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想:如不损伤他人,且无关大局,个人的短处有时还是人格上的一层光泽呢。在暮年未临到之前,一点点固执常是一生事业的基础。一个完美无疵的灵魂多么近乎偶像的塑胎啊!若连声“早安”都要捧了心充满了情感去说,生活就真是件重担了。
有时我怀疑庸常的我只适于找个庸常的人!一个男子传统的择偶法有如运动家在购置网球:球落在地上懒得跳动的嫌太软,但遇到稍稍一拍即跃高到够不着时,却又生起畏心。别生气,这只是个譬喻,女人也有着类似的权衡。我明白,你一切都不甘居于被动的,这在我们乍逢时就使我感到吃惊了。书本和朋友告诉我男女间短不了一些捉迷藏,但我一摸到你,你便挺身站了起来。不待逼问地就告白了你的心。这是多么出乎意料地可喜!但一个全心是需要另一颗全心来报偿的啊。
我缺乏你那么多的魄力啊!你要我正视现实,我却躲在梦幻的世界里。你笑我总是事后找理由来解释已成的行为。你笑我在生活中有所想望而又不敢伸手去接触。你说如果你相信什么是对的,就会毅然地投身进去。当我立在街心拿不定主意徘徊时,你用多么锐利的眼睛望着我,像是在说:“男人的脊骨!”终于还是你大踏步地走了去,我如一小傻子般地跟在后面。我还拉了你左手那纤细的食指呢!还告诉你,儿时就那么拉着妈妈,她任我回过头去观看一切。即刻你脸上便出现母亲的笑容。我却垂下头去嗫嚅着:“可是,我永不做爸爸!”
我永不会怀疑你的忠诚啊!在我,你永是一切善女的典型。你多好,把所有朋友的信都慷慨公开。写出去的,还常用复写纸印了出来,遥遥地寄到我手边。在这些事上,我待你实不够公平啊!我没有什么可向你隐秘的,但隐秘在我是一件可贵的经验呢!一向,我享受到的隐秘太少了。我多少年(直至今日)不曾独有过一间房子,一张桌子。
我的信,我的日记,都如一本账簿一个月份牌似的,为学校中那瘦猕猴和那胖锤子日日搜查过。当一封撕开读过的信递到我手中时,我总咬咬下唇,心里说:终有一天我什么也不再给人看。爱使我不在这多年的誓言上固执,但把爱看作“自由的典当”,在我还不甘心。看到你双手捧来捐弃了的全份自由,我真是羞惭。我既缺乏对等的报偿,你终于连同爱情及友谊一并卷了走。
你失望了。你知道你失望时的样子吗?没有责骂,没有抱怨,只一声冗长的叹息,或向蓝天悠悠地嘘一下,于是,眼角沉下了,面色沉下了,整个人都一并沉了下去,闷窒得我呼不出一口气来。悲苦愁闷的生活我过得太多太多了——这便是我虚无的原因。为了贮蓄生活下去的勇气,我永得把自己浸在快乐里。一点点的苦闷便勾起过去的一切。所以,看到你的苦闷,我缓和了下来。我微笑。我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并把所争夺的摆到你面前。但是呢,晚了。那贡献反而成为对你的侮辱。在我忍耐的限度之外,你继续着你的苦闷。
终于,我也生起气来。及后,这对垒的局面我厌倦了。我想自拔,并想改造你的心情。于是,当你沉闷时,我以极轻快的心情笑了起来。很不幸,这行为却数倍加重起你的苦闷了。你的沉闷心情是那么凝固难移,而我的是这样飘忽不定啊!
当我在诸事上都令你失望了时,你还安慰我说:“放心,我不会再失望的,因为我已没有了希望!”听了这话的我,心中是多么难受啊!但我却仍在嬉笑着啊!我不笑,便怎么样?
希望揣在我胸中呢!我学好,我努力向上,追取那理想。人生旅途都属于形成的过程,待我们扩展了生活的天际线以后,在态度上我们仍将会有所改变啊。
瞧,我们又是以悲剧始,以喜剧终了!
明白自己当前的矛盾了吗?把酿成龃龉的原料奉献给为那伤了心的人,是多么傻的事啊!
