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逐渐恢复,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际能听到微弱的风声,痛苦的呻吟由远及近,缥缥缈缈得如同游荡的幽灵,偶尔一声凄厉的呼喊惊悚至极。
高远侧躺着,脸颊贴着冰冷的车厢,浑身的骨头好像曾被铁锤凶残地砸过一般,五脏六腑似乎也挪移了位置。左侧额头火辣辣地疼,牙齿断了一颗,满嘴都是腥涩的鲜血味。
他吐出口中的血,想坐起来,但刚一抬头,猛烈的眩晕就立刻席卷而至,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耳边都是刺耳的嗡鸣,仿若被一根又粗又硬的棍子狠狠地抡在脑门上。他闷哼一声,再次躺倒。
眼前模糊的影子开始慢慢清晰,如同暗房中浸在显影液中的相片。他凝了凝神,看到一团光正向他飘来,等那光近了,他才发现原来是手机的屏幕。
“能听到我说话吗?”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柔软、清脆,尾音余韵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味道。她的面容隐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嗯。”高远回答,声音低得像是一只蚊子在哼哼。
“别担心,你可能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四肢有感觉吗?你动一下胳膊和手指。”高远按照她的指示动了动手指。
“很好。”她说道,手机屏幕蓦地暗了,黑暗一下子从四周侵袭过来,“你先躺一会儿,别急着站起来。我们遇到了车祸,救援的人很快就会赶来。”说罢,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来,高远看到了那女人的脸,年纪似乎不大,细眉大眼,面容清丽,肤色白皙,额头处有一大块擦伤,殷红的血迹顺着伤口流下,触目惊心。
头晕目眩的感觉一直持续着,眼前都是浓墨一般的黑暗。高远闭上眼睛,车祸前的情景立刻翻涌上来……
高远坐在地铁2号线的最后一节车厢里。他清楚记得今天是2012年5月24日,因为他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去公司处理,因为赶时间,上车时他还特意看了一手机,显示的是16:07。这个时间通常而言地铁上的乘客不会很多,但因为上一站是换乘站,所以原本空荡荡的车厢里一下子坐满了人。
高远看到有些人是拿着伞上来的,还有一些人衣服上有被淋湿的水迹。这才知道外面正在下雨。
还有8站,每站大约间隔4分钟,高远在心里计算着,希望半个小时后雨能小点儿。他没带伞,出了地铁站还要步行10分钟才能到公司。雨下得大的话,他将不可避免地被淋湿。晚班要求下午5点前到岗,想要等雨停,必然会迟到,而迟到的后果就是被那个又蠢又笨的保安队长责骂。他似乎已经看到那张油光可鉴、满脸肥肉的脸正对着他喋喋不休地喷着口水。有好几次他都想照那张肥脸狠狠地砸上一拳,可是他不能,因为他的实习鉴定意见书需要对方签字。
为了摆脱脑海中蠢猪队长的形象,高远把目光投向了对面椅子上坐着的女人。
那女人穿着时尚,颇有姿色,长发微微卷曲,斜搭在左肩上,脸形椭圆,眉眼细长,面容妩媚,妆容精致得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不过气质上稍显妖冶,加上那薄如柳叶的双唇,显然是个不容易相处的角色。
高远知道这女人是个小三儿,当然不是从面相上看出来的。两人一个车站上的车,高远就走在女人后面。从进入地铁站到上车,她一直都在打电话。
“还有什么好谈?要么和你老婆离婚,要么给钱。”“什么?不离婚?姓郭的你给我听清楚,老娘跟你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20万一分也不能少,要是少给老娘一分,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一直到进了车厢,这两句彪悍的话还在高远的脑海中回荡不休。
或许是高远一直盯着她看,那女人若有所觉,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着朱唇轻启,迸出两个字:“变态!”高远有些心虚,慌忙转移视线。毕竟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确实没有礼貌。虽然知道对方骂的是自己也只能当没听见。
不过他这一转头,却发现自己也成了别人注视的目标。那是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疤脸男人,正站在最后一个门的旁边,右脸上有一道横贯上下的恐怖伤疤,起自眼角止于下颌,形状扭曲,像一条肉红色的旱地蚂蝗吸附在脸上。他年龄应该有三十多岁,面黄肌瘦,发如乱草,胡子拉碴,憔悴得好像半年都没睡过觉,不过一双眼睛倒是奕奕有神。
两人之间隔了大约不到十米的距离。高远看着那男人,突然觉得那人的脸有些面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当他看着那男人的时候,那男人也目不转睛不瞬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别有意味。高远有些莫名其妙,刚想要移开视线,却突然看到那男人的嘴正一开一合,好像在无声地向他说着什么,然后右手隐晦地指向身旁站着的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三十岁左右,长发披肩,上身穿着一件粉色翻领修身半袖,腰间搭配一条白色的金属扣小皮带,下身是白色齐膝一步裙。
