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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寻查师(4)

自称为戈戮克的巫师,与自称为罗森大王的海盗合作经年,相互支持,增加彼此的力量,皆相信对方是自己的仆人。

戈戮克确信,少了自己,罗森乱七八糟的王国就会迅速瓦解,随便哪个敌方巫师用半个咒语,便能抹去这王国的王。但他让罗森摆出主人架子。海盗对巫师而言是个便宜之计,巫师已习惯于满足私欲、时间自由、有用之不竭的奴隶供自己需求与实验。维持他加于罗森个人、远征、劫掠之行的护咒很容易,保持他施于奴隶工作或藏宝地的囚咒,也很容易。但织就这些咒文则是另一回事,是漫长艰辛的工作。不过,咒法皆已定位,全黑弗诺没有巫师能解。

戈戮克从未遇见令自己害怕的人。他曾与几个强得让他提高警觉的巫师交手,但从未见过第二个有像他自己这等技巧与力量的人。

近来,罗森手下的掠夺者从威岛带回一本术典,戈戮克不断深入挖掘其中秘密,而对学会或自行发现的大部分技艺漠不关心。那本书让他相信,他所有的技艺只是一个更大秘密的投射或暗示。如同一个真正的元素能控制所有物质般,一份真正的智识也能涵括所有知识。愈趋近秘密,他愈了解,巫师的技法其实与罗森的头衔和支配一般粗鄙、虚假。有朝一日,与真正的元素合而为一,他便会成为唯一真王,只有他能在人群中同时念诵创世与毁世之词,也可以把龙当成狗豢养。

戈戮克在年轻探矿师身上看到一股未经训练且十分笨拙的力量,正合他用。他需要比现有更多的水银,因此需要一名寻查师。寻查是很基础的技巧,戈戮克从未使用,但他看得出那年轻小伙子有这类天赋。应该花点时间知晓男孩真名,好确定能控制他。光想到为了要教导那男孩明白自己的长处,需浪费多少时间,他便不禁叹了口气。之后,还是得从土里挖出原矿,将金属精炼出来。一如往常,戈戮克的想象自动越过阻扰与延误,直接跳到美妙神秘的终点。

他将威岛术典放在以咒语密封的盒里,随身携带。书中片段描述真正的精炼火焰,研读这些章节许久后,戈戮克知道,一旦有足量金属,下一步就是更加精炼,成为月精。他把书中隐晦不清的语言解读成:为提炼净化纯水银,不能以平凡木材生火燃烧,而需要人尸。今晚他在棚房中重新阅读、沉思这些文字,又发掘出另一种意义——这本术典的文字总含蕴另一层深义。或许书本要说的是,牲品不仅要有低贱肉体,还要有次等灵魂。塔中大火不该燃烧尸体,而应燃烧活体。活生生、有意识。从污秽中提取出纯净,自痛苦升华出幸福,这都是伟大奥义的一部分,一旦窥见堂奥,立时清晰可见。戈戮克确信自己是对的,终于了解正确方法,但他不能心急,必须有耐心,必须确定。他翻开另一片段,两相对照,反复推敲书中内容,直至深夜。有那么一刻,他的心念被拉走,意识边缘出现某种侵扰。一定是那孩子在搞什么鬼。戈戮克不耐烦地说了一个词,又回到上王领域的神妙境界。戈戮克从未察觉,囚犯的梦境已脱离掌控。

第二天,戈戮克叫力奇把男孩带来,他期待见到他,对他表示慈爱,教导他、稍稍宠他,一如昨日。戈戮克陪着男孩坐在阳光下。戈戮克喜爱孩童与动物,喜欢所有美丽事物。身边有个小东西颇为愉快,河獭茫然不解的敬畏显得可爱,他尚未理解的力量亦然。奴隶的软弱、伎俩与丑陋病态的身体令人厌烦,河獭当然也是他的奴隶,但这事无须告诉孩子。他们可以成为师徒。但学徒毫不忠诚,戈戮克心想,记起自己的学徒“早生”——那小子太过聪明,必须牢记时刻严加控制。父子,这就是他跟河獭可能的关系。

他要孩子叫他父亲。他想起自己原本打算找出男孩的真名。有几种方法可以选择,但既然孩子已在他掌握,最简单的方式便是询问。“你的真名是什么?”他问,专注地望着河獭。

河獭内心出现一番微小挣扎,嘴巴却自动张开,舌头移动:“弥卓。”

“很好,很好,弥卓。”巫师说,“你可以叫我父亲。”

“你一定要找到红母。”隔天,戈戮克说。两人再度并肩坐在棚屋外。秋阳和煦。巫师脱下尖顶帽,浓密灰发在脸庞边随意飘动。“我知道你帮他们找到了那一小丛,但只有几滴,为了这么一点来烧,实在不太值得。如果你想帮我,如果要我教你,你得再努力一点。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办。”他对河獭微笑,“对不对?”

