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日渐长大,渐渐失去对母亲的记忆而不自知。她属于这里,属于这个陵墓所在地;她从来都是这里的人。只有在七月的漫长黄昏,当她望着西侧的连绵山峰在日落余晖中呈现干枯的狮子黄,才会偶尔想起好久以前某处炉火也呈现相同的黄光。她想到这儿时,总会顺带忆起自己被拥抱的片刻,那是种奇怪的感觉,这里的人连碰都不怎么碰她。她还会想起一种令人愉悦的气味,是头发洗完后用洋苏叶水润滑过的香气,而那记忆中的发丝很长,发色和日落霞光、炉火焰色相仿。留在她记忆中的仅剩这些。
当然,她知道的事多于记得的事,因为有人告诉她这整个故事。七八岁时,她开始纳闷这个叫作“阿儿哈”的人到底是谁,她跑去找她的保护者——管理员马南,说道:“马南,告诉我当初我是怎么被拣选的。”
“噢,小人儿,你早就知道经过啦。”
她确实知道。个子高大、声音沙哑的女祭司萨珥曾告诉她多次,她早就默记在心,于是就背诵道:“没错,我知道。峨团陵墓的‘第一女祭司’仙逝,葬礼和净礼分别在阴历一个月内举行完毕。之后,陵墓所在地几位特定的女祭司和管理员联袂横越沙漠,到峨团岛各村镇访查。她们要找寻第一女祭司去世当夜出生的女婴。找到后,她们会先花点时间观察。这女婴必须身心健全,成长期间也不得罹患伛偻、天花或其余致残或致盲疾病。直到五岁年纪,如果始终无疾无瑕,就表示这孩子的身体确实是已逝女祭司的新身体。她们会把这结果向常驻阿瓦巴斯的‘神王’报告,接着便将孩子带回她的殿堂这里,受教一年。一年结束,小孩被带去宝座殿,届时她的名字会送还给她的众主母,也就是‘累世无名者’,因为这小女孩就是‘在世无名者’,也就是‘转世女祭司’。”
以上就是萨珥告诉她的,一字不差,但她从不敢多问。这位瘦削的女祭司并非残酷无情,只是非常冷淡,一举一动严遵戒规,阿儿哈怕她。但阿儿哈不怕马南,非但一点也不怕,她甚至会命令他:“现在告诉我,当初我是怎么被拣选的!”他就会再告诉她一遍。
“我们在月亮回盈后第三天离开这里,前往北方和西方探访,因为已故阿儿哈是在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去世的。我们第一站到铁拿克拔,那是座大城,虽然有人说,铁拿克拔比起阿瓦巴斯,有如跳蚤之于大牛,但对我而言,它实在够大了,那城里想必有一千栋房子!接着我们到嘎尔。但这两座城市都没有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出生的女婴。男婴倒是有,但男婴不行......所以我们转向嘎尔北边的山村乡镇,也就是我自己的家乡。我是在那边的山区出世,那儿溪水潺潺,土地青绿,不像这里的沙漠。”马南说到这里,沙哑的声音里总会多些怪音调,一双小眼睛会全部藏进眼皮里。他停顿一会儿,才又继续说:“就是这样,我们找出前一个月有新生婴儿的人家,与婴儿的父母谈话。有的人会撒谎说:‘是啊,我们的女孩确实是上个月月亮回盈第三天出世的!’你知道,穷困的乡下人通常很乐意把女婴送走。但有些人家穷哈哈孤零零住在山区谷地陋屋中,从不算日子,也不太注意月亮回盈的时间,根本无法确定他们的女婴到底多大。碰到这种情形,只要询问够久,我们总能问出真相,只是耗费时间罢了。最后,我们在恩塔特西方的果园谷,一个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找到一名女婴。当时她八个月大,我们刚好也外出查访了大约那么久。那女婴是在护陵女祭司去世那一夜出生的,而且就在同一个时辰。她是个健康的女婴,我们一行人像蝙蝠群涌入巢穴似的挤进那只有一间房的小屋时,她就坐在母亲膝上,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大家。女婴的父亲是个穷人,平日以照料富人果园的苹果树维生,除了五个子女和一只羊以外,别无所有,就连房子也不是他的。我们全挤在小屋内,从女祭司们注视女婴的表情,还有她们彼此间窃窃私语的样子,可以看出她们认为已经找到转世女祭司了。女婴的母亲也看得出来,她紧紧抱住婴孩,始终不发一语。唔,就这样,我们第二天再回去找那户人家。可是,天啊!那个有着明亮大眼的小婴孩躺在灯芯草堆成的小床中哭闹不止,全身上下布满热病引起的肿痕和疹子。母亲号哭得比婴儿更凶:‘啊!噢!我的宝贝犯了女巫手指!’她是这么说的,意思是感染了天花。在我们家乡,一般人也叫天花为‘女巫手指’。然而,现任‘神王高等女祭司’的柯琇走向小床,抱起婴孩。其余人倒退好几步,我也是。虽然我没有很看重自己的性命,可是谁会走进一间有人染患天花的房子?但柯琇一点也不怕,至少那一次不怕。她抱起女婴,说:‘她没有发烧。’随后,她吐了点唾沫在手指上,开始揉搓婴孩身上的红斑点,红斑一搓就掉了,原来只是莓果汁罢了。那个可怜的笨母亲居然想欺瞒我们,保住孩子!”说到这里,马南纵声大笑。他的黄脸孔几乎没变化,但肚皮起伏不已。“她丈夫害怕女祭司因此发怒,就把她痛打了一顿。没多久,我们就回到沙漠这里来了,但每年陵墓所在地这里都会派一个人返回那个环绕着苹果园的小村子,查看孩子的成长。五年过后,萨珥与柯琇亲自前往,同行护送的还有神庙守卫及神王特派的红甲士兵。他们一行人将小孩带来这里,因为她确实是护陵女祭司转世,是属于这里的。小人儿,你说,那个小孩是谁,呃?”
