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座殿后方,有堵厚重的石墙环绕整片陵墓丘的丘顶,这石墙没涂抹灰泥,且多处倾颓。石墙内侧有好几块黑岩石,高十八或二十英尺,一个个像是由地底蹿出来的一根根巨大手指。谁要是见着它们,准会不断回顾。它们煞有深意地矗立在那儿,却不曾听谁说过它们意味什么。黑石共计九块,其中一块屹立未倾,两块全倒,其余的也或多或少倾斜。石块表层覆满了灰橙交杂的苔藓,看起来好像被人着了色;但其中有一块没覆苔藓,乌黑的色泽隐然发亮,且摸起来滑顺无纹。其余岩石虽披覆苔藓,仍可隐约瞧见或摸出石上刻了些形状记号。这九块黑岩石是峨团陵墓的墓碑。据说,自从太初第一人降世,自从地海创生以来,它们就竖立在这儿。普世诸岛由海洋深处举升而出时,它们就在黑暗中竖立着了。它们比卡耳格帝国的历代神王年老,比双子神年迈,甚至比“光”还年长。它们是凡人俗世开始存在以前,历代不知名统治者的墓碑。既然统治者“无名”,后世服侍的女子也随之“无名”。
阿儿哈不常去墓碑间走动。墓碑就竖立在宝座殿后方,石墙环绕的山顶,那儿未曾有别人涉足。每年两次献祭的仪式都在宝座前进行,日子是在最靠近春分和秋分的月圆日。仪式进行时,阿儿哈会端着一只大黄铜盆,由宝座殿的低矮后门走出来。铜盆里盛的是滚烫冒烟的山羊血,她必须将这些山羊血一半洒在那块仍然屹立的黑墓碑石底座,另一半洒在已倾的任何一块墓碑上。那些倾倒的墓碑深嵌在岩尘中,历经数世纪献祭羊血的浇灌而陈垢斑斑。
有时阿儿哈会在清晨时分独自在黑石间漫步,想弄清楚上头刻的是什么,因为此时晨光斜射,岩石上模糊的隆起和凹痕较为凸显。不然,她就坐在墓碑间仰望西边群山,俯瞰下方一览无余的陵墓所在地建筑屋顶和围墙,观看大屋与守卫宿舍周围的第一波晨起骚动,并遥望绵羊和山羊群被驱赶到青草稀疏的河畔。在墓碑区那里,永远不会有什么事好做,她之所以去,一方面是由于准许她去,一方面是由于在那儿她可以独处。那儿其实是个荒凉的地方,即使顶着这沙漠地带正午的暑热,那一带仍然有股阴冷感。有时邻近的两块墓碑间风声飕飕,就好像两块墓碑正倚着彼此在倾吐秘密。但最终没有说出任何秘密。
另一道较低的石墙从墓碑围墙的一处延伸出去,这道石墙围绕着陵墓所在地全区山丘,呈一长条不规则的半圆,半圆末端朝北伸向溪河,逐渐消失于无。这道石墙起不了什么保护作用,只是把所在地分隔成两半,一边是三座庙宇殿堂、女祭司住房、管理员宿舍,另一边是守卫宿舍和奴隶棚屋。奴隶平日负责所在地一切种植、放牧及饲养工作。守卫和奴隶不曾跨越这道石墙,除非遇上几个极神圣的庆典,才会有守卫、鼓手、号手等参与女祭司的行列,但他们从不曾踏进神殿大门。此外,没有别的男人曾涉足所在地内侧土地。以前曾有四岛屿的朝圣者、帝王和族长来此敬拜;一个半世纪前,第一位神王也曾亲临他的神庙制定仪规。但就连他也不能进入墓碑间的地带,就连他也必须在围墙外侧用餐、就寝。
只要把脚趾塞进岩石罅隙,就能轻易爬上这道矮墙。暮春的某个下午,小小被食者与一个名叫潘姒的女孩就坐在墙头。两人都十二岁了,那天下午本应在大屋内一间很大的石阁楼纺织室中,坐在几架总是扭着清一色黑羊毛的大纺织机旁,织制黑袍需用的黑布。她们借口到庭院井边喝水,溜了出来,然后阿儿哈说:“走吧!”便领着那女孩步下山丘,绕到看不见大屋的围墙边。两人爬上去坐在十英尺高的墙头,没穿鞋的脚放在围墙外侧晃荡,俯瞰东方和北方延伸不尽的平原。
“真想看看大海。”潘姒说。
“看大海做什么?”阿儿哈说道,嘴巴嚼着从墙头拔下来的苦味马利筋梗。这个贫瘠岛屿的花季刚过,所有长得慢、谢得快的沙漠小花,不管是黄是粉是白,都准备结籽了,风中散布着灰白色的细羽毛和伞状种子,正向地面巧妙地抛掷钩状毛刺。果园的苹果树底下,一地碎花瓣,白色粉色错杂,但枝丫犹绿——那是所在地方圆数英里内仅有的绿色。由这一头地平线望到另一头地平线,除了西边群山因洋苏草刚绽放花苞而形成一条银蓝的色带外,所有一切都是单调的沙漠茶褐色。
“唔,我不知道看海要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不同的东西罢了。这里永远一成不变,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每个地方发生的事,都由这里开始。”阿儿哈说。
“噢,我知道......但我想看一两件正在发生的事!”
