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物中,我知你最详。除去襁褓中的三两年,我背诵得出你每一个声音,描绘得出你每一个动作。我不能忘却的太多了。我不能忘却在你妈手脚已僵凉,眼珠随了灵魂翻入另一个世界时,她下意识地犹以残弱微息在喉咙中重复着的那声“做好孩子!”以及从那以后若干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你像条野狗,为生活及生活里占优势的人们吆喝着,鞭笞着。这,你只须摸摸心,摸摸筋骨,也许还能找到一些痕迹吧!我不能忘记那位慈祥而不了解你的老处女,朝夕地为你缝补,并在天将亮时,使用呼喊、推动、捶打和一切有效办法,把睡眠不足的你弄下床来,打发你走到那做活的地方去。我不能忘记那些冒充教育家的洋奴,曾用过多么狠毒的手掐你这弱小的喉咙。当一个仗义的人将你拖出了刀山后,你挽起袖来想回去拼,是我劝你平平气:把那胖锤子剁成八块也只足泄泄私人的愤恨。你该学习,你该等待,等待那一天可以全力扑剿洋奴及其豢养者。你终于听了我的话(那时你那么肯听我明达的话啊),噙着愤慨的泪,登了好友备就南航的船。但上了荔枝岸后的你,却全然沉溺到诗意的享乐里去了。不是我妒忌,几年来,你纵任着感情予我以高压,用诸般方法堵塞我的口。我问你,今日使你走上正轨的生活是感情还是我,你说说看!当你胡闹出了乱子时,我得为你受责贬,纵使这是世上无人知晓的事。你时刻藐视我,背弃我,但我仍和你如形影之不可离。在你这次把《篱下》拿给人看时,我觉得我有资格,有义务说几句话,尽管你是那么不高兴。
不提好坏,你能写这么多挤挤碰碰的黑字,在一个老友如我,却是件想不到的稀罕事。我不是常夸你的人。但这两年来你确实克服了一部分的怠惰,除了对付功课、起居、烦恼外,你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这上面。不过你须明白,这并非证明你有什么超过谁的能力,只不过说明你是个幸运的人,住在文艺刊物如林、文艺朋友如林的大都市里,有那么多师友指导诱进,又遇到肯为你抠着字看,挨着行改的一个“好朋友”(算算你有多少别字讹字,就知道人家用了几份的耐性)。
我不得不重复我的意见:我不赞成你刊印这集子。焚稿我认为是蠢事,但用不成熟的作品糟蹋人间纸张和时光却是宗罪恶。你能往好里写,我不怀疑。但令我对目前的收获首肯可不成。近些日子为了这事你又和我别扭起来。你怪我管得太厉害了。你一下听我,想把东西锁了起来。但那想为人所了解起共鸣的欲望终于太强烈了!我不便过分扫你的兴,生怕你对我采取更敌视的态度。
你对于刊印集子这小问题却有足以再辑成一集的理由,我真想不出。你是喜编排的,好从空中抓缘由。你不用出声我就明白。你将说:“梅已不理我了,所以我得印本集子纪念和她的这段姻缘。”好个理由!你还说她是母亲瞑目后世上唯一真爱你的人。你感激她一向那忘情的倾心的爱。这以外呢,你说你今后将转变生活的方向。你骄傲地夸说不曾写过一篇风花雪月;只一篇写男女的甜事,而其主题还在表现一点宇宙观。但你终嫌一年来写成的都太小巧了。你的好朋友在第一篇写出后即刻就告你该向实际人生中寻题材。你埋怨学校的墙太厚了些,寻不到结实的材料。小巧的集子刊出时,恰巧社会将把他们尊为荣誉的方帽子扣到你的脑瓜上。今后你将踏入大型的人生,这算是个结束。
由于我稍稍沉吟一刻,这两个理由为你得意地捉住了。
把一本书献给某某(尤其是恋人)是太平常的事了。对于一个心曾为你所伤过的人,这是无益的。但你固执地说:如今,你的忏悔已邀不到她的原宥,对你的血誓也失却了信托。你觉得辜负了这对你全心全意爱过的女人。现在,她咬了咬牙,扬长去了。你扯住她的衣裾,她连后襟也一并撕掉下来。你以啼哭的脸堵塞她的去路,她却用陌路人的丈夫气的冷笑挤了开去。你已不知所措。你想把最珍贵的物件捧献给这有纯美灵魂坚强意志的女人。但你环顾,一个穷鬼,除了一份早该拿去拆洗了的铺盖外,别无所有。忽然(这里我知道你又聪明地扯谎了)你见到窗台尘埃下堆了一叠好朋友寄来的《文艺》单页、《国闻周报》和另一朋友送来的《水星》。你狂喜地捧到胸前,自语说:“梅,我终于寻到一件宝贝奉献给你了。”于是你就编了起来。
