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晨,父亲会早早地叫醒我,带我出去散步。为了不让我因为路远而抱怨,他给我买了个杯子,我们会在途经我最喜欢的喷泉时往杯子里装水。他把这称为我们的特别时光。在路上,他给我讲故事,偶尔停下来买冰淇淋。久而久之,我对菲尔多西《列王传》里的人物越来越熟悉,感觉他们就像家人一样。我简直不能想象我的生活中没有他们,而《列王传》也成了我最愿意造访的地方。我知道我可以不分昼夜,不受限制,随意地漫步其间。后来,这成了我的习惯,并一直保持到现在。偶尔我会翻开这本书,随意读一个故事。但我从来没有深入研究过它,也没有写学术文章的打算,因为我想一直保持父亲最初给我读这本书时,带给我的新奇感受。
一千多年前,菲尔多西构建了一个伊朗的神话故事,其中部分取自历史片段。他的史诗从世界起源一直讲述到17世纪的阿拉伯战争。这是一场屈辱的战争,它的失败不仅终结了古代波斯王朝,而且将我们的宗教信仰从拜火教转变为伊斯兰教。菲尔多西希望重新点燃伊朗民众对于过去的自豪感,恢复他们的自尊和传统。父亲不断提醒我和弟弟,伊朗的历史满载着战争与征服。我们曾不断地对抗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和蒙古人,但直到伊斯兰革命爆发,我们终于遇到了最强大的敌人,它来自我们的内部,它将伊朗自己的国民当作征服的对象。
阿拉伯人是无孔不入的征服者。他们对波斯采取文化灭绝政策,特别是文字部分。然而因为受够了萨珊王1和强大祭司的腐朽统治,许多波斯人反而愿意接纳他们心目中的野蛮人。波斯的最后一位萨珊王伊嗣俟三世,于公元651年在避难的磨坊里被磨坊主杀害。我还记得小时候听到的一些故事,讲述阿拉伯统治者哈里发2奥玛命令他的士兵,烧毁所有看到的伊朗书籍。因为他们认为人们只需要阅读《古兰经》。父亲告诉我们,伊朗的爱国主义多数基于反阿拉伯情绪。他说,伊朗人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希望在世界的眼中呈现出无辜的模样。所以,我们很多人都喜欢怪罪阿拉伯人,却很少问一问自己在失败中起了什么作用。究竟是谁给野蛮人打开了国门?究竟是谁帮助了他们获胜?这才是我们该1萨珊王朝,最后一个前伊斯兰时期的波斯帝国。——编者注2哈里发:伊斯兰教职称谓。原意为“代理人”或“继位人”。后该词被用于指称穆罕默德逝世后继任伊斯兰教国家政教合一领袖的人。——译注(本书注释若无特别标注,均为译注)思考的。
在菲尔多西的史诗中,他努力去追问和保存不可挽回的过去,歌颂和哀悼已经消失的伟大文明。他将古代波斯1重新带入人们的视线中,重塑了《列王传》第一部分的神话故事,并再现了第二部分阿拉伯战争前的真实历史。菲尔多西将我们历史中的孤立片段汇聚到一起,在史诗中给了它们一个新的家。菲尔多西不可思议的成就不仅仅是描绘了一个国家的历史,更是预言了它的未来。在伊斯兰革命胜利后,我会回顾我们的诗人,尤其是菲尔多西这位诗人的作品,借此追寻在伊斯兰教国家创立过程中那些看不见的线索。
小时候,《列王传》里我最喜欢鲁达贝和白发战士萨尔的爱情故事。父亲则更喜欢费瑞登和他的三个兄弟的故事。这个故事之于父亲,就像是鲁达贝的故事之于我一样。父亲像是要借着故事,传达出他在生活中无法好好表达的东西。
当讲述喜欢的故事时,不论说多少遍,父亲总是像第一次讲述时那样投入。我能再次回忆起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宽阔的赛米兰大道上的情景,这条路一直向北延伸到白雪覆盖的山川。如今,不论我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都能忆起那山川的轮廓,就像我能随时唤起父亲给我讲述的那些故事一样。
费瑞登是世界之王,父亲这样开头,他从阿拉伯人生的魔鬼之王扎哈克手里拯救了全人类。扎哈克曾在撒旦的帮助下打败了波斯,杀死了费瑞登的父亲。魔鬼亲了扎哈克的肩膀,在那里长出了两条毒蛇,这两1伊朗的意思是雅利安人的土地。这个名字存在了很多个世纪。希腊人所知道的波斯领土在古代是大波斯帝国的所在地。英国人也把它叫作波斯。在1931年(编者按:原文如此,应为1935年),巴列维王朝的创立者,礼萨·汗·巴列维正式将国名改为伊朗。——原注条蛇需要每天吃两个年轻波斯男人的大脑。费瑞登发起了反抗扎哈克的暴动。胜利后,他将扎哈克用铁链囚禁在波斯最高山峰达马万德山脚下。费瑞登有三个儿子:沙姆、突尔和伊拉兹。当他老了的时候,他需要将他的国家分给三个儿子。为了试试儿子们的勇气,他决定夜袭他们。两个大儿子都吓得逃跑了,但是小儿子一边呼唤着父亲的名字,一边准备反击。此时,费瑞登已经获得了他想知道的信息,便消失在了夜里。费瑞登决定将国家分成三份,分给他的儿子们。“你还记得他是怎么分的么?”父亲问我。“嗯,我记得!”我会立刻说,并且试着模仿父亲的原话,“大儿子沙姆,费瑞登给了他西边。二儿子突尔,费瑞登给了他中国和土耳其。而对于最小的儿子伊拉兹,费瑞登给了他波斯。”
“说得对,”父亲肯定地说,“他给了伊拉兹世界上最珍贵的土地:波斯,勇士之地。”
两个哥哥很嫉妒伊拉兹,因为他得到了最好的土地。这种嫉妒和愤怒日夜增长。他们要求父亲剥夺伊拉兹的皇冠,“给他找个黑暗的角落生活”。费瑞登很生气,他说:
真正自由的心,才能免于冲动的苦恼和野心勃勃的贪婪。真正自由的心,才会将国王的千金财富视作风中的尘土。
当费瑞登向小儿子抱怨他的两个哥哥的嫉妒心时,伊拉兹说:
我们的生命终会如风般逝去,聪明人又怎会为死亡而悲伤?