面容清丽无双,气质脱俗,装扮典雅。此刻她却呆呆地望向车厢的前侧,双眸含泪,神色凄惶。高远顺着目光看过去,发现那女人的视线落点正好是一对卿卿我我的男女。男的穿一身高档西服,长相十分俊朗,女的也秀丽非常。
高远被搞得满头雾水,他盯着疤脸男人的口型,想要猜出对方的意思。那似乎是两个字,应该和身旁的女人有关。
正在这时,车厢的中段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抓小偷”。接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开始在人群中夺命奔逃起来。好几个乘客都被他撞得前仰后翻,惊叫和咒骂伴随着那身影一路横冲直撞过去。眼看着前面就是下一节车厢的接口。显然,那正是那贼的目标。
但凡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不过今天不知道是不是那贼走背运,眼看着就要跑到车厢的尽头,突然一个黑人站出来阻住了他的去路。
“嘿,小子,你还想逃吗?”黑大个儿一口地道的普通话,甚至还带着点本地的音调,圆头圆脸,眼睛不大,头发很短,嘴唇厚且黑,牙齿雪白,上身是肥大的橙色T恤,下身是同样肥大的牛仔裤。身材又高又壮,往那一站如一座黑铁塔一样。
“不想死就让开。”那贼完全没有预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拦路者,眼看着就要被擒,一伸手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冲着挡路的黑人声色俱厉地吼着。
高远在车尾,只能看到那贼的背影,又瘦又小,听着嗓音尖细,年纪似乎不大。
“小子,我劝你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黑大个儿虽然面对一把锋利的匕首,但却显得镇定自若,竟然还转头向身边一人炫耀道,“嘿,你觉得我这个成语用得怎么样?”“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失主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方脸,眼长而狭,鼻梁高挺,戴着一副黑框窄款的眼睛,看到那贼被堵住,大喜,怒火熊熊地冲过去,但发现对方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时,便是一怔,随后立刻停住了脚步。
“谁能帮我抓住这个小偷,我给他一千块钱。”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在手中挥舞,立刻又有三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站起来,围住了小偷。为首的是一个有着长脸招风耳满脸横肉的粗豪汉子,目光凶恶,脖子上戴着一根筷子粗细的金色链子,上身穿着黑色的两股筋紧身背心,肩膀处隐约露出青色的文身。
那贼发现自己似乎陷入到难以逃脱的境地,持着匕首游移不定,满脸惊恐之色。
僵持了片刻,那贼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脸上厉色尽退,一边把从怀里掏出的一个黑色皮夹子扔还给西装男子,一边苦着脸哀求道:“放我走,我把东西还给你。求求你,我不想进监狱。”西装男接过钱包,查看了一下,顺手揣进西裤口袋,双眼微眯,脸上尽是阴狠的笑:“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学做贼,等着警察来抓你吧!人渣!”他话音刚落,车厢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灯光也不断地闪烁着。
广播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伴着滋啦滋啦的噪音,没有一句能听得清楚。随后广播中断了,紧接着前方的车厢发出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车轮和铁轨间的摩擦声尖利得几乎刺穿耳膜,列车的速度瞬间变得极快,所有的乘客都不由自主地向车尾倒去。
闪烁了几下之后,灯光终于彻底熄灭了。但车厢里却并非一团漆黑,而是蓝荧荧的一片,梦幻得仿佛是行驶在湛蓝的海底。
那是一团湛蓝湛蓝的电光。
高远的位置正对着窗玻璃,他看到外面的隧道中赫然出现无数密如蛛网般的电光,那些电光如同碧蓝的海浪一样层层裹挟着车厢,拉扯着,仿若要把它拖向漆黑的深渊。
车厢中刺耳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但却仿若卡住的碟片一样被拉得无限长。时间似乎突然被定住,接着又骤然恢复,车厢陡地倾斜,随后天旋地转,连续不断的撞击声叠加在一起,宛若惊雷。车厢里的乘客如同骰盅里被不断摇起的骰子,上下抛飞,左右撞击。
高远一直死死地拉着身边的立式扶柱,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根面条,被外力扯着绕着那立式扶柱做出各种动作。他想就算是世界顶级的钢管舞舞者也做不出他那么高难度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松开手,任巨力把他扯走,但当他看到一个被抛飞过来的乘客的脑袋在坚硬的车厢上像一个从高楼坠地的烂西瓜一样摔成一摊之后,他决定就算死也不松手。