潘姒微笑着,她是个性情温和、外貌悦人的女孩。她把脚底放在被太阳晒热的岩石上搓磨着,一会儿又接着说:“你知道,我小时候住在海边,我们村子就在海滨沙丘的正后方,我们不时会到海滩玩耍。记得有一次,远远的海面上有支船队经过,那些船看起来像是长了红翅膀的巨龙,有的船真的有脖子,还有龙头。它们从峨团岛旁驶过,但村长说它们不是卡耳格人的船,而是来自西部那些内环岛屿。村人都跑来看,我猜他们是担心那些船靠岸登陆。结果那些船只是经过,没人晓得它们要去哪里,也许是到卡瑞构岛打仗吧。但你想想看,它们真的是从巫师之岛开来的,那些岛上的人,肤色全跟泥土一样,却能易如反掌地对人施咒。”
“他们的咒语对我无效,”阿儿哈语气凶蛮地说,“这些人我看也不会看一眼。他们全是卑劣可恶的术士。他们居然胆敢那么靠近这座神圣岛屿航行?”
“噢,我猜有一天神王会征服他们,把他们都变成奴隶。但我还是盼望再看看大海。记得海滨潮汐池里有一种小型章鱼,你如果对它们大叫‘咘’,它们会立刻变成白色。瞧,老马南过来了,他在找你。”
阿儿哈那位护卫兼奴仆正沿着围墙内侧慢慢走来。途中,他不时俯身摘拔野生洋葱,一弯腰,就看见他隆起的驼背。拔完直起腰杆时,他会用那双迟钝的土色小眼睛观望四周。这几年下来,他长胖不少,发已秃落的黄色头皮在阳光下发光。
“我们朝男人区这侧滑下去一点。”阿儿哈小声说着。于是,两个女孩有如蜥蜴般柔软地顺着石墙往下滑,滑到刚好吊挂在墙头,但内侧瞧不见的位置。她们听见马南缓慢的脚步声走过去。
“呵!呵!马铃薯脸!”阿儿哈低声奚落,声音轻细如草间微风。
沉重脚步声中止。“呵,”犹疑不定的声音说道,“是小人儿吗?阿儿哈?”
寂静无声。
马南继续向前。
“呵!哦!马铃薯脸!”
“呵!马铃薯肚皮!”潘姒也仿照她小声说,但接着嗯哼一声,努力压抑笑声。
“是谁?”
寂静无声。
“噢,唔。”宦人叹口气,徐缓的脚步继续向前。等他走到山坡坡肩,两个女孩才爬回墙头。潘姒因流汗和吃吃笑而面色红粉,阿儿哈脸上却有残酷之色。
“这个笨老头,到处跟着我。”
“他不得不跟着你,”潘姒讲理道,“看顾你是他的工作。”
“看顾我的是那些我服侍的神,我取悦她们;其余人,我谁也不理睬。这些老女人和这些半男人,他们都应该不要管我,我可是‘第一女祭司’哪!”
潘姒端详面前这女孩。“噢,”她柔弱地说,“噢,我晓得你是第一女祭司,阿儿哈——”
“既然这样,他们应该放我自由,不要老是命令我!”