但莫忘了今春你昼夜抱怨的话吧!你噘起委屈的嘴说:想不到在艺术上你的敌人恰是人生途上你的恋人。你说:难道眼睛都长在毛病上吗?如不知夸奖两句该夸的地方,则其贬评也变成愚蠢的了。你一下垂头丧气地说:“好,好,我永不动笔了。谁再写谁给雷劈死!省得讥我做小说家!”但当这点义愤平息后,野心的火焰又燃烧起来时,你便盘起了双臂扬声地说:“小说家又有什么好害羞?我偏写。自省!终日自省将成为残疾无用的人了。你什么都精明,什么都懂。由于那曹麻子的误人,我对于你那些生物化学却一窍不通。我得学会一宗营生,不然我只好去死——”
还记得春天黑夜你们那次奇迹的散步?由石桥走到荷塘角,沉重的脚步,沉重的呼吸,沉重的两颗心,压得谁也哼不出一句。突然,在林间那小土坳后,你停下了步,如泉水似的流出一大片话。你忘了?你什么都健忘!我老得替你记着!生活仍需要再多给你一分教训,你才相信这世界不给做梦者置身。我连那晚黑天中星宿的位置及林间穿入的光条都还记得清。你说:
恋人,这在目前成了一个庞大的黑影,昼夜地晃在我面前。尽不必如从前那么地指责我,纠正我,它的位置已足使我心下懔然了。我的一切缺欠处你都那么完美啊!我一开口就是武断的话,你总忘不了乘机使用你的逻辑来纠正我,而且是用那么得体的道理,偶尔带些怒气,把我说得伏伏帖帖。我是那么随便,那么马虎,如幼儿似的处处需你来调理。许多次你在我心中不幸地由恋人而变为严师了——如果不是按察,直到纵你不在,我也不会忘了用论理、伦理、心理和一切的理来检查自己,下意识地。结果,我全然成为一个有话不敢贸然说,有事不敢贸然做的人了。
你的确从无超于我的想念,但我深深地感到低于你呢!我低于你,因为你比我细致、秀气、透彻、伟大。你看不惯我在街头剥栗子。你不屑走曲折的小路。你探讨宇宙,你正视现实。多少次我倚着你对湖水痴想:如果这女子掌一国的王位,我却只配看守一座荒野中的破庙。假使我就这样认服也好呢,在那巨大黑影前我为自己的粗陋而羞惭,然而背了你,我却用最大的惋惜抚摸着我原有的粗陋。我甚至恨起那想夺走我这点粗陋的人。我真地要幸福吗?一个人最幸福莫过于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自从由于比拟我发现了我的粗陋气,我就更爱好起粗陋的生活来。我爱挤在庙会里,把自己消失在臭味噪闹的人丛中;我爱听茶馆里放荡不羁的笑声,我爱那热腾腾赛栗子的锅焦,我甚而偷偷地学说起并不自然的粗话。在粗人丛中,我比他们谁都聪明,都细腻,秀气,伟大。他们便那么无助地为我所观察。我们狂歌,我们用雷似的声音歌唱。当我说话时,他们都抬起头来听。于是,我就说得更爽快,且引起爽快的反响,无论赞成抑是反对。
这,你该懂得我为什么常把××叫来一起玩吧!我感到你比我太高了。我由旧有的粗生活中拖来一个比我还低许多的人,叫她和你并立在一起。于是,我得到平衡了。每次三个人由那石桥走了回来,你问我:“今天快乐吗?”我总爽直地告诉你:“今天比昨天快乐。”你不高兴了。你疑心我爱那人了,并还借着玩球把我们拉到一起,你偷偷消失到黑暗里去。回来时,你见到我在侃侃地和她讲话,你一定更难过了。你可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在教训她哪,像你那么教训我似的。你问我:“今天快乐吗?”我吐了一口舒适的气,回答说:“今天快乐极了。”你闷闷地低下了头,默默地走了回去。
爱是不能许愿的啊!我们能舍弃一切,我们的过去却不舍弃我们呢!粗的生活如一只铁腕,牢牢地抓住了我,脱也脱不开。它嫉妒我走进高贵的世界里去做绅士。你不是同我说过吗:“乾,我真愿有胆量和你立在街心喝盅热热的杏仁茶呢。”但即在电影院里,买来的糖果也都给我一个人吃掉了!
