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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修复绿水壶(4)

随着恐惧及痛苦逐渐减轻,一股难以抗拒的疲累袭来,赤杨近乎不感兴趣地看着进入房间的男子。男子眼瞳呈冰雪之色,发肤色皆浅白。来自恩瓦或别瑞斯韦,从远方来的北方人,赤杨想。

这名男子向众法师问:“朋友,你们在做什么?”

“冒险,阿兹弗。”老药草师父答道。

“形意师父,边界有了麻烦。”召唤师父说。

众人对形意师父简述问题时,赤杨可以感到他们对此人的敬重,以及因他到来而安心。

“如果他愿跟随我,你们愿让他走吗?”陈述完后,形意师父问道,接着转向赤杨,“在心成林里,你无须害怕梦境,而我们也无须害怕你的梦境。”

众人同意。形意师父点点头,消失。师父本人并不在房内。

形意师父不在此处,来的只是个传象、呈象。那是赤杨首度见识师父展现伟大力量,而若非已经历惊奇与恐惧,这必定会让赤杨惴惴不安。

赤杨跟随守门师父进入黑夜,穿过街道,经过学院围墙,横越高大圆丘下的田野,沿着在两岸黑影中轻声低唱潺潺水歌的河流。眼前是座高耸森林,树梢冠着银灰星光。

形意师父在小径上迎接两人,外表与在房内时别无二样。他与守门师父交谈一会儿,之后赤杨跟随他进入心成林。

“树间很黑,”赤杨对雀鹰说道,“但树下却一点不黑。那里有某种光……某种轻盈。”

听者点点头,略略微笑。

“我一到那儿,便知可以安睡。感觉自己之前好像一直睡在邪恶梦境中,而在那里,我真正苏醒,所以能真正安眠。师父带我去到某处,在巨树树根间,层层叠叠的落叶让地面柔软,他告诉我,可以躺在那里。我躺下,睡着。我无法对您形容,那睡眠是多么甜蜜。”

中午阳光愈渐强烈,两人进屋,主人摆出面包、乳酪和一点干肉。趁着两人进食,赤杨四处观望。屋内虽只有一间长形房间,里面有个面西凹室,但空间宽敞、阴凉,结构稳固,有宽幅木板与横梁、闪闪发光的地板及深邃石壁炉。“这是间尊贵的房子。”赤杨说。

“是栋老房子。人称‘老法师之家’。不是指我,也不是曾住在这里的吾师艾哈耳,而是他师父赫雷,他们两人一起阻止了一场大地震。这是间好房子。”

赤杨又在树下睡了一会儿,阳光穿过摇晃叶丛,照耀身上。主人也歇息一阵,但等赤杨苏醒,树下已置一大篮金色李子,雀鹰正在牧地边修补围篱。赤杨前去帮忙,但工作已经完成,只是山羊已老早不见了。

“都没有奶。”两人回到屋里时,雀鹰嘟囔道,“羊儿无所事事,光会找逃出围篱的新法儿。养羊是自找苦吃……我学会的第一个咒文就是把漫游的羊只叫回。姨母教的。如今这咒文对我来说,就像对羊唱情歌一样无用。我最好去看看它们是否跑去鳏夫家菜园了。你的巫术没法把羊迷过来吧?”

两只黄色母羊的确正侵扰村子外围一座包心菜田。赤杨复诵雀鹰教的咒文:

纳罕莫曼,

霍汉默汉!

羊群带着机警的不屑凝视赤杨,略略离开。大喊及棍子逼着羊儿出了包心菜田,上小径,而雀鹰等在那里,从口袋里拿出几颗李子。靠着承诺、礼物、哄劝,他慢慢将这些逃犯带回牧地。

“真是奇怪的动物,”雀鹰说,一面关起栅门,“你永远不知该如何面对山羊。”

赤杨正想,他永远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主人,却没说出口。

两人再度坐在阴影下,雀鹰说:“形意师父不是北方人,是卡耳格人。像我妻一样。他是卡瑞构岛战士,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从那片大陆来到柔克的人。卡耳格人没有巫师,他们不信任任何巫术,但比我们保留了更多大地太古之力的知识。形意师父阿兹弗还年轻时,听到某些心成林的传言,察觉到所有大地的力量中心必定在那里。于是他离开他的神祇和母语,来到柔克。他站在柔克门口,说道,‘教导我如何住在森林里!’而我们开始教导他,直到他开始教导我们……于是他成为形意师父。他不是个温柔的男子,但很值得信任。”

“我永远不会怕他,”赤杨道,“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会带我深入大林。”

两人均沉默,想着森林中草地、一排排树木、叶片间的阳光与星光。

“那是世界的心脏。”赤杨道。

雀鹰向东望去,看着因树木密生而暗黑的弓忒山山坡。“秋天来临时,我会去那里,去森林里散步。”

一会儿后,雀鹰接道:“告诉我,形意师父给了什么建议,还有他为何派你来找我。”

“师父说,大人,您比世界上任何人更了解……旱域。因此或许您会明白,那里的灵魂前来寻我,乞求我给予自由一事,有何含意。”

“师父可曾说到,他认为是如何发生的吗?”

