陡然又生出个新主意——进县城去募捐!城里人不是更多吗,更有钱吗,募捐的效果可能会更好,再说,那里也没半个熟人,也不怎么怕丢人现眼的。看来只有进城里去撞撞运气啦。
想好了,便马上出发。
于是,王十月钻进了开往县城的班车。车上人挤得像抽签似的,她没抢到座位,只能站在过道中间。她本来有晕车的毛病,加之车厢内味臭气哄哄,烟草味、汗臭味、狐臭味熏得人直想翻胃作呕,没走多远,她开始吐起来,差点一口喷在窗口边一个中年男子的脑袋上,那男人看见她可怜,又担心她再吐到他身上,便主动站起来,让她坐到了靠窗的地方,将嘴朝到车外。王十月大吐了一折,扭过头来,感激地与给她让座的男子套近乎说:“谢谢您!你这是去县城干啥呢?”
“到县政府开会。”男子简单地回答,又问她,“你呢?”
王十月一时噎住了,看来人家是个有身份的人,她哪不好意思说真的呢,就吞吞吐吐地扯了个谎:“我、我到城里走个亲戚!”话没落音,她的脸上已红得像泼了猪血似的。
好在中年男子没兴致跟她说话,他的手紧紧抓在货架的拦杆上,在车子的摇晃中打起瞌睡来。
王十月一路继续呕吐,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翻出来了,她不得不把脖子一直伸在窗子外。车子飞奔着,生出很大的风,吹得她呼吸困难,头发卷成一把乱草。她的视野所掠过的地方,旁边的成排树木长了脚似地迎面冲来,又飞快地后退,一些集镇、农田、小河和山包像影子似的一晃而过,一个陌生而奇妙的世界在她的眼前呈现着,变幻着,晃动着。可这一切她都无心欣赏。
数小时后,县城到了。王十月歪歪倒倒地最后一个下了车。只见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神色滞倦,像一个流浪千里的女乞丐似的。她在车站的阶沿上坐了好一阵,渐渐打起精神来,便站起来,去车站的洗手间接龙头上的水擦擦脸,又叉开手指把头发梳整齐,又抖抖打皱的衣裳,才朝街头走去。她从未进过县城,打不到东南西北,但她知道,应该朝最热闹的地方走,眼睛里到处是戳在半天云里的高楼,到处是像渠道的水哗哗流行的车辆,到处是密如蚂蚁、挤来攘去的人子。
王十月在闹市区一个路口停下来。
她一眼看中了这个地方,很不错,周围四条街口向这儿吐送着股股人流,人群的浪潮在此汇集和高涨,而背后也是一座百货大楼,进进出出的也是人群和喧嚷,几乎四面所有的眼睛都可以看到这里,绝大多数的行人都要打此经过。
王十月在人行道上垫上一块胶布,把自己写的一张救助的“大字报”铺在上面,旁边摆上募捐箱、刘国庆的病历、交警队的处理书等证明材料,然后站成鞠躬的姿势等待着。马上,就有路过的人驻足观望,不一会儿就围成了一团。中国人就是爱看热闹,远处的人不知这儿发生了什么,也纷纷跑过来往拢挤,围观的人群像气球一样急骤膨胀,上千道目光都投向她,上千种声音在谈论着大字报,终于有个人哀叹了一句“可怜啊”,第一个往纸箱里塞了一张钱,跟着就接二连三地有人掏腰包,摸到多少是多少,往纸箱里丢去。
“还不快滚!”一声断喝像一个霹雳打来,接着,两个城管执法员粗暴地扒开一条人缝,凶巴巴地闯了进来。
人群哄地散开了。
王十月哪里见过这阵势,早骇破了胆,赶紧说:“我走我走,立马走!”便迅速收掇地上的东西,但一个城管员不挠她,抓起那张大字报瞅一眼,“什么乌七八糟的!”想动手撕它个八瓣。“求求你,别撕啦!”王十月大喊一声,飞扑过去,捉住城管员的手不放,求情,眼里饱含着泪水。
“算了,她好像是头一次,给她算啦。”另一个城管员动了恻隐之情。
“滚!”那个城管员搡开她,又高喝一声。
“是!是是!”王十月唯唯诺诺,飞快地卷起地上的东西,狼狈不堪地跑掉了。
王十月并不准备由此收手,没有募到什么钱,她是不能罢休的,是回去不成的。她没有退路了。
她选定的第二个地方,在一个小区农贸市场的门前。那儿也比较热闹,聚集在那里的多是老人和妇人,进去的当儿人手都空着,出大门时必拎上一大砣,跟玩魔术似的。王十月因为先会儿受了吓,还惊魂未定,便在准备摆摊子的地方走来走去,警惕的目光不断地在人群里仔细搜索着,在确信没有发现撵她的城管人员后,她又在地上把东西摆出来,求助信、募捐箱、证明材料一样不能缺。照样,立刻就有不少好奇的人围上来啦,过细看过地上的东西后,不禁唏嘘开来,有心善的人手伸进了荷包,看样子要攒钱了,突然,一个脚蹬长筒胶鞋、浑身腥臭的鱼贩子插进来大声说:
“大家不要上当!我一眼就看出是骗人的把戏!”
