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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修复绿水壶(5)

炉火熄灭。雀鹰将羊皮被拉得更紧,将头向后倚靠墙壁,依然把手放在赤杨毫无动静的温暖肩头。他喜欢这人,也同情他的遭遇。

明天得记得请赤杨修补绿水壶。

墙边的草既短,又硬,又枯,没有一丝风使之摆动或窸窣。

雀鹰一惊而醒,自椅上半站起,昏乱半刻后,将手放回赤杨肩头,略略抓紧,低道:“哈芮!离开,哈芮!”赤杨颤抖,放松,再度叹口气,转身俯趴,又毫无动静。

雀鹰端坐,手放在入睡者的手臂上。自己是如何去到石墙边的?他已再无前去的力量,也无法找到方向。如同前晚,赤杨的梦境或幻界、赤杨旅行的灵魂,将他带领到黑暗之地的边界。雀鹰如今完全清醒,坐着,看西向窗户一块灰白,满布星辰。墙下的草……在山坡往下,至昏暗的旱土,寸草不生。他对赤杨说过,那里只有灰尘,只有岩石。他看到黑尘、黑岩、从未有河水流过的死寂河床。没有生物,没有鸟,没有躲藏的田鼠,没有小昆虫闪耀嗡鸣,没有那些太阳下的生物。只有死者,空虚眼神及沉默脸庞。

但鸟难道不会死吗?

老鼠、蚋蚊、羊……那头褐白色,角蹄优雅,黄色大眼,毫无羞耻心的山羊,曾是恬哈弩宠物的希皮,去年冬天以高寿逝世……希皮去了哪儿?

不在旱域,不在黑暗之地。希皮死了,但不在那里,而在自己所属之地,在泥土里,在阳光里,在风里,它是河水自岩石流泻的一跃,是太阳的金黄眼睛。

那为什么,那为什么……

雀鹰看着赤杨修复水壶,水壶有圆胖肚子、玉翠颜色,曾是恬娜最爱,好多年前她一路从橡木农庄带来。有天他将壶自柜上拿下时,失手滑落了。他捡起两大碎片,并将其余小碎片重新黏起,心想虽再无用途,至少能够作装饰。每当他看到篮子里的碎片,便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愤怒不已。

如今雀鹰着迷不已地看着赤杨的双手。纤细、强壮、灵巧、不疾不徐,捧着水壶的形状,轻抚、拼凑、安放陶器碎片,催促、抚弄,大拇指诱劝引导小碎片拼回原状,结合,安抚。工作时,赤杨喃喃共有两词、毫无曲调的经诵。格得知道那是古语字词,虽不明其意。赤杨表情宁和,压力与哀伤消逝无踪,一张脸如此沉浸在时间和工作中,跨越时空的宁静显现无遗。赤杨的手自水壶移开,像绽放的花朵外苞般开展。水壶完整地站在橡木桌上。

赤杨望着,静默而满意。

格得道谢时,赤杨说:“一点不麻烦。裂痕很干净。做得很好,陶土品质也很好。那些粗制滥造的器皿才难修复。”

“我想到能如何让你安睡了。”格得道。

天光一现,赤杨便苏醒起身,好让主人能上床休息,睡到天大亮,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跟我一起来。”老人说。两人朝着内陆,行于小径,沿着山羊牧地,穿过矮丘、半荒芜的小块农地与森林。对赤杨而言,弓忒看起来很荒僻,地形粗犷,肆意起伏,崎岖的大山永远在上方皱眉、俯瞰。

“我觉得,”两人行走时,雀鹰一面说道,“如果我能像药草师父那样,只将手放在你身上,就能使你远离墙边山上,那么可能还有别的东西能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动物。”

“动物?”

“因为……”雀鹰开始说,但中途停止,被小径上跳跃而来的奇异生物打断。它全身包裹裙子、披肩,羽毛四散插在发上,还穿着高筒皮靴。“喔,鹰爷!喔,鹰爷!”它大喊。

“石南,你好啊。慢点儿。”雀鹰道。女人停下来,摇晃身体,满头羽毛摆动,脸上大展笑容。“她知道你要来!”石南放声大喊,“她用手指比出老鹰嘴,像这样,你看,她就这样,然后她用手叫我去,去!她知道你就要来了!”

“我是来了。”

“看我们?”

