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躺在床上,几分钟之前还神清气爽,活蹦乱跳,如今眼神却固定在一点上,嘴角流出泡沫状的液体。
“你到底干了什么?”她冲护工喊道。
“我只是尽责而已。”
维罗妮卡喊着泽蒂卡的名字,大吵大嚷,威胁着要去找警察,找媒体,找人权组织。
“省省力气吧。虽然你待的地方是疯人院,可也得遵守规定。”
她发觉男人的语气很严肃,便害怕了。不过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依旧大喊大叫。
从所处的位置,泽蒂卡可以看到病房里所有的床都空着,只有一张除外,她自己正躺在上面,手脚都被绑住了。一位姑娘正惊恐地看着她。那姑娘不知道床上这个人的生物功能依然在完美运转,而灵魂却飘荡在空中,几乎触到了天花板,而且感到极大的平静。
泽蒂卡正在进行一场星际旅行——胰岛素第一次造成休克时,她便有了这种体验,这曾使她吃惊不已。她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这件事,她来这里是为了治疗抑郁,一旦情况允许,她就想永远地离开这里。如果她和别人说她的灵魂曾经出了窍,别人会觉得她比来维雷特之前更为疯狂。因此,待她返回自己的躯壳之后,便开始阅读这两类主题的文章:胰岛素造成的休克,以及在太空中飘浮的奇异感觉。
关于胰岛素治疗法的文章并不是很多:该治疗法大约于一九三〇年首次应用,旋即遭到了精神病院的全面禁止,因为这可能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一次休克时,她趁星际旅行来到了伊戈尔医生的办公室,正巧听到他与疯人院的老板讨论这种治疗方法。“这是犯罪!”他说。“不过更便宜更迅速。”其中一位股东接过了话头,“而且,又有谁会关注疯子的权益呢?没有人会投诉的。”
即便如此,某些科学家依然把它看成一种迅速治疗抑郁的方法。泽蒂卡借阅收罗了所有与胰岛素休克有关的书刊,尤其是经历过这种治疗的患者的文章。所有的文字都如出一辙,只有恐惧,极大的恐惧。没有一个人与她有相同的体验。
因此她理由充分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胰岛素与她的灵魂出窍之间并无任何关系,而且恰恰相反,这种治疗方法会损伤患者的大脑。
她开始研究灵魂的存在,查阅了一些神秘主义的书籍。有一天,她发现数量众多的文学作品对她的体验有着真实的描写。人们称之为“星际旅行”,很多人都曾经历过。一些人写下了他们感受到的一切,另一些人则完善了灵魂出窍的技术。泽蒂卡熟练地掌握了这些技术,每天晚上都会应用一下,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文字中的体验和观点各有不同,但每个人的经历都有一些共同之处:躯体和灵魂分离之时,会听到一种奇怪的让人不安的声音,随即人会休克,迅速地失去意识。须臾,快乐与宁静降临,人飘浮在空中,只有一根银绳与身体相连,那绳仿佛可以无限拉长,不过传说(实际是书本)中说,如果银绳不幸断裂,人就会死去。
她的经验证明了她可以去往任何地方,而银绳从来不曾断裂。不过总的说来,书本还是大有裨益的,教会了她更充分地利用星际旅行。比如,如果想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她学会在心中默念要去的地方,用意念在太空中发射自己。飞机这种交通工具是从一个地方出发,经过一段固定的距离,抵达另一个地方。星际旅行却不同,它是通过神秘的隧道实现的。心里默念着一个地方,便置身于那个隧道,移动的速度让人瞠目结舌,想去的地方须臾可至。
同样正是通过书籍,她才不再害怕太空中的生物。今天病房里空无一人,而她第一次灵魂出窍的时候,却看到很多人正看着她。看到她慌张失措,大家开心不已。
她先是觉得这些全是死人,是住在那个地方的幽灵。后来书越读越多,经验越来越丰富,她知道了,尽管的确有很多灵魂失去了躯壳游荡在那里,但还有很多人就像她一样活着,或灵魂出窍的技术已然高深莫测,或尚对发生的一切惶然不觉,而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他们的肉体正深深地熟睡,灵魂却自由地游弋于天地之间。
今天是她最后一次星际旅行,之前她曾造访过伊戈尔医生的办公室,知道他想让她出院,因此她决定好好在维雷特逛一逛。等她双脚跨出了大门,就再也不会返回,连灵魂都不会,因此她今天要与这里告别。
告别。这是最艰难的:疯人院的人习惯了疯人世界的自由,并乐此不疲。他们再也不会承担责任,不会为了三餐终日奋斗,也不理会那些循环往复、无聊至极的事。他们可以整日盯着一幅画,或是随便乱画一气。他们所做的一切都能被容忍,归根结底,他们都是疯子。正如她自己的体会,大多数病人一进精神病院,就会有很大的好转,因为他们无需隐藏自己的病情,“家庭”的氛围会让他们接受自己患有精神分裂或神经官能症的事实。