“不,大哥,我没骗人……”王十月满脸通红地说。
“哼,骗得过我的眼睛吗?”鱼贩子拍打着身上的鱼鳞说,“有人为了骗钱什么丑事不干?去冬,也是在这儿,我看见一个没有右臂的老头子在可怜兮兮地乞讨,一些心慈的人都给他扔些钱,但到了天晚,人走光了,他竟捏着一手杂币到我摊子上来买鱼吃,令人吃惊的是,他的空袖口里竟长出了一条膀子,他见我发呆地看说他的右手,他笑着轻声解释说,原来他把右臂用绳子紧捆在腰上,因为冬天穿得厚,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大家瞧的,现在人能变鬼呢。”鱼贩子说完,又卖鱼去了。
鱼贩子的话听来蛮有道理,让人如梦方醒。那些性格多疑、又把钱掐得出水的围观的老人或妇人立马像蜂窝般地嗡嗡作声,嚷出的话语像毒箭似地蛰人。
“对啦,她是专门冲我们来的,看到这些妇人心慈手软,碰到遭孽人恨不得掏出心肝来。”一个女人说。
“险些上她个当,我的一块钱正准备扔出去呢。”另一个说。
“看她模样挺干净周正的,”第三个老婆子说,“怎的要做这等丢脸的事呢。”
“呸!”有人朝王十月啐口水。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王十月绝望了,屈辱的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儿。她卟咚一声跪到地上,给所有的人磕了一个头说:“请大伙儿相信我吧,我没有撒谎,真的没有……”
围着的人无动于衷,以为她还想耍花招哩。
有人转身走开了。
“王十月,你在这儿干啥呀?”
人群的外围一个十分熟悉的嗓音突然喊道。王十月神经质地抬起头来,竟看到了一个令人惊诧的面孔,她以为是眼睛看花了,用手揉揉眼窝再看,的确是自己的男人李铁锤的那张国字脸。那还有什么假呢,李铁锤已三把两下掀开了挡在面前的人,闯到了她面前,恼羞地问:“你怎么跑到城里来了呢?”
王十月节节撑直身子,站起来,目光里依然疑团重重,“你不是上重庆打工去了么?”她有气无力地问。
“没去成,”李铁锤说,“我走到这儿又不想去了。”
王十月眼睛里久蓄的泪水再也憋不住啦,开水闸似地哗哗淌了出来,“你个短阳寿的啊!”她大嚎一声,像母老虎似地扑向了李铁锤,双手发疯地挥舞着,她抽了李铁锤一耳光,又狠狠地一爪在他的脸上划出了几条血痕来,还用拳头拼命地捶他的胸膛,打累了,依然揪住他的衣领不放,嘴里不住地呜咽着,“你个缩头乌龟,闯了祸只晓得跑,把什么都扔给女人,你把我害苦了我呀……”她噎住了。
李铁锤像个树桩似地插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任女人打,任女人骂,任女人把一肚子的委屈、悲苦和怨恨一古脑儿地发泄出来。他心里的确有愧啊。本来,他一气之下要跑到重庆打工去的,他对女人的自首十分恼火,认为她真是个愚蠢极了的女人,要自讨苦吃。可到了县城,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放心不下女人,女人毕竟是个好心人。事情一旦败露了,受害人逮不着肇事的,还会放过他的婆娘吗?他忐忑不安起来,就在县城留下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捞了个挑砖的活儿干着,还时不时托人打听乡下的情况。方才,工头临时差他到街上买点物什,他做梦都没想到会碰到自己的女人,她竟被逼到这种地步,到城里乞讨来了。
女人哭软了,像一团稀泥似地巴在他身上,李铁锤紧紧搂住她,一阵阵地心疼和忏悔,眼角禁不住滚出了一颗泪。围观的人对这戏剧性的一幕更看不懂了,摇晃着脑袋,一拨一拨地走了,一边走一边热心地讨论下去。
李铁锤羞愧地、迅速地收掇起地上的东西,拉起女人说:“走,我们回去!”