脸红了吗?梗起你那加倍粗壮的脖颈,又犯老脾气了:“横竖我献给她。过去的我忘记了。在我心中,她成了真善美的完型。她去了也好,不然,我终须负她。让这小册子做个临别纪念吧。”
好,关于你俩的事,现在不提了;容我在你计划中以两性关系为题材的长篇里再说话,如果你准许我存在那么长久的话。我虽然与你亲密无间,但在诸事上我却总站在她的立场上。为了这,你恨我,怪我不该和你作对,怪我不该为你制造矛盾,培植烦恼。(你还抱怨为什么她的另一自我不也站在你的立场替你设想,替你辩护呢)我再说:如果你终生听我的话,烦恼与云翳将永远浸不到你们。你太缺乏客观性了。太缺乏了!你要幸福,要直觉,要美,要幻想,并要粗糙的生活。但你却不理睬坚实的真理,冷静的思考(想想看那次她带你到玉河桥畔观星,就知道在一个细腻深刻的女人的面前,你是多么的蠢。和星宿有特殊缘分的你,却在黑暗中怔忡焦躁,毫不能如她那般地默想)。你恼恨一切属于逻辑的,属于伦理的准绳。每次招恼她都是你那些印象式的概括的发言——尤其关于女性。你说你将扩展你的天际线,你往何处扩展呢?看哪,在诸事上她是日日在健长着。她克服了多数人类心理的劣根性,她克服了闺阁小姐的忸怩同纤弱及一切女性独有的缺憾。她日日在充实着自己,学一切环境所允许她学的。她是这样要强啊!你呢?留恋在孩子的世界里,留恋在游戏的世界里,轻快,轻快,再轻我担心你将为世纪的风刮走了。
你们的事令我想,仅凭热情而结合是不妥的!每个人都部分地圈在他往昔的范畴里。
至于你决心明年一为学校释放,即刻就向荒野的边疆走去,只要眼不盯在名利上,怀的不是好奇,我掬诚赞同你。挤在都市的人实在太多了些。学医的把医院都开在这儿,学律师的也在这儿。人人都簇聚在闹市红眼,像你这样对都市毫无用处的人,趁早走开也好。或许广阔的沙漠会放大你的气魄,或许那种更典型的中国人的生活将冲散你的幻境。但就如你前所说,把灵魂丢在梅怀里,走到边疆去娶一位蒙古姑娘,灵魂和身体如何分解?也只有你这呆子想得出。萧乾,你莫做二十世纪的浮士德啊!
去边疆,须把用意弄明:掘古物,品尝原始生活,搜集绚烂的背景,还是去体验另一角的更深远广绵的人生?
你才提笔一年,就毅然走出书本,想钻入人生的矿窑,如我曾指引你仰慕多少在基础上用功夫的人那样,我为你贺。你莫错怪我对于你写作的意见!我们的关系永使我对你存有相当的自私自尊心。只是我不像感情那样肆意怂恿你。我今天劝你不印,因为我知道当你创作这些时,只是感情及想象在你心中凑热闹。印出来,最多也不过把这热闹重现到若干读者心上。十年后,如果由于不能抑止的热诚,由于不能移动的信仰,你产生一部充满生命的大书,我将自荐地为你作序——那时你也将不再重视“序跋”这把戏了。
你令我批评这些文章,我想,这说话的机会该留给破钞的读者。我只希望你接受我这意见:莫依创作时日先后的次序排列。那样,对你是时间的顺序,对批评家是进展的曲线格,但大部分读者是不关心这些的(把日子记在文尾,关心时间性的人不是仍可以辨识吗)。读者要看的是你认为最得意的。如果对那上选的感到兴趣,他自会去看次一篇,直到他不高兴看了。如果你最得意的一篇在他读来也干枯空洞时,他就不必再费时间了。假设是在市场书摊上,便可以省下几角钱。这年月,大家谁不是怪窘的。谁上了当也忍不住骂上两声。把良莠如骨牌般地洗在一堆任人掘刨,实在两不经济。说自己分别不出,得要批评家去鉴定,那是撒谎,是依赖!每个真实的艺术者都该是自己作品最好的批评家。有意义的创作者明白他一切的长处,却也不忽略他的每个短处。我希望你还是听我这话好。
你要我代你排列吗?你这是又找我重复反对的话。依我,你把一切不完整的全拿掉。但你说,那样将至无文可发表,而且每一读者都应在作品中打些折扣,马虎一些的。我说,你这又显露出你的卑鄙寒碜来了。
你既已承认了自己艺术的“不完整”,我可将趁你这气色好风头顺的当儿说话了。我觉得你可取处不是没有,像爱情题材之有意避免(虽然你成年成月在这事上纠缠);不大说闲话,文字间还稍稍附丽着一些些情感。但可悲的是在你的文章中我发现时下中国小说里一般的疵病。
这十来篇小说里,有半数是以第一身的“我”的观点来叙述的。关于这,你的好朋友曾劝诫你不止一次了。一个人不能忘却自我,这是谁也无法纠正的事。但艺术之崇高处恰在能够客观化。自我的写法减少了无限描述的可能性,虽然在统一及亲切感上它具有不可及的便宜。当读者发现这“我”的多重性后,在可信性上也该受不小的损失呢。像你这里的“我”,泰半是副角,用来陪衬你的英雄,还容易写。但当这“我”成为故事的主角,且须加以高卑善恶的评价时,你该如何?把自己践踏成灰土谁都不甘;扮成君子时,那份自我狂又将使读者斥为小人了。想想看,在《花子与老黄》里,你曾多么冤枉你的妈啊!她都是,却绝不是个窄心眼不开通的女人。然而为了成全你的文章(如果不是稿费),你竟不吝惜借用一个忠烈贤淑的冥魂的名义——虽然在创作那刻,运行在你想象中的是远地另一妇人。这令我想起隆福寺那唱梆子腔的赵五,他用扇骨敲他老爸的苍白脑瓜,并用极难听的话骂他,来博得观众的一声喝彩,一片笑谑,并几个丢在地上的铜子儿。你还是放下这个捷径,走上客观写实的路吧。在不必需时,莫使用这该留省下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