河獭点点头。

河獭依然惶恐惊骇,戈戮克轻易逼他说出真名,如此一来就拥有直接终极的力量可掌控他,如今他已毫无可能用任何方法抗拒戈戮克。当晚,他绝望至极。但随后安涅薄进入他内心,以她自己的意志,凭她自己的方法而来。他无法召唤她,甚至无法想她,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戈戮克知晓他的真名。但即使他与巫师在一起,她还是来了,她未现身,只出现在他心中。

巫师的言谈与连续、半意识的控制法咒,在周围形成一团黑暗,令河獭很难觉察她,但他能感觉时,与其说她在他身边,不如说她就是他,或说他就是她。他透过安涅薄的眼睛看;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说话,比戈戮克的声音与咒语更清晰有力。透过她的眼睛及心神,他可以看、可以思考,然后他发现,巫师十分确定自己掌控他的身心灵魂,便忽视了逼迫河獭服从的咒缚。束缚是种联结。

他,或是他内在的安涅薄,都能跟随戈戮克的咒文联结,进入戈戮克的心智。

对此浑然不觉的戈戮克继续喃喃,跟随自己惑人嗓音织就的无尽咒文。

“你必须找到真正的子宫、大地的腹囊,里面有纯净的月种子。你知不知道月是大地之父?对,对,他与大地共卧,行使父亲的权力。他以真正的种子,令她卑贱的黏土受孕,但她不愿生下王者,她因恐惧而强壮,因卑劣而任性。她拉住他,将他深藏,害怕生下自己的主人。这正是原因:为了让他诞生,必须活活烧死她。”

戈戮克停住,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思索,神色兴奋。河獭瞥见他脑中的景象:炽热的大火堆,燃烧以手脚为材料的柴火,肉团尖叫,如同绿木在火焰中燃烧。

“对,必须活活烧死她。”戈戮克说,浑厚嗓音柔软迷离,“然后,也只有在那时候,他才会蹦出来,精光灿烂!喔,时候到了,时候早就到了。我们必须为王者接生。我们必须找到那大矿藏。它就在这里,毋庸置疑!‘母亲的子宫躺在萨摩里之下。’”

戈戮克再度停顿,突然直盯河獭,让河獭恐惧得僵直,以为巫师抓到他正窥视。戈戮克看着他一会儿,以半敏锐半茫然的好奇心注视,微笑。“小弥卓!”他唤,仿佛恰恰发现河獭在身边。他拍拍河獭肩膀,“我知道你有找出隐藏事物的天赋,倘加以训练,这天赋可不小。别怕,我儿,我知道你为何只把我的仆人带到那个小蕴藏,故弄玄虚、拖延时间。但现在我来了,你服侍我,没什么好怕的。你也没必要对我隐瞒,对不对?聪明的孩子爱戴、服从父亲,而父亲会论功行赏。”戈戮克贴得非常近——他喜欢如此,然后温柔亲密道,“我确定你找得到大矿藏。”

“我知道它在哪里。”安涅薄道。

河獭无法说话。安涅薄透过他说话,利用他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混浊衰弱。

除非戈戮克下令,否则很少人对他说话。他用咒语缄默、弱化、控制所有靠近他身旁之人,已成无须思考的习惯。他惯于被聆听,而非聆听。戈戮克信赖自己的力量,执著于自己的想法,心里不存他念,他完全未意识到河獭,只将河獭视为计划一部分及自身的延伸。“对,对,你会知道。”他说,再度微笑。

但河獭却全神贯注在戈戮克身上,同时感受到他肉体,以及他作为巨大的控制力量的存在。他依稀觉得,安涅薄的发话移走戈戮克加在他身上的诸多控制,为他取得一个立足点、一个据点。即使戈戮克如此靠近,近得吓人,他依然开得了口。

“我会带你去。”他僵硬艰辛地说。

就算有人能说话,戈戮克也习惯听别人说出他自己放入他人嘴里的词语,但这是他想听,却未意料能听见的话。他紧握年轻人的手,将脸贴近,感觉年轻人瑟缩躲开。

“你真聪明哪,你找到比最初找到那块更好的岩矿了吗?值得挖掘、提炼吗?”

“是大矿藏。”年轻人答。

缓缓说出的僵硬字眼驮载了极沉分量。

“大矿藏?”戈戮克直视他,两人脸庞隔不到一手掌厚。他泛蓝的眼珠中,光芒近似水银的柔和及疯狂变幻,“子宫?”

“只有主人可以过去。”

“什么主人?”

“大宅的主人。王者。”

对河獭而言,这段对话有如在巨大黑暗中提着一盏小灯行走。

安涅薄的智慧就是那盏灯,每向前一步都揭露他必须走的下一步,他永远看不见自己所站的位置,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了解看到什么。但他看得到,一字一字,步步向前。

“你怎么知道大宅?”

“我看到的。”

“在哪里?靠近这里吗?”

河獭点点头。

“在土里吗?”

把他想看到的告诉他,安涅薄在河獭脑海低语。河獭说:“一条河流在黑暗中流泻过闪烁屋顶,屋顶下是王者大宅。高耸的廊柱支撑极高的屋顶,地板是赤红色,所有廊柱也都是赤红色,上面还有闪亮的符文。”

戈戮克屏住呼吸。片刻,他非常轻柔地问:“你能阅读那些符文吗?”