“是的。他说,或许我妻子跟我不知该如何分离,只知如何结合,因此这非我一人的作为,或许该是我们两人的,因为我们相互吸引,像水银一样。但召唤师父不同意,说只有伟大法力能如此违背世上至律,因我过去的师父塘鹅也越过墙,碰触到我,召唤师父便说,也许塘鹅在生时隐藏或伪装了拥有的法力,但如今则完全暴露呈现。”

雀鹰沉吟一会儿。“我还住柔克时,看法可能与召唤师父相同。当时我未曾见识过任何力量可能比我们所谓的法术更强大,我当时以为,连大地太古之力都无法超越……如果你遇见的召唤师父是我所想的那人,那他还稚幼时,便已来柔克。我的老友,易飞墟岛的费蕖,将他送来学院研习,而他也从未离开学院。这正是他与形意师父阿兹弗不同之处。阿兹弗从战士之子成长为战士,一直居处在男女之间,活在丰富的人生中。学院围墙阻隔的世事,他曾以血肉领会。他知道男女相爱、结合、结婚……我这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学院围墙外,因此认为阿兹弗的解读可能较佳。你与妻子之间的羁绊,比生死分隔更为强烈。”

赤杨迟疑片刻。“我想过可能是这样,但这么想,好像显得很……恬不知耻。我们相爱的程度胜过言语,但我们的爱比前人的更为强烈吗?难道比莫瑞德与叶芙阮的爱更深?”

“也许两者相仿。”

“怎么可能?”

雀鹰以宛如致敬的神情看赤杨,回答时的小心翼翼亦让他倍感殊荣。“这个嘛……”雀鹰缓缓说道,“有些激情在厄运或死亡中,达到鼎盛春天,而正因在最美一刻终结,因此乐师歌颂、诗人吟咏。一份逃离年月消磨的爱情,那就是少王与叶芙阮的爱,也是你的爱。哈芮,你的爱情虽不比莫瑞德的爱情伟大,但他的难道就比你的伟大吗?”赤杨一语不发,沉思推敲。

“绝对的事物,没有伟大或渺小之别。”雀鹰说道,“全有或全无,真正的爱人如是说,而这正是真实的一面。爱人说,我的爱永垂不朽,爱人提出永恒承诺。一点没错。爱情本身就是生命时,怎么可能死去呢?我们怎能体悟永恒,除了在接受这道羁绊时所见的匆匆一瞥?”

雀鹰语调低柔,却充满炙炎与力量,然后他身子后倾,半晌后带着些许微笑说:“每座农场上的傻小子都会唱,每个梦想爱情的年轻少女都知道,但这不是柔克师父熟知的事物。形意师父或许在年少时便已知晓,我则是晚学。很晚,但还不算太晚。”他看着赤杨,眼中依然有着火花,挑战地说道,“你曾拥有。”

“是的。”赤杨深吸一口气,终于,他说,“也许两人在那片黑暗大地上终于重逢,莫瑞德与叶芙阮。”

“不。”雀鹰带着冷硬的确信说道。

“但如果这份羁绊如此真诚,有什么能打破?”

“那里没有情人。”

“那他们在那片大地上是什么,做什么?您去过那里,跨越那道墙,您曾经与他们同行,交谈。告诉我!”

“我会。”但雀鹰良久未发话。“我不喜欢回想那一切。”

他揉揉头,皱眉,“你看见了……你看到那些星辰,微小、吝啬的星光,从不移动。没有月亮,没有日出……如果你走下山,会发现有道路。道路与城市。山顶上有野草,枯死的野草,但再往下就只剩灰尘与岩石。寸草不生。黑暗的城市。无数死者站在街上,或走在没有目的地的道路上。他们不说话,他们不碰触。他们永远不碰触。”雀鹰语调低沉、干涩,“在那里,莫瑞德会与叶芙阮擦肩而过却不回头,叶芙阮也不会看着莫瑞德……那里没有重逢,哈芮,没有羁绊。在那里,母亲不会拥抱孩子。”“但妻子前来找我,”赤杨说,“喊了我的名字,吻了我的唇!”

“是的,而既然你的爱不比任何凡人的爱更伟大,且既然你跟百合都不是伟大巫师,拥有的力量无法改变生死定律,所以,所以这整件事必定有其他因素。某件事正在发生,正在改变。虽然透过你而发生,也影响了你,但你只是其道具,而非缘由。”雀鹰站起身,大步走向悬崖边小径,然后再度回到赤杨身边。他全身涨满紧绷精力,几乎颤抖,宛如即将朝猎物俯冲直下的猎鹰。

“你以真名呼唤妻子时,她不是对你说,那已经不再是她的真名了……”

“是的。”赤杨低声答道。

“但怎会如此?人皆有真名,且会一直保有至死,遗忘的是通名……我可以告诉你,这对智者来说是个谜团,但就我们所能理解,真名来自真语,只有拥有天赋的人能知晓并赐予孩童真名,而真名会束缚那人……无论是生是死。召唤技艺便立基于此……但师父以真名召唤你妻前来时,她没出现在师父面前;你以通名百合呼唤,她却出现。她是否因为你是真正知晓她的人,方才出现?”