“医药费还没着落呢。”王十月擦干眼睛说。
“不用你操心!”李铁锤大声说,“我去找那个姓马的狗日的讨债去。”他拽起便她向着汽车站大步流星。
回到镇上,李铁锤便直奔砖厂,他想把满腔的烦恼在马传真身上发泄一下,谁说这场祸事与那个狗日的没有干系呢。一看见马传真,他的拳头拧得咔巴作响,直想砸人,“把我的工钱给我!”他喷着火焰的眼睛在说。
马传真已有所准备,他早就知道李铁锤那天晚上撞伤人了,还知道李铁锤跑了,他的女人王十月在到处可怜巴巴地给被撞伤的人找医药费。这条变色龙现在态度蛮好地说:“伙计,莫心焦!你的工钱马上一个子儿不少地都拿走,还不晓得吧,你撞的可是我的一个叔伯舅佬倌呀。”
李铁锤怀揣着二千七百块的血汗钱,也怀揣着十分复杂的情绪,跟着王十月第一次迈进了镇卫生院的大门。
8
刘国庆的伤势在一天天地康复,医生说,不用几天,病人就可以出院啦。
王十月暗淡的心境开始有了几缕亮光,还债的日子总算快熬出头了,一个多月来,大笔大笔的医疗费用把她缴的苦不堪言,该了一屁股帐不说,人也给拖扒了,她身上活活掉了十五斤肉。
但她还是感到欣慰,刘国庆要出院了,男人李铁锤也回来了。生活又会有新的起色。
刘国庆的情绪也随着伤情的好转而逐渐变得平和多了,他怨怼的冰凌已经被王十月的满腔关爱温暖化解。就是当冤家李铁锤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愤慨,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注视着李铁锤,似乎想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这时,王十月敏感性地看得出来,刘国庆发滞的目光里又有一抹阴云掠过。这抹阴翳好像是从他的胸膛里飘出来的,时不时在他的眼睛里缭绕,在他的眉宇间凝结。
“他好像还有一门很重的心思——而且越来越严重!”王十月想。刘国庆是越来话越少了,成了个哑巴似的,这让她很纳闷。他时而目光发呆,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因焦虑而辗转反侧,有几个夜里,他在睡梦里发出了可怕的惊叫声来。这让王十月于心不安。
“老刘,你心里还搁着什么吧?有啥不遂人愿的,你只管说出来,我们一定帮你。”王十月劝慰他。
“你帮不了。”刘国庆摇晃着脑袋。
“请相信我。”一直呆在旁边的李铁锤插嘴说。
“出院还有几天?”刘国庆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突然问。
“医生说明天办出院手续。”王十月微笑道。那微笑分明是在为他的痊愈而高兴。
“明天?”刘国庆打了个寒颤。
“明天!”王十月说,“出院就好了。”
“不!与你想的恰恰相反,”刘国庆苦笑了一声,以十分悲哀的语气说,“一出这里,我会走进另一个更可怕的地方!”
“老刘,说啥话呢?”王十月惊愕地看着他。
“那好,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不然没有机会了。”刘国庆从床上折身半坐起来说。
“讲故事?”王十月两口子懵了,这刘国庆究竟怎么啦,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呢。
“先等一下,”刘国庆扭头喊靠在病房门上悠闲地嗑瓜子的乔独秀,“快回家一趟,给我把木箱底下的那个铁皮盒子拿来。”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近期陆陆续续地走光了,室里很静。乔独秀去的那段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
乔独秀花了半个钟头,急匆匆抱来了刘国庆想要的东西。嫁给他恁多年还不晓得男人居然偷偷藏了件物什。她很气!也急于弄清里面装的什么宝贝。
刘国庆接过那个砖头大小的黑色盒子,双手哆嗦个不止,脸色惨白。“你们是否记得九年前在县城东门头发生过一起交通事故呢。”他陡然说。
多年前的那宗车祸,谁不晓得呢。刘国庆为什么要提起这个呢?王十月和李铁锤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做声。乔独秀却好奇地说:“肯定记得嘛,只是时间有些模糊了,不知是九八年还是九九年,也是晚上吧,有人在城边上撞滚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子驾车逃跑了,那阵子,广播上也播了,报纸上也登了,连街上也到处贴了公安局的悬赏举报哩,但那个没心肝的司机好像最终没抓到。电视上的现场我看得真肉麻,好惨呀,孩子被轧烂了,血流了一地。”
“闭住你的臭嘴!”刘国庆涨红着脸骂道,转而脸色又发青了,接着对王十月说,“可是,你们万万没想到——那个可恶的肇事者现在就坐在你们面前!”