父亲很爱这一段,他会一再复诵。与其说是念给我听,不如说是念给他自己听。
伊拉兹决定造访他的兄长,好好跟他们讲道理。然而,沙姆和突尔被嫉妒和贪婪蒙蔽了双眼,不愿意接受伊拉兹递来的橄榄枝。“你记得伊拉兹是怎么对他们说的么?”父亲轻轻地拉起我的手,转过头问我。“他请他们不要杀他。”我回答。“不完全正确,”父亲说,“伊拉兹告诉他们,不要把自己变成杀人犯。当他们的意图变得明确时,伊拉兹恳求他的两个哥哥:你们有自己的灵魂,又怎能夺走别人的灵魂?但是他的两个哥哥根本不听劝。突尔拔出短剑将伊拉兹的身体一劈为二。沙姆和突尔将樟脑和麝香填进伊拉兹的头颅,差人送给他们的父亲,并喜不自胜地附言庆贺伊拉兹的消失。”
在父亲看来,这个故事的英雄不是费瑞登,而是伊拉兹。“你要记住,伊拉兹是《列王传》里最优秀的男人,”他会这样插一句,然后继续讲故事,“伊拉兹愿意放弃伊朗,不是因为害怕战争,而是因为他认为在人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兄弟反目。他不仅是身体上的健将,更是精神上的勇士,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后来,当我自己阅读《列王传》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父亲挑选的第一个故事是伊拉兹。伊拉兹是这本书中仅有的几个没有寻求报复的角色。他不仅勇敢、正直,更重要的是,他很善良。
父亲对于善良的追求,有点类似于母亲对于正确的苛求。弟弟小时候,父亲曾给他写过一个故事,叫作《想做好人的男人》。这个故事说的其实是他的人生。故事讲述了他如何被非正义的事情困扰,如何追求做一个好人。父亲一生都在不停地提醒我们做一个好人,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责任。他认为善良是不需要解释的,尽管我们肯定无法给它下定义。
“伊拉兹的兄弟们不明白善恶终有报的道理。伊拉兹的妻子玛·艾芙瑞德生了个美丽的女儿,这个女儿又给伊拉兹添了个外孙曼奴彻。曼奴彻在一场巨大的战争中,先后砍了突尔和沙姆的头,继而将头颅挂在长矛上送给了费瑞登,以示胜利。”父亲说到这儿的时候,会转头看看我的反应。
当费瑞登知道伊拉兹的被杀之仇已报,他将王位传给了曼奴彻,然后终其余生哀悼他死去的儿子们。
于是,他心碎了,为过去不停地哭泣。他备受痛苦的折磨,直到死亡降临。噢,世界!从此端到彼岸,没有真实,没有实在。没有智者可以在其中快乐地生活。但是,以善行著称的人可以得到赐福。不论他是君王或奴隶,他都会名流千古。
故事讲到这里,我应该因为好人的胜利而感到开心,但父亲几乎每次都会补充说,当伊拉兹的声名和传奇得以恢复,伊朗就再没和平过。“伊朗就是这样诞生的,”他总结道,“冲突一直持续到现在。在《列王传》里,伊朗人多数是好人,他们是伊拉兹的追随者,充满勇气和正义。我真希望我也可以这样形容当今的伊朗。因为事实上,我们国家有时更接近沙姆和突尔,而不是伊拉兹。”然后,我们会安静地走一会儿,直到父亲说:“要不要吃个冰淇淋?”
小时候,我相信菲尔多西笔下的伊朗是一个伟大的天堂。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牧场,居住着英雄和王后。有段时间,我甚至幻想,我们的国家就像由经典诗人们的文字构建出的大厦一般辉煌。
在我心里,不论是白雪覆盖的达马万德山,还是童年时每周五我和父亲散步走向的其他山峦,都和父亲描绘的那些形象紧密相连。那些大山背后的世界,从来没有消失过。那里住着费瑞登和他的三个儿子、白魔鬼、神鸟斯摩,还有美丽的鲁贝达。他们肩并肩,一遍遍重演着相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