那个硕大的黑影整天在我面前晃;她有健全的习惯,端正的品行,慈善的心肠,规则的教育,宏远的理想。如果人生必有所为的话,我呢,电报不会打,百分数算不清楚。除了在这调理颜色上用些功夫,我恐将成为一大废物了。我何尝不努力呢!我想,如果我能做点文字工作,将来在妇女运动的会上有人问到你的先生究竟做什么时,我也省得说我是块废物啊!但即在这上面,你懂得的也比我多多了。你是多么认真地看我的原稿啊!那支铅笔随了每度皱眉都动一动。我是那么关切地侧觑着你的神色。但每次你都是带了多少失望多少勉强地交还了我。起初,你还放下功课详细地为我削改,我却没出息地懊丧起来,有时还闹脾气。以后你聪明了。你只不加可否地还给我,甚至一次在页角处打了个一百分。
你说,你看不上中国一切的新文艺,意思是更不用提我的了。我深知自己的不成熟。但我却不认为拿量不朽杰作的尺来衡度在成长中的艺术为有益。我自己的肤浅是无可讳言的,却从不曾自满,或狂妄地把东西在人前炫耀。我只想由体己的恋人那里获到进步的暂时承诺。毛病我都清醒,但艺术是一步步地提高的。况我又非上乘之才,纵看得出,也不免眼高手低。我得如你心理实验那种小白鼠般地各处撞。但撞过一遭,我就由你那里期望一些鼓励呢,你却说你不会捧场。我是多么憎恨那些捧人与被捧的人啊!但自此以后,我对于用作品招摇的同辈人产生了同情。
当一个本来无能的人感到有了些成就时,难免他会不自满起来。我曾为这些人惋惜过。但于今我却明白了这原属于人性之一部分,差别只在于抑制力的强弱就是了。纵使开头狂妄一些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却是把那点点成绩当成了不动产,用狂妄代替了努力。东西纵使在他人看来坏至任何地步,刚刚由胎中产出它来的作者,终不免要抚着这刹那心血的结晶,滋生一种舐犊之爱。也许待第二胎下来他便嫌弃那前一个了,但在那才生出的时候,批贬眉不端眼不正对作者的涵养实是太大的考验。如果一时的自满使这人有了自信,使他在人面前有齐肩的感觉,那自满也许恰成了面包中的酵粉。像纳尔逊在海上临大敌时却把望远镜放在已瞎的眼上,佯说:“我见不到半个敌人!”这点狂妄会使一个人专心致力地放手做了下去。待工作达到成熟地步时,那狂妄必将如蝉壳般地脱落下去。因此,我一点不认为前次托人迢迢带信来对我说句好话的那个人是出于应酬。他懂得在赛场起点处朝跑手脊背上轻拍一下的效力啊!
你不能鼓励我,这不是能勉强的事。于是,一面在梦中说着万勿气馁的话,白昼里一面又在你面前尽量抑制足以暴露浅薄的地方。终于,我咬定牙根不再和你提半句文章了。于是,你难过了。你说我不曾以伴侣的心待你。是的,连你一提这事我都竭力打岔,且口口声声否认将以此为事业。你却不知道我在征服着自己那点没出息的劣根性,等待在态度及工作上俱臻成熟那天和你谈呢!
对于你的超凡绝俗的圣者哲学,我虽以心理的限制无以攀及(天知道我试过且仍在试),我却永怀着羡慕。在朋辈中我比许多人不实际不世故,但在你面前,我却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实用主义者了。去长城那一次,大家都用糖纸果皮把地板抛得狼藉不堪,你却单独地拢在衣襟里,待车停时送到垃圾桶里去。我当时多么崇敬你啊!那一车之中,包括许多拜神的教徒,在伦理标准上却都低于你。但我终于把我那份也抛到地板上了。我相信在我身上还流着少许改革者的血,我并非甘心随波逐流。但只要对事态不合理处有清醒的认识,且随时随地在竭力改革着,则纵伴了他们去犯罪,犯无从避免或不干紧要的罪,也不见得就是堕落。能和一切人往来,吸收他们的长处,并辨识他们的缺陷,不曾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吗?我的实用态度即在于把适应环境及改造环境并行起来。
我的虚无主义的出发点不该惹你生气。那连我也无办法呵。我们走进人生是刚刚数年的事。心理哲学我从去年才涉猎。但在那很早很早以前,我们各个人生前态度早已由过去的环境给塑就了。可以改,一定的;但却需要加倍的时间及努力。为什么我一说“人生原是空洞,人生的艺术即在使之变成丰富”你就叹息呢?须知我曾费了多少工夫才把后面那半句话加上去啊!直到今日我仍是悲观地“看世”。不同的是我乐观地“做事”了。
自从我们人格发生冲撞以来,我开始发现自己了,这满身疮痍的自己!你说我说话武断而偏颇,世界上谁不偏颇!谁不是说“自己”的话!公堂上的律师,国际联盟席上的代表,还不都是那么信口开河吗?不同的是我们没有利害关系,故也没那么周密圆滑就是了。真理原是多棱角的,一个人说话,只要言之有物,就多一个棱角。平日闲谈还不是印象式的,尤其对我这不善内省不会分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