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是我幼时最爱的一种宠物。我神往它那飘逸在蓝空中的悠闲。适才还横躺在地上的沙雁,这时是腾空飞翔到连拙些的眼睛都望不到的地方去了,它该多么骄傲啊!然而傍晚,随便什么时候握了线桄的主人一有了倦意,任风筝在空中多么神气,顷刻之间,也还得顺了那线索回到他身边,为了这个,我时常伤心。那风筝太可怜了,因为它的骄傲太空虚,它的自由太有限了。我怀疑活在世界上,也有那么一只手,顺着根线,在控制我。飘在半空中,人似乎享受着绝大自由。然而,能逃得开那个傍晚吗?
我白天高兴地放着风筝,晚上在煤油灯下又写这种悲惨的荒唐的发现!
那时的世界对我是怎样一片沙漠啊,为着那个,我便特别感到失母之苦。如果她不懂得我,至少她想明白我。夏天,坐在院中大月亮下,倚着她,我可以随便说什么。她允许我想象,她还帮助我去想象。有的时候她其实没有听清楚,但她仍是用那么感动的样子看着我。她去了以后,一切接触我的,似乎都总想在我身上发施一股威严,示我一点厉害。他们都想霸占,堵塞。当他们争着要我时,那和他们同邻舍争一斗粮食一样。及至他们想抛弃我时,却已不惜掐死我!
在一个古木参天的庙寺里,我遇到了一个方丈。我还能记得他那灰色的袈裟里伸出的那双干橘皮一般的手。他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我“有点仙根”。假如我曾经自命不凡过,那次便是了。看过《济公》、《升仙传》和许多佛道神话的我,那时真以为自己一定不是凡胎庸种了。我多么希望成佛啊!生为一个人,我受着一切的控制。我爱星星,我却不能浮游在一摊白云上,在苍穹中漫飞,抚摸它们。我更急需的,是给那些凶恶的人一点惩戒呀。我不必害他们。如果有一天,我只要突然头上射起三道金光,手里拿一把拂尘由他们身旁升高起来时,他们就该多么后悔自己的狠毒啊!于是,在一个教会学堂里读着书,我日夜心神所寄托的却是远处的柏林寺了。
五根香终于不曾在我脑顶上烧成疤痕,然而“色色空空”一类的出世观念我却装了不少。这种观念助长了我那点先天的灰色禀承。生活在人间,我全然成为一个陌生的冷观者。再没有比那时期的我更不诚实的了。我是十足地过着双重生活。在人前,我已顽皮得使人害怕了。多少人指了我的脊梁哼着:“真个不知愁的孩子!”然而我感觉的愁远深于他们,我愁的是这迷离扑朔的生命。
一个好心的长辈曾掏腰包领我去看医科专门学校的展览会,在归途,我脑里除了痘疮外,我总想着那套腐烂了的男女生殖器的模型,紫红如金华火腿,溃烂如切开的老石榴。那一次的参观,使我愈发默想“色色空空”的真谛了。这种对于男女关系剥开诗意的看法成为我一生的痛苦。到近年,我稍稍明白深挚的感情在两性间多么可贵了,然而我仍如一个拙劣的钟表匠,不能使灵与肉圆满地合了槽。
观念上虽如此虚无,你却还不能遽然断定我就是清教徒。当我那古怪父亲的幽灵支配着我的思想时,和我更贴近熟稔的母亲却也在影响着我。她赋给我一腔无尽的热性,教我用直觉和温爱去接触人生。她的不幸的一生中,可说吃亏在不会冷静。热心张罗着一切,时常是讨得自己没趣。然而她无悔。我也许不曾善用这心灵中的火盆,但它从未熄灭过。它使我对人生有探险的兴味,使我对生活充满了幻想。虽然鼻子上灰是碰了不少的,我也并不懊悔。
时常有一种无名的烦恼如一条巨绳似的缠绕着我,我觉得那仿佛是父亲系了上去的。我挣扎,抓挠,然而我脱不掉。过一刻,也不晓得太阳由哪块天冒了出来,我笑了,而且是多么恣情的笑!顽皮起来,我永可以和五岁的孩子赛年轻。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还攘土,你不信吧,然而我们管那个叫空军。海军,便是向人身上吐唾沫。如果能完成一桩恶作剧,我高兴得可以忘了形。可是当我忘完了形,那条巨绳却又盘在我腰间了。除了十六岁上皈依宗教一年外,我这一生,顽皮从不曾间断过。然而伏在我那疯狂顽皮下面,一股森冷的虚无思想也不曾间断过。