“我不能读。”河獭的声音平板无调,“我去不了。除了王者,没有人能以肉身进入,只有他才能阅读书写在那里的文字。”

戈戮克苍白的脸褪得更死白,下巴略略颤抖。他站起身,动作一如往常突兀。“带我去。”他道,试图自制,却遽然驱策河獭起身行走,河獭蹒跚站起,向前踉跄数步后,险些跌倒。他僵硬笨拙地前行,对于催促他的顽强激烈意志,试着不加抗拒。

戈戮克紧贴河獭身旁,时不时握住河獭手臂。“这边,”他数度说道,“没错,没错!就是这边。”但他跟随在河獭身后。他的碰触与咒语推赶着河獭,却往河獭选择的方向前进。

他们走过烤炉塔,经过新旧甬道,直至河獭第一天带领力奇走到的狭长山谷。如今已是晚秋,那日曾碧绿的树丛及矮草已灰褐干枯,风吹得树丛上最后的叶片沙啦作响。两人的左方,一条低陷的小河流经柳树丛,和煦阳光与细长投影在山坡上画下一道道斜线。

河獭知道脱离戈戮克的瞬间将至,这点昨晚便已确定。他也知道,若巫师在幻象驱策下忘记自我保护,在那一瞬间,便可能击败戈戮克,泯除其力量,只要能知道戈戮克的真名。

巫师咒文依然将两人心智紧紧相连。河獭冲动地向前挤入戈戮克的心智,寻求真名,但他不知从何找起,也不知该如何寻找,他只是一名尚未通晓自己技艺的寻查师。在戈戮克的思绪中,唯一清晰可见的是一页页术典,上面写满毫无意义的字词与他描述的幻象:一座巨大红墙宫殿,银色符文在赤红廊柱上舞动。但河獭既看不懂书,也读不通符文。他从未学过阅读。

在这当儿,他与戈戮克离石塔与安涅薄愈行愈远,她的存在时而衰弱退去。河獭不敢尝试召唤她。

几步远处,地底下两三英尺深,有暗黑水源,水流缓缓渗过云母岩层上的软土,水源下是空旷石室及朱砂矿藏。

戈戮克几乎已完全陷入幻象,但既然河獭与他的心智相连,他亦看到河獭所见部分。他停下脚步,紧抓住河獭的手臂,手掌因期待而颤抖。

河獭指向在面前升起的低矮坡:“王者大宅在那里。”戈戮克的注意力登时完全自他身上转移,专注于山边及所见幻象。霎时,河獭终于可以呼唤安涅薄,她立刻进入他的心智与本体,与他同在。

戈戮克静静站立,但双手震颤紧握,高大身躯痉挛颤抖,像只猎犬,想追逐却找不到气息,不知所措。山坡上的短草与树丛,映照在最后一丝阳光中,却没有入口,短草从多石崎岖的干土中长出,大地毫无缝隙。

虽然河獭没想着这些字词,安涅薄却以他的声音说话,依然是那软弱沉闷的声音:“只有主人能打开大门。只有王者持有钥匙。”

“钥匙。”戈戮克说。

河獭静立,埋没自己,如同安涅薄在塔房中一般站立。

“钥匙。”戈戮克焦急复诵。

“钥匙是王者的真名。”

话语在黑暗中一跃而出。河獭和安涅薄,是谁说了这句话?

戈戮克紧绷颤抖地站着,依然不知所措。“土锐丝。”过了中晌后他说,近似耳语。

风吹拂干草。

巫师立刻向前一步,眼中精光四射,大喊:“以王者之名开启!我是提纳拉!”他的双手比出快速有力的手势,仿佛拨开沉重窗帘。

面前山壁颤抖、扭动,而后开启。山壁上一道裂痕加深、加宽,地下水自裂缝涌出,漫过巫师脚背。

他后退瞪视,手激烈比划,拨开河流,如风吹散喷泉,大地裂缝变得更深,露出云母岩礁。一阵激烈的撕裂破碎后,闪亮岩层裂成两半,下面是一片黑暗。

巫师走上前去。“我来了。”他以欢欣温柔的嗓音说道,无畏地踏入大地初绽的伤口,白色光芒在他双手与头顶边波动照耀。但他走到石室破裂顶边,看不到往下的斜坡或台阶,便迟疑了起来。那一刻,安涅薄以河獭之声大喊:“提纳拉,坠落!”

巫师狂乱地踉跄数步,试图转身,却在渐渐剥落的崖缘失去重心,朝黑暗笔直落下,猩红披风在他身边鼓胀飞起,灵光围绕着他,宛如流星。

“闭上!”河獭大喊,顿时跪下,双手伏在地面,碰触岩隙的初绽裂唇,“闭上,母亲!愈合!完整!”他恳求、哀乞,说着他说完之后才知道的创世语词,“母亲,完整!”破裂大地哀鸣移动,渐渐合拢,自行愈合。

只余一条泛红裂缝,一道在干土、碎石与拔起草根间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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