雀鹰锐利凝视赤杨,仿佛所见事物不仅是身旁男子。一会儿后,他续道:“业师艾哈耳去世时,我妻与他同在,而他临死前说道,变了,一切都变了。他看着墙的另一端。我不知道是从哪一端开始。”

“自那时起,的确出现改变……王端坐莫瑞德王座上,而且没有了柔克大法师。但不只这些,还有更多。我看到一名孩童召唤至寿者凯拉辛,而凯拉辛来到她面前,称她为女儿,像我一样。这是什么意思?有人见到龙族出现在西方岛屿上空,是什么意思?王派了艘船到弓忒港,来找我们,请小女恬哈弩前去商谈龙的事宜。人民畏惧古老约定已毁,龙族会像厄瑞亚拜与欧姆安霸对战前一般,前来焚烧田野城镇,而如今在生死边界,一个灵魂拒绝真名束缚……我不了解。我知道的只是,改变,一切都在改变。”

雀鹰语调中没有畏惧,只有激烈狂喜。

赤杨未有同感。他已丧失太多,也为对抗无法控制或了解的力量耗尽精神。但他的心因雀鹰的勇武而振奋。

“愿是好的转变,大人。”赤杨道。

“但愿,”老人说,“但改变无法避免。”

随着热气自白昼消失,雀鹰说必须去村内一趟。他提着一篮李子,里面还塞了窝鸡蛋。

赤杨走在雀鹰身边,两人交谈。赤杨明白雀鹰必须以小农场生产的果物、鸡蛋等作物交换大麦粉与小麦粉,屋里燃烧的柴火是自森林耐心捡拾而来,而山羊不产奶意谓去年存放的乳酪得省吃俭用,他感到惊讶无比,地海大法师怎么可能为生活如此操劳?难道人民都不尊崇他吗?

赤杨陪同雀鹰进村,看到妇人一见老人前来,便关起房门,收取鸡蛋水果的市场小贩一语不发地在木板上记录,神色沉郁,眼光低垂。雀鹰愉快地对小贩说道:“依弟,愿你有美好的一天。”却未获回应。

“大人,”两人走回家时,赤杨问,“他们知道您是谁吗?”

“不知道,”前大法师带着嘲讽的斜瞥说,“也知道。”

“但是……”赤杨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气愤。

“他们知道我没有法术力量,但我有某些怪异。他们知道我跟异国人同住,一名卡耳格女人。他们知道我们称为女儿的孩子有点像女巫,但更糟,因为她的脸、手都遭火焰燃烧殆尽,而且她亲自烧死了锐亚白领主,或将领主推下山崖,用邪眼杀死领主……故事版本不一。但他们尊崇我们所住的房子,因为那曾是艾哈耳与赫雷的房子。去世的巫师都是好巫师……赤杨,你是城市人,来自莫瑞德王国的岛屿。弓忒岛上的村庄,则是另一回事。”

“但您为什么留在这里,大人?王一定会赋予您同等的荣耀……”

“我不要荣耀。”老人道,语调带着令赤杨完全噤声的暴戾。两人继续前行。来到建在悬崖边缘的房子时,雀鹰再度开口:“这是我的鹰巢。”

晚餐时,两人喝了杯红酒,坐在屋外看夕阳落下时又喝了一杯,未多交谈。对夜晚的恐惧、对梦境的恐惧,正潜入赤杨心中。

“我不是治疗师,”屋主说道,“但或许我能效仿药草师父让你入睡的方法。”

赤杨的眼神带着疑问。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或许让你远离山坡的并非咒语,而是活生生的手的碰触。如果愿意,我们可以试试看。”

赤杨抗议,但雀鹰道:“反正我大半个夜里经常也是醒着。”当晚,客人躺在大房间角落的矮床上,主人坐在身边,看着火光打盹儿。

主人也看着赤杨,看着他终于入睡,不久后,看到他在睡眠中惊动、颤抖。主人伸出手,放在半转身背对自己的赤杨肩上。睡着的男子略动了动,叹口气,放松身体,继续沉睡。

雀鹰满意地发现自己至少能做到这一步。跟巫师一样行,他些许嘲讽地自语。

雀鹰毫无睡意,紧绷情绪依然存留体内。他思考赤杨说的一切,还有两人午后谈论的内容。他看见赤杨站在花椰菜田边小径上,念着召唤山羊的咒语,山羊对那些毫无力量的文字高傲而不屑一顾。他忆起自己曾如何念诵雀鹰、泽鹰、灰鹰的真名,招来鹰群,一团飞羽自天空而下,以铁爪攀抓他手臂,盯视,愤怒的眼神、金色的眼……他再也无法如此。他可以夸耀,将房子称为鹰巢,但他没有翅膀。

而恬哈弩有。她能以龙的双翼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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