“来看你。石南,这是赤杨大爷。”

“赤杨爷。”石南悄声道,突然安静,察觉赤杨存在。她后退一步,整个人缩成一团,看着自己的脚。女子穿的其实不是高筒皮靴。光裸双腿从膝盖以下包裹着一层光滑且正逐渐干硬的暗褐色泥浆,裙子则皱挤成一团,塞在腰带里。

“石南,你去抓青蛙了,是不是啊?”

女子呆滞地点点头。

“我去跟阿姨说。”她说,起先只如耳语,最后以一声大吼作结,冲回来时方向。

“她有一副好心肠,”雀鹰说,“以前帮我妻子做事,如今则跟我们的女巫住在一起,帮女巫做活。我想你不会反对进女巫屋内吧?”

“绝对不会,大人。”

“许多人会。从贵族到平民,巫师到术士皆有。”

“我妻子百合便是名女巫。”

雀鹰低头,沉静前行片刻。“赤杨,她怎么知道自己有天赋的?”

“她的能力与生俱来。她还年幼时,就能让断裂树枝再度接回树干,别的小孩也会带损坏玩具给她修补,但她父亲看到她这么做,就会打她双手。她家族在镇上颇有名望,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赤杨以平和温柔的嗓音说道,“他们不愿让她与女巫来往,因为门第相当的家族不会接受这样的新妇,所以她只能自学。而即便主动求教,镇上女巫也不愿与她有所牵扯,因为害怕她父亲。尔后,一名富有男子前来求爱,就如我先前说的,大人,她很美丽,超过言辞所能描绘,而她父亲告诉她,她必须结婚。当晚她便逃出家门,此后几年独自生活,在岛上流浪,几个女巫收留过她,但她靠自己的法艺自立更生。”

“道恩岛不是个大岛。”

“她父亲拒绝寻她,他说没有这种流浪女巫女儿。”

雀鹰再次低下头。“所以她听说你的事,然后前来寻你。”

“但她教给我的,超过我能教她的。”赤杨认真地说,“她有极大的天赋。”

“我相信这点。”

两人来到一间窝在小山谷里的小屋前,或许该说是一间大茅舍。四周纠结蔓生金缕梅及金雀花,屋顶上站着一头山羊,附近一群毛色黑白夹杂的母鸡咯咯叫。一只慵懒的小母牧羊犬站起身打算吠叫,想了想后改变主意,转而摇摇尾巴。

雀鹰走到低矮门前,俯身探头进屋。“阿姨,原来你在那儿!我带了客人来找你。赤杨,来自道恩岛的术法之子。法艺是修补,我可以保证,他在这方面可是大师,我刚看他修好恬娜的绿水壶,你知道,就是我这个粗手粗脚老笨蛋,那天手一滑摔掉的那只壶。”

雀鹰进入茅屋,赤杨尾随。一名老妇坐在门口旁堆满软垫的椅上,好看到屋外阳光。羽毛散乱插在她稀疏白发上,一只花斑鸡则窝在她腿上。老妇给了雀鹰一个迷人的甜美微笑,对访客礼貌地点点头。母鸡醒过来,嘎嘎两声,跳下离开。

“这是蘑丝,”雀鹰说,“是拥有极多技能的女巫,其中最棒的就是善良。”

柔克大法师应当也会如此对贵妇介绍一名伟大法师,赤杨心中揣想。赤杨弯身鞠躬,老妇点了下头,笑了两声。

老妇用左手比出个圈圈,询问地看着雀鹰。

“恬娜?恬哈弩?”雀鹰问道,“就我所知,她们还在黑弗诺跟王在一起。她们在那里会玩得很开心,可以在大城及王宫里四处看看走走。”

“我帮大家编了王冠!”石南大喊,从气味浓重、漆黑杂乱的屋里深处蹦蹦跳跳出现,“像王与王后一样。像这样?”她得意地拍抚乱插在浓密头发中的羽毛。蘑丝阿姨终于发现自己的奇特发饰,无力地以左手拍打羽毛,做了个鬼脸。

“王冠很重的。”雀鹰温柔地从稀疏发上一根根捻起羽毛。

“鹰爷,王后是谁?”石南大喊,“王后是谁?白南是王,王后是谁?”

“石南,黎白南王没有王后。”

“为什么没有?他该要有。为什么没有?”

“也许他还在找。”

“他会娶恬哈弩!”女子高兴尖叫,“他会!”

赤杨看着雀鹰神情大变,封闭起来,变得如岩石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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