及至那个胖锣槌在我由狱中幸被释放出来后,又下了毒劣的手段时,我开始对于人类心肠的本质起了更深的怀疑。我被放逐到中国极南边一个荒僻地方,在那里,我发现的是类似的情形。我仍然笑,甚至淘气,然而对于人类已深深地痛恨着了。
人世的炎凉加上宇宙的空虚,请想,这是一个多么复杂而危险的混合物。如果信仰可以充实人生,我也有过信仰。虽然始终不曾跪在一个牧师面前接受一滴沁凉的圣水,在观念上人格化着一位宇宙的创始者是有过的。那是一阵狂热的日子,我日夜抱着本《圣经》翻读。朦胧间,就真的有一个神秘的存在寄于我的默想中。我还得承认,这个存在是高鼻梁、碧眼珠的,永远拄了根游牧民族使用的木杖。我也确有过一阵愚盲的满足。如同一个握有银行折子的存户,我时刻以生命有寄托自慰着。
然而这座蜃楼哪经得起几本科学书的击破!当我发现道袍下那些张得鳄鱼一般贪婪的嘴时,我跑到另一极端去了。然而我也未能站稳,根本是因为我始终不曾征服了虚无的暗影。它永如一条黑色飘带,晃在我的心灵中。如若某人是个热烈的参加者,同时又是个冷酷的观察者时,矛盾在他心中将无法抑制了。稍稍不贴己一点,便可以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许多时候我便是承受这种责贬。
当我由另外的动物,甚而植物的生长、竞争、萎谢、死亡中,反映出生命的“本相”时,对于活着这件大事我是不能不稍存讽刺的。剥开那些礼仪花样,生命真是最缺乏诗意美感的东西。一个英国和尚,立在厕所与厨房之间,指点我说:“这是你的过去,那里是你的未来。”我感到丢失了人性尊严的侮辱。我抗议。我争持一个精神的存在,然而翻读历史、报章,我明白了精神的存在是在怎样可怜的状态下被维持着。
然而我又永做不成隐士。既长了一副闲不住的手脚,对于外界的光色我又贪婪得比谁也不清高。我喜欢一脚脚地爬到山巅,明知道山巅还是那块平凡世界。我时常托着一颗滚烫的心巴望一个陌生女人,及至这女人稍一现露粗俗的本相时,我的心又伤碎了。于是,在工作上我极好胜争强,也极容易颓然失望。对于人,熟起来可以没有半层隔阂,但一经看出少许破绽,又即刻憎恶起来。
具有这样性格,我还能活下来,而且周围竟也不缺乏推心置腹的知音,我得感激两个人。一个是我不能再惊动的了,另一个我应称他做师傅。
没有人能公平地衡量这个师傅所给我的影响。有人说我文章像他,如果这曾经是个事实,我便正在纠正这个事实。许多人很成功地模仿着他的风格,我却愿意走我自己的路。而且,若仅是一个文章的私淑弟子,我是不甘心称他做“师傅”的。正因为他影响我的不是文章,那个末节;他不曾做个技匠,教我一桩把戏。他却是个医生,他部分地治疗了我的心灵。这之间,是有许多奥妙的。第一个矛盾,便是他自己也不是全然没病的人。
但那个并不妨碍他治疗我,只要我肯伸出手腕,张开口。他的治疗其实并未深入,他始终不曾祛除了我的病根,但那也不妨碍他医术的效果。因为在实际生活中,我已不是那样一个怪物了。也许一切我的变化依然是我固有的,如果我父母的双方素质平衡起来可以成为目前的我时,也是这个耐烦的师傅帮我调整均衡起来的。
我的改变很简单,在这师傅的鞭策下,我渐渐学习着忘记自己,而又把广大人生同自己联系起来。于是,像飞翔在蓝空中,我开始忽视了琐细曲折,而试摸到现实的轮廓了。很少人能在这情形下现得丑陋的,因而,在我不坠到地上时,(不幸这是时刻发生的事!)我可以不用憎恨与人接触了。我甚而知道某些很讨厌的人,实际上是殊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