“是我。”阿儿哈说时,两眼遥望远处,仿佛要看出她无从得见且不在视野内的什么东西。
有一回她问:“他们一行人去带那小孩时,那个......那个母亲有什么反应?”
但马南不知道,因为最后那次他没有随行。
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就算记得,有什么好处呢?已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她已经来到这个她必须来的地方。浩瀚尘世她只晓得一个地方:峨团陵墓所在地。
来此头一年,她与见习女祭司们睡在大寝室,她们全是些四至十四岁的女孩。在当时,马南便已从十名管理员中被单独指派为她的特别保护者;而她的床一直都单独安放在大寝室的一个凹室里,与大寝室那个屋梁低矮的狭长主房略微分开。大寝室设在“大屋”里,大屋是这些女孩睡前嬉闹及说悄悄话的地方,也是她们在稀薄晨光中边打呵欠边互相帮忙编发辫的地方。等到名字被取走而成为“阿儿哈”以后,她被安排单独睡在“小屋”内,小屋内的那个房间、那张床,就是她此后一生将睡眠的房间和床铺。小屋是她个人的,正式名称叫“第一女祭司之居”,没有她准许,任何人都不可以擅自入内。她年纪还很小时,很喜欢听别人服从地先敲门,由她说:“准你进来。”但柯琇与萨珥这两位高等女祭司理所当然认为可以获得她准许,总是不敲门就进房,这点让她很不高兴。
千篇一律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去。陵墓所在地的女孩们把时间全花在上课及受训,没有安排任何游戏,因为没有时间游戏。她们必须学圣歌、圣舞、卡耳格帝国历史,以及她们崇奉的诸神秘迹,包括统治阿瓦巴斯的神王和双子神“阿瓦”与“乌罗”。在这么多女孩中,只有阿儿哈一个人必须额外多学“无名者礼仪”。这门课由一人负责传授,即“双子神高等女祭司”萨珥。由于这门课,阿儿哈每天必须与别的女孩分开一个小时或更久,但她与别的女孩一样,日子大半花在工作上。她们要学纺织和编织羊毛絮,要学种植与收成,要学调理日常餐食,比如将玉米磨成粗粉煮成粥,或用细面粉制作未发酵的面包,或料理小扁豆、洋葱、包心菜、山羊奶酪、苹果、蜂蜜等。
有可能碰到的最好的事,是获准去钓鱼。带颗苹果或玉米凉饼当午餐,走到陵墓所在地东北边约半英里远处,那儿有条流经沙漠的深绿色溪河,坐在溪岸的芦苇丛间,顶着干燥的阳光,一整天静看绿水缓流及云朵投在群山上的阴影变化。但是,有时钓线抽紧,大力一挥,一条闪闪发亮的扁平鱼落到了河岸,它蹦跳不停,随后在空气中窒息干毙。这段时间倘若兴奋尖叫,梅贝丝就会像条毒蛇般嘶声道:“安静!你这个吱喳乱叫的笨蛋!”梅贝丝平日在神王庙工作,她是个黑皮肤的女子,年纪尚轻,却像黑曜石般坚硬锐利。她热爱钓鱼,你得讨好她,绝对不要出声,否则她可不会再带你出去钓鱼。若不能去钓鱼,就别想再接近那条河——除非等夏季井水水位低而必须去河里取水。夏天去河里取水是累人的差事,得忍受烧灼的高温,跋涉半英里远,下山到河边,汲满挑担两端的两个桶子,然后以最快速度上山返回陵墓所在地。开头一百码还容易,接下来水桶越来越沉重,肩上挑担像根热铁棒般灼烧,干燥的山路阳光刺目,提脚迈步越来越沉缓艰难。最后终于走到大屋后院菜园的阴凉处,把两桶水哗啦倒进贮水槽。提完这两桶,必须再回河边取水,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陵墓所在地的范围内住了约两百人,但建筑不少。先说“所在地”这个名字:“峨团陵墓所在地”仅需这么简单称呼即可,它是卡耳格帝国四岛中最古老也最神圣的地区。区域内的建筑有三座庙、大屋、小屋、宦人管理员的宿舍,以及紧靠围墙外侧的守卫宿舍、为数不少的奴隶棚屋、仓房、绵羊圈、山羊圈、饲养场等。远看像座小镇——倘若从西边干枯的连绵峰峦朝这方向看过来。那些山峦可说是寸草不生,只长了洋苏草、稀疏零落的蔓生线草、小杂草和沙漠药草等少数几种植物。若是从远远的东边平原向上望,则可能会见到双子神殿的金黄屋顶在群山下闪耀,有如一大片岩石中的一丁点云母石。
双子神殿本身是个石造立方块,涂敷灰泥,有条低矮的门廊和一扇门,没有窗户。比双子神殿晚建几百年的神王庙则耀眼得多,它在山坡的位置比双子神殿低些,但有挑高的柱廊,外加一排柱头上了色的粗大白柱。每根白柱都是一整根杉木,由盛产林木的胡珥胡岛以船运到峨团岛,再由二十名奴隶竭力拖越不毛的沙漠平原到达陵墓所在地。从东边来的旅人看到神王庙的金黄屋顶和亮眼木柱后,接着就会看见山坡上较前述所有建筑还高些的位置,有座与沙漠同样呈土棕色也同样荒废的殿宇——巨大但低矮的宝座殿。它是同类殿宇中最古老的一座,墙壁迭经修补,略显平钝的圆顶也已渐次崩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