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一个心理医生告诉我,我的问题可以直溯到弟弟穆罕默德出生的时候。他说,这件事分散了母亲对我的注意力,让我初次体验到了“死亡”。他是梅兰妮·克莱因心理学派的追随者。所有的心理学派都喜欢将问题最终归结到一点上,克莱因学派也不例外。他们认为一切问题都和死亡相关,这让我很恼火。我们怎么可能将自己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呢?很快我和他就这个学说争论起来,忘记了我的心理问题。
的确,弟弟的出生给我带来巨大的影响。我当时还不到五岁,但已经能记得母亲被送去医院的那个晚上,我被留在家里,由奶妈照看。母亲喜欢并尊敬这个奶妈。她带我坐在门前台阶上,一直到黎明,等待父亲从医院带来的消息。奶妈当时已经将行李打包好,如果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孩,她就准备走了。因为她憎恨女孩。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她一直确保我能感受到她的这种憎恨。她在屋子里没事儿就会说:“女孩就像是白天的蜡烛,而男孩则是夜晚的明灯。”她还拒绝叫我的名字,总是称呼我为“小丫头”。母亲很偏爱她,所以从来没有注意过我的抱怨,而且总是站在她那边。
我深信母亲更偏爱穆罕默德。尽管她一直不肯承认。她曾说,当穆罕默德出生时,她觉得这就是将来会保护她的儿子。我对此一直很惊讶,作为一个受了男人那么多伤害的女人,为何她还能对男人如此有信心?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独处或者表现得亲昵。她讨厌我的固执,而我受够了她的颐指气使。她冷漠地排斥我,我则故意不把她当回事。我渴求她的认可,而她却吝惜给予。当我有成就或者考试成绩好的时候,她会表扬我,但我总能感觉到,在某个难以言传的方面我让她失望了。我希望她爱我。我反抗她,并用自己的方式引起她的注意。有一次,在我差不多七岁的时候,我故意从房屋连接后院的楼梯上摔下去。还有一次,我听见母亲和朋友说起一个熟人割腕自杀的事。于是,我也在自己小房间的镜子前面,试着用父亲的剃须刀割腕。当讨厌的奶妈走进来时,她没有阻止我,而是转身离开,跑去告诉母亲。母亲对我的这一行为没什么反应,只是罚我在自己的房间关禁闭。
我快五岁时,穆罕默德几个月大,我们搬家了。新家的窗户装了百叶窗,一楼的房间又冷又暗,非常安静。母亲让我坐在地上,她坐在我的对面。现在告诉我上周四你和爸爸去哪儿了?她说。我们去看电影了,我回答。谁跟你们一起去的?她又问。就我们俩,我说。她一遍遍地问着相同的问题。她告诉我,她有多讨厌撒谎的人。我说我没有撒谎。我觉得又冷又怕。我想要她抱我亲我,但她只是皱着眉头。她说,有人看见爸爸带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告诉我,她说,那女人是谁?
根本没有什么女人。我们只是偷偷去看望了父亲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最近刚结婚,母亲不喜欢他的新婚妻子。所以,母亲决定再也不和他们来往。但父亲喜欢这个朋友,就偷偷摸摸地继续见他。
之后好些天,母亲都不跟我说话。我记得他们第一次用新的方式吵架。他们大喊大叫,完全不在乎我或者佣人听见。我在门边偷听她和朋友的电话,那压低了声音的通话,充满阴谋感。她怀疑我们去见的那个“女人”,其实是父亲朋友的妻子。她叫西玛·克哈努姆,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而且明显有着母亲无法企及的性感。曾经,她和父亲差不多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突然间,当父亲某次出差回来,她已经和父亲的好朋友订婚了,后来还嫁给了这个人——这是父亲第一次真正的心碎。母亲怀疑父亲的秘书是个中间人,所以也不停地向我打听她,希望知道我和父亲究竟有没有去见西玛·克哈努姆。
我听着母亲怨恨的口气,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才五岁。我不知道她对父亲不忠的指责是否有道理,当然即使现在我也不清楚。我所困扰的是他们公开的争吵,母亲敌意的眼光,父亲心不在焉地拍拍我的头,以及他给我讲睡前故事时紧绷的声音。后来,她突然带着弟弟离家出走了,丢下了我和父亲,以及讨厌的奶妈。我感觉不被重视,好像被遗弃了。父亲当时被弄得心不在焉,即使有时候跟我讲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些日子,他会带我去他的办公室。在那里,我开始用新的眼光审视那位邪恶的秘书。