车厢在隧道中不断地翻滚着,在黑暗中拖出无数迸射四溅的火花。短短的几十秒钟,高远度日如年。天知道为什么他的意识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如此清醒,他甚至想到如果死不了的话,如何向别人描述自己所经历的惨剧。时间似乎时慢时快,就如同对一盘录影带不断地慢放或快进。慢时高远甚至能看清眼前一部手机抛飞的轨迹,手机是翻盖款式,上面还带着一根银色的手机链,快时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光线都连成一条条诡异的七彩光带。很快,车厢破裂了,一块锋利的铁皮旋转着飞过来,划过一个胖女人的脖子,一个瘦男人的肚子,最后割掉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半边脑袋。浓稠的血液“哗”的一下泼出来。随后,更多碎裂的铁片和车厢外崩进来的碎石怒射向车厢中乱滚的乘客。有人被乱石砸碎脑袋,有人被铁片穿透胸膛,更有甚者被从破开的车厢中甩出去,直接在隧道壁上撞成一摊血泥。
高远不知道自己会是一个什么下场,也许会像那个被割掉了一半脑袋的美女,或者是摔成一摊血泥的老大爷。他此刻只是想这个过程快他妈结束,无论生死。就在他无比痛苦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嘶吼着响起:“别让他死。”他正要转头,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子呼啸着砸在他的脑袋上,然后所有意识均告消失。
高远想到这儿激灵一下打了个寒战,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可是自己却记得如此清楚。如果不是幻觉,究竟是谁在他耳边说的那句“别让他死”,“他”究竟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要“不让他死”?“他”难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突然听到左近似乎有一个微弱的求救声。
“救命!”那声音闷闷的,好像被一床棉被蒙着,微弱的风大些就能吹散了,不过距离倒是不远。
“是谁?”“快来救我,这家伙实在太重了,我要被压死了。”“你坚持住,我来帮你。”高远强忍着疼痛爬起来。刚刚站直身体,眩晕和强烈的呕吐感立刻凶猛地涌上来,他紧闭着嘴,用鼻子深吸了几口气才将呕吐感压下去。但没想到的是,吸入的空气让他刚刚压下去的呕吐感又翻涌上来。
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刺鼻的血腥味和屎尿的恶臭,以及呕吐物的味道互相交杂着弥散在这狭小的空间中。还好车厢的玻璃大多均已破裂,加上隧道中不时有风吹来,才不至于令人窒息。
环顾四周,整个车厢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绝望的求救声、凄惨的呼喊、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几处微弱的光亮,那是已经恢复行动的乘客在凭借手机的光亮搜寻还活着的幸存者。
“救命,快点,我不行了!”那人急促地催促着。
高远摸索着向那声音的源头走过去,只走了几步便被一个圆滚滚的身体绊倒,万幸手机还在,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来,摁亮屏幕,面前是一个胖子的面孔,双眼翻白、满脸鲜血,左太阳穴处插着一块锋利的铁片。
高远下意识地往后退,手却又按在另一具扭成麻花状的女性尸体上。
“来了,来了。”高远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像一根正被拨动的琴弦。
那胖子的尸体已经有些僵硬,沉重得像一块巨大的花岗岩。高远用尽力气才把他拖开。露出下面的一具脖子扭断的女人尸体,那女人睁着一双很大的眼睛,只是眼眶中不见瞳孔全是死气沉沉的眼白,看着无比恐怖。高远心中发怵,把衣服翻上来盖住她的脸,扯着肩膀把她拖出去,这才看见下面被压着的家伙的一双腿。
被压在下面的倒霉家伙,身上一共有6具尸体,四肢和身躯都被纵横交错的尸体压得严丝合缝,当高远拖开第三具尸体的时候,他这才有力气挣脱其他几具尸体,从下面爬了出来。
“你没事儿吧?”高远看到那人的面貌就有些发愣,竟然是那个车祸前拦住小偷的黑人。
“没事儿,咳——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黑人坐起身来,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咳嗽连连。
“车祸,”高远回答,然后发现自己脚下踩的是地铁的车顶,又补充了一句:“翻车。”那人伸手在身上摸索着,发现手脚俱全,这才吁了一口气,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长串外语,然后向高远伸出手,咧嘴笑道:“嘿,兄弟,多亏你了,不然我今天就交待这儿了。”高远伸手和他握了一下,笑着说了声别客气,心中感叹这老外的汉语说得真是太好了。就刚刚那几句话前音尾调的高低变化和儿话拉长音竟然和本地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