潘姒好一会儿没说话,只叹口气,摇晃着圆胖的双腿,凝望山下广袤的苍茫大地。那片大地和缓地向远方爬升,隐约形成一条绵长的斜坡地平线。
“很快你就能下达命令了,”潘姒终于平静地说,“再过两年,我们十四岁,就不再是小孩。到时候我会进神王庙,对我而言,一切照旧。但你到时候真的会成为第一女祭司,连柯琇与萨珥都得服从你。”
这位“被食者”没说什么。她面容沉静,黑眉底下的双眼反映着天色,闪耀着微光。
“我们该回去了。”潘姒说。
“不要。”
“但纺织女师傅可能会向萨珥报告,况且马上就要进行‘九颂’了。”
“我要待在这里,你也留下。”
“她们不会处罚你,但会处罚我。”潘姒依旧以一贯的温和说道。阿儿哈没回答,潘姒叹口气,留了下来。太阳沉落到盘浮于平原上方的雾气中,远方那片缓升坡,隐约传来羊铃叮当及小羊咩咩叫声。阵阵春风干爽地轻吹,送来甜甜气味。
等两个女孩回到大屋,“九颂”已近尾声。梅贝丝早就看见她们两人坐在“男人墙”上,已向上司报告。她的上司就是柯琇,神王的高等女祭司。
柯琇铁青着脸,踩着重步。她把两个女孩叫过来,声音冷酷,面无表情。她带领两人穿过大屋的石造廊道,走出前门,爬上双子神殿的圆丘,在那里找到双子神殿的高等女祭司萨珥。她和这位高大、冷淡、瘦削得像鹿腿骨的女祭司说了些话。
柯琇对潘姒说:“脱下你的长袍。”
柯琇用一束芦苇茎做成的鞭子抽打潘姒,那种鞭子会稍微划破皮肤。潘姒吞着泪水忍受这顿鞭打。打完后,她被罚回纺织室工作,没有晚餐吃,就连第二天也不能用餐。“要是你再被发现爬上那道男人墙,”柯琇说,“处罚可就不会这么轻。懂吗,潘姒?”声音温和但不善。潘姒答:“懂。”说完赶紧开溜。由于沉重的黑袍摩擦到背上伤口,她一路瑟缩着行走。
阿儿哈一直站在萨珥身边旁观这顿鞭打。现在她看着柯琇将鞭子沾染的血污擦抹干净。
萨珥对她说:“和别的女孩在外面乱跑、爬墙,让别人看到,非常不合宜。你是阿儿哈。”
阿儿哈一脸不悦地站着,没有回答。
“你最好只做你需要做的事。你是阿儿哈。”
女孩抬眼注视萨珥的脸好一会儿,接着又凝望柯琇的脸,表情带有深刻的怨恨和愤怒,看起来很恐怖。但这个瘦削的女祭司不予理会,她身体稍微前倾,几乎是耳语地再度肯定说道:“你是阿儿哈,已经全部被食尽了,什么也没留下。”
“全部被食尽了。”女孩跟着复述一遍。六岁以来,她这辈子每一天都重复这句话。
萨珥略微点点头;柯琇一边把鞭子收好,一边也略微点点头。女孩没有颔首,但认命地转身离开。
在狭窄阴暗的膳房安静用完主菜为马铃薯与春季洋葱的晚餐,又把晚间圣诗唱诵完毕,再将圣语安放在各个门上,最后进行简短的“无言式”,一天工作便告终了。这时,女孩们就能回寝室玩骰子和细棒游戏,等到唯一一盏灯芯草烛火燃尽,她们就躺在床上讲悄悄话。阿儿哈却得独自穿越所在地的几处庭院和几个斜坡,走回她独自睡眠的小屋,每天都一样。
晚风宜人。春季星辰密密麻麻在天上闪烁,有如春季草地繁生的一整片小雏菊,也如四月海上的点点渔火。但这女孩没有草地或海洋的记忆。她没有仰头观星。
“呵,小人儿!”
“马南。”她淡漠招呼。
巨大的身影在她的身旁慢慢拖着脚步,没头发的脑袋瓜映着星光。
“你有没有被处罚?”
“我不能被处罚。”
“不能......对......”
“她们不能处罚我。她们不敢。”
他两只大手垂下来,站在夜色中成了阴暗的巨大身形。她闻到野生洋葱,还有他身上那件旧黑袍散发的灯芯草气味与汗味。那件袍子已经绽边,穿在他身上也嫌太小。
“她们不能碰我,我是阿儿哈。”她尖锐凶猛地说完后,放声大哭起来。
那两只正等着的大手于是合拢起来,轻轻将女孩拥进怀里,抚摸她编成辫子的头发:“好了,好了,小宝贝,小乖乖......”她聆听沙哑的低语在他宽厚的胸膛中回振,双手用力抱紧了他。眼眶里的泪水虽然很快就止住,但她仍然抱着马南,好像自己站不住似的。
“可怜的小人儿。”他轻声说着,抱起这孩子走到她独睡的小屋门口,把她放下。
“现在好些了吗,小人儿?”
她点头,转身进入漆黑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