刚开始的时候,泽蒂卡对维雷特着了迷,她甚至考虑等治好了病就加入博爱会。但是后来她明白了,即使是在外面,只要她够聪明,也可以一面应付生活的挑战,一面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某人曾说的那样,保持“可控的疯狂”就够了。可以哭,可以忧心,可以发脾气,就像任何正常人一样,但是不要忘了,在那之上,灵魂正嘲弄着所有的困境。
不久之后,她就会回到家里,回到儿子、丈夫身边,生活的那一部分也有吸引人的地方。找个工作肯定挺难的,像卢布尔雅那这样的小地方,消息传得很快,她曾在维雷特治病的事肯定很多人都知道了。不过她丈夫挣钱不少,足以养家糊口,而她正可利用空闲时间,继续星际旅行,又不必承受胰岛素的危险。
只有一件事她再也不想体验,那便是送她来维雷特的原因。
抑郁。
一些医生说一种新发现的物质——血清素,决定了人的精神状态。如果血清素缺乏,人就无法集中精力工作,不想睡觉,不想吃饭,也不愿享受生命中快乐的时光。如果体内完全缺乏这种物质,人就会感到绝望、悲观,觉得自己很没用,感到疲惫、焦虑,连决定都没法作,然后沉浸在长久的哀伤中,最终导致冷漠或自杀。
另外一些更保守的医生却认为,生活的急剧变化,比如出国、失恋、离异、工作或家庭压力增大等等,都会造成抑郁。一些更为大胆的研究则对比了夏天与冬天的入院人数,从中得出结论:缺乏阳光是造成抑郁的原因之一。
然而,就泽蒂卡的情况而言,患病原因却比所有的揣测都简单:一个潜藏在她过去里的男人。或者应该这样说:因为一种幻想,对一个她认识了很多年的男人的幻想。
真可笑!她抑郁了,她疯了,竟然因为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男人。年轻时,她便深深地爱上了那个男人。泽蒂卡曾是个正常的姑娘,正如她那个年龄的所有女孩一样,必须经历那种无望的爱。
只不过,她的女性朋友们只是期待一下这无望的爱,而泽蒂卡却不同,她要得更多,竟想征服这爱情。他住在大洋彼岸,她倾其所有与他相会。他结婚了,她甘做情人,唯有暗中计划着,终有一天把他变成自己的丈夫。他连留给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她却安心地在廉价宾馆的房间里度过白天与黑夜,等待着他少之又少的电话。
尽管她准备好了承受所有,一切只为了爱,然而这爱却没有结果。他从未直接说出来,但有一天,泽蒂卡明白自己已不受欢迎了,便返回了斯洛文尼亚。
她曾经几个月食不甘味,回忆着与他共度的每一个瞬间,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床上的欢愉,希望找到些蛛丝马迹,让她相信两人的关系还有未来可言。她的朋友忧心不已,但泽蒂卡心里明白这迟早会过去:人的成长需要付出代价,而她正在付出,无怨无悔。事实的确如此:一天早上,她一觉醒来,心里充满了活下去的欲望,然后好好地吃了一顿饭,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吃过了,最后出门找了一份工作。
她不但得到了工作,更得到了一个人的青睐。那是位英俊、聪明、追求者如云的年轻人。一年之后,他们结了婚。
这让她的女性朋友艳羡不已。夫妇二人住在一幢舒适的房子中,门前的花园正对着一条河,河水流过卢布尔雅那。他们有了孩子,每年夏天去奥地利或意大利度假。
斯洛文尼亚决定脱离南斯拉夫的时候,他被征召入伍。泽蒂卡是塞尔维亚人,或者说是“敌人”,她的生活几近崩溃。接下来的十天,局势渐趋紧张,军队随时待命,没人说得清独立的后果,也不知道是否要付出流血的代价。泽蒂卡终于认清了自己心中的爱。那时,她日夜向上帝祈祷,从前她觉得神十分遥远,现在却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她可以向圣徒和天使作出任何承诺,只要她的丈夫能够平安归来。
她如愿以偿。他回来了,孩子们可以上教授斯洛文尼亚语的学校,战争的威胁转移到了邻国克罗地亚。
三年过去了。南斯拉夫与克罗地亚的战火烧到了波黑,有关塞尔维亚制造种族屠杀的指控开始出现了。泽蒂卡认为这不公平,不能因为某些疯子的暴行将整个民族视为罪犯。她的生活开始拥有了从前不曾想象的意义,她给报纸写文章,到电视台做节目,组织很多讲座,自豪而又勇敢地捍卫自己的民族。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直到今天,外国人依然认为所有的塞尔维亚人都应该为暴行负责,但泽蒂卡却觉得已经尽到了责任,在那个艰难的时刻,她没有抛弃同胞。她的斯洛文尼亚丈夫、她的孩子,以及那些不受双方宣传机器操控的人支持着她。
一天下午,她经过普列舍仁的雕像,想起了这位斯洛文尼亚诗人伟大的一生。三十四岁时,他偶然走进一家教堂,看到了一位少女,她叫朱莉娅·普里米奇,诗人深深地爱上了她。像从前的游吟诗人一般,他开始写情诗给她,并想娶她为妻。
然而朱莉娅家世极好,除了那次教堂的不期而遇,普列舍仁与她始终缺少缘分。但是,那次相遇启发他写下最美的诗篇,成就了他的传奇。如今,在卢布尔雅那的小小的中心广场上,诗人的双眼凝视着一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广场的另一面,会看到一栋房子的墙上雕刻着一张女人的脸。那正是朱莉娅的住所。即便死后,普列舍仁也永远守候着他那无望的爱。
然而如果当年他努力争取呢?