我想,那就是我第一次跟母亲撒谎。那是个简单的谎话,但让我穷尽思虑。母亲当时住在一个朋友家,我去看她。母亲看起来已经不生气了,但其实事实更糟糕。她不停地问我各种问题,决意收集证据。她的问题巧妙狡猾,都不直接。她还会不时和她的朋友交换眼色。我感到一种痛苦的孤独和疏离感。她诱导我道出内幕的企图以及她充满阴谋的眼光,比在那间又冷又黑的房子里直接的指责更让我害怕。我是那么想要她再变回我的妈妈,可以拉着我的手,对我微笑,所以我决定骗她,好让她回家。我编了个故事,有关父亲如何在办公室里喝令他的秘书贾汗吉莉太太,让她再也别跟他提她的朋友,以及他之所以还容忍西玛·克哈努姆,完全是顾念自己和她丈夫的友谊。
这多么神奇,我们能预测自己的未来,特别是我们和别人的关系的未来——正是我们自己决定了别人如何对待我们。当母亲指责我撒谎以及与父亲合谋的时候,我是无辜的。但很快,她的话就成真了。某种意义上,她让我们别无选择。多少忠诚对她来说都不够。实际上,她渴望一些我们永远也给不了的东西。不久,她回家了。但是一切都变了。我会跟父亲去他朋友家,后来还会陪父亲去约会。我变成了父亲最忠实的同谋,母亲带给我们的共同的痛苦,则进一步加固了我们的这种关系。
她第一次把我叫到一边问话的那一天,永远记在我心里。我并不怨恨她——我想,我太小,还不会怨恨。她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我还是觉得满身伤痕。我记得我曾那么想哭。我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并且隐约感到罪恶。如果我按照她想要我说的话去说,如果我开始讲父亲坏话,例如说父亲强迫我去见西玛·克哈努姆,我就会没事。但是,我没有。后来,我不再听她讲话——这变成了一种惯行。我会假装在听,并且不时点头,但实际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声音传进来,我就将它推回去,然后自己和幻想中的朋友聊天。我给那个朋友重述我知道的故事,听来的,读到的,或者干脆是我编的故事。我在自己的幻想中找到了一片广阔和多彩的王国,而我则是王国里的女王。
我大约五岁时,一个傍晚父亲刚从办公室回来。他和母亲关着门在客厅争论,我藏在过道,知道他们是在为我争论。当天早些时候,我和母亲刚发生过争执。大人们常说,有些孩子会被捣蛋鬼盯上,我的身体里似乎就住着一个。当母亲喊我去吃午饭的时候,我正在荡秋千。也许是受了这个捣蛋鬼的怂恿,我拒绝乖乖听话去吃饭。我知道我不对,也知道会因此受罚,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要这么做。
我到现在还能回味那种不听话带来的美妙感觉。我背靠在秋千上,享受着拂面的微风,来来回回荡着秋千。当我终于进屋洗手,坐到了饭桌前,母亲简直气疯了。她不允许我的玩伴(邻居家的儿子)和我同桌吃饭,尽管这是她之前同意的。她把他送回了家。我感到屈辱,坐在桌边不肯吃饭。她越要我吃饭,我越是不肯吃。我拿着刀叉玩,将面包拼成各种形状。当我走向门边,她命令我回来,叫我去自己的房间。“等你爸回来再说,”她说,“我们要彻底了结这件事。因为殿下您不肯听我的话呀。我算哪根葱,竟然敢叫你做这做那?”
一整天我都待在房间里。我试图编故事来让自己开心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不开心的小女孩……然后呢?很久很久以前……我很快放弃了。然后,我开始一边看我的图画书,一边不停地哭。
当父亲出现在客厅里,他的脸上满是怒气。但我可以感觉到,就像每次这种时候我都能感觉到的一样,他其实站在我这边。他的怒颜不过是做样子给母亲看,好让她满意。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他问。我不说话。你必须要道歉,他说。我还是不说话。按我说的做,不然就把你关进地下室。母亲并不在,但是门半开着,我知道她正听着呢。我还是不说话,于是父亲将我带到楼梯边。我不想家里有个造反派。他大声而无力地说。你妈妈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不听话?他问,为什么?当我们慢慢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时,父亲的语气渐渐柔和,几乎带着恳求。只要你道歉,那就另当别论了,他悄声说。嘿,阿飒,理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