“啊!”王十月惊叫起来。
李铁锤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不许你胡说!”乔独秀扑上去,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我跟你一个枕头上睡了恁多年,怎地从没听你说过?你肯定是神经也出毛病了,”她扭头恼怒地对王十月说,“你们把他的神经也撞坏了,瞧这不?”
刘国庆掀开乔独秀,抚摸着盒子说:“一切都是真的!证据就在里面。”他取下匙链上的一颗钥匙打开了生锈的小锁,缓缓揭开了盖子。
装的竟是一只沾着污点的红色童鞋!
看的人全傻了眼。
刘国庆摩挲着那只红色的三寸长的小鞋,流着泪讲起来。那天,他开着拖拉机给县煤球厂送碳,傍晚才打回转,肚子饿了,就钻进一家小馆子想弄点吃的,赶巧碰上了几个熟人,就坐在一块喝了几杯酒,把胆子喝麻了,再走的当儿竟把车子越开越快,要出城的当儿,路上人少了,拖拉机简直像长翅膀似地飞了起来。刚拐过一个弯,不幸发生了,只见昏暗的路灯下,一个五岁大小的小姑娘在马路上玩耍,他哪里来得及刹车,车轮已从孩子的身上飙了过去,他看见一股血雾像泥浆一样溅起。“妈呀!出人命了!”他心里一声惊叫,仿佛魂都吓飞了,急忙踩住刹车回头瞅了一眼,好像没得别人,快跑!快跑!一个惊恐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来不及多想,他加大油门逃遁而去。
他把拖拉机开到一个隐蔽的山湾里躲过了恶梦般的一夜,他不打算去报案,那苦果他吃不消;他还心里求老天爷保佑自己不能暴露,乞求着上天的宽恕。天一开亮口,他用水洗掉车上的血迹,在轮子的缝隙里,他扯出了一只孩子的童鞋,上面还有几滴黑色的血斑,他捧着鞋,一种负罪感逼得他喘不过气,一个花苞似的小姑娘!一个同自己的孩子岁数相仿的孩子!他的眼睛滚着泪,莫明其妙地把那只鞋放进了衣兜。
半个月后,他悄悄卖掉了拖拉机,从此不再开车。
多年来,他把那个罪恶的秘密一直埋在心底,连他自己的女人都浑然不知。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痛苦、自责和不安轮番地啮咬他的灵魂,那道残忍的血练时常在他的脑海里、恶梦中飞溅,像通红的钢水烙得他的心生痛。为了表示忏悔和赎罪,他用铁盒子把那只童鞋好好藏匿起来,当作孩子生命的一部分似地保存着。时而偷偷捧在手上摩娑一阵。但时光如水,往事如风,久而久之,便泡化了他心中的记忆,风化了他的那枚良心。
他渐渐地忘记了一切。
“唉!这一回,车祸倒落在了自己头上,我还真觉得是报应哩,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我甘愿自认倒霉,”刘国庆最后长叹一声,对王十月说,“可是,你的到来,你的好心好意,深深打动了我,也惹起我无限的忧恼。和你一比,我简直不叫男人呀!埋藏在我心底的那桩心事,它又像个幽灵似地从坟茔里钻出来了,用无形的鞭子日夜拷打我!你做得越贴心,我越是痛苦不堪呀!……不过现在,解脱的法子我也找到了:明天就去自首!”他说完,又把那只童鞋小心地锁起来。
王十月的脸都听白了,“不……”她摇着头低声嗫嚅道,似乎不愿相信刘国庆的话。她瞅了李铁锤一眼,他愣愣地低垂着额头。
“不!这不是真的……天啦!”乔独秀大声哭嚎着。
“千真万确,”刘国庆仿佛搬掉了压在胸口的一块石头,长长地吁口气,他神色反而变得坦然,“这席话我再不讲出来,心都快憋炸了。”
王十月不得不相信他的话了。
“怎么办呢?”她喃喃地问。
“就这么办!瞧,现在我的一切都好多了,不用谁担心!”刘国绽出了一丝苦笑,催促道:“你们快去给我办出院手续吧!”
第二天,刘国庆出了镇卫生院,便甩脱死死拽住他的乔独秀,径直朝派出所走去。
王十月远远地瞅着刘国庆的背影消失在挂有国徽的大门里。
她好想痛哭一场。
(原载《西部?法制文学》201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