泽蒂卡的心刺痛了,也许是预感到不好的事情,可能孩子遇到了车祸。她跑回家,他们正在吃着爆米花,看着电视。
然而忧伤却无法消弭。泽蒂卡上床,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醒了,却不想起床。普列舍仁的故事将旧日情人的形象再一次带到她的眼前,她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
泽蒂卡自问:“我是否足够坚持?我是否应该接受情人的角色,而不是希望一切按照我的愿望发展?我曾为我的民族抗争,然而我是否曾以同样的斗志,为我曾经的爱抗争?”
泽蒂卡相信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忧伤还是无法摆脱。河畔的房子,爱她的丈夫,电视机前吃着爆米花的孩子,这一切从前对她来说宛如天堂,如今却全都变成了森罗地狱。
如今,经历了很多次星际旅行,很多次与灵魂的相遇,泽蒂卡终于知道当年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愚蠢。那无望的爱不过是一个托词、一个借口,让她与当时的生活一刀两断,因为那并不是她真正期盼的生活。
不过十二个月之前,情形正好相反:她疯狂地寻找那个遥不可及的男人。她花了不少钱,打了很多国际长途,但是他不住在原来的城市,不可能找到他了。她寄了很多快信,但全被退了回来。她联系了所有认识他的朋友,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一点儿消息。
她丈夫对此一无所知,正因如此,她才感到疯狂,他至少应该猜到一些端倪,应该怨气冲天,与她大吵一架,威胁要把她丢在马路中央才对。她开始相信那些国际电话接线员、邮局职员,以及她的女性朋友都受了他的贿赂,尽管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她变卖了丈夫送给她的珠宝,买了一张机票,准备去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但是朋友劝阻了她,美国太大了,倘若没有明确的目标,去了也没用。
一天下午她躺在床上,备受爱情的折磨,她从未如此痛苦,就连当年被迫回到卢布尔雅那开始庸常生活时,也未曾这样。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整整一天,她待在房里,足不出户。第三天也是如此。第四天,她丈夫请来了一位医生——他是多么仁慈!多么体贴!泽蒂卡想找到另外一个男人,与他通奸,放弃体面的生活,转而去当一个见不得光的情妇,永远地离开卢布尔雅那,抛弃家,抛弃孩子,难道他对此真的一无所知吗?
医生来了,泽蒂卡的神经崩溃了,她锁上了门,等他走后才把门打开。过了一个星期,她甚至连厕所都不想去,在床上解决生理需求。她什么都不想,脑子里盛满了那个男人的记忆碎片,她坚信,他也在徒劳地寻找着她。
她那位宽容得令她愤怒的丈夫替她更换了床单,抚摸着她的头,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孩子们从不进她的房门,因为有一次,她毫无来由地打了一个孩子耳光,而后她跪在地上,吻他的脚,乞求他原谅,还把衬衫撕成碎片,宣泄着自己的悔意与绝望。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一个星期,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送饭给她吃,她却朝饭里吐唾沫,夜里不眠不休,白天却呼呼大睡。两个男人没有敲门便闯入了她的房间。一个人抓住她,另一个人给她打了一针,等她醒来时,人已经在维雷特了。
“抑郁,”她听到医生这样对她丈夫讲,“有时导致该病的原因是再平常不过的。血清素,她体内缺少这种化学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