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作家对于语言一定有着过人的敏感,好的口语诗人更是如此,对语言敏感可以直接滋生诗歌的灵感。画家是要将世界图像化,音乐家是要把世界声音化,那么文学家呢?是要把世界语言化。口语诗人则是要把世界语音化,他们是文学家中的音乐家,是活语言的表现者。这种极度的敏感也包括在语言中追求陌生化,进而追求诗歌的纯粹性,等等。
无论哪种文体的写作,最终都必须落实到语言。
音乐创作的材料是音符,美术创作的材料是线条,文学创作的材料是语言,高度的语言意识和才能是文学创作的最大保障。假如我给上述三种艺术的创作者出同一个题目,比方说《饥饿》,请他们用各自不同的材料去表现同一个主题,你就能清楚地看出各自不同的材料上的特点——尽管用于创作的材料不同,但如果运用得好,都会取得同样的效果:激起你的饥饿感。也许是写作所用的材料太过普通、成本太低,不论是狭义的材料——纸笔(如今提高了:一台电脑),还是广义的材料——语言,都属于每一个普通人都消费得起的日常消费品,所以容易遭到漠视。在座的同学,作为一所外语大学里学中文学汉语的孩子,入学以来体会恐怕尤深,所有学外语的同学和教外语的老师似乎都有瞧不起你们的理由:中文有啥好学的?是个中国人都会说!对这种无知的歧视你当嗤之以鼻,我告诉你们一个可以鼓舞人心的真相:你们学中文的,学的是真正的大学课程;他们学外语的,学的是一个外国孩子的小学课程。你们正值大好青春啊,一生中记忆力吸收力最好、可塑性最强、成长最快的黄金时段,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你该学什么?
写作的根本追求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语言追求,好作家一定有不断提高自己语言水平的自觉性。
对于一名写作者来说,思维的开始就是写作的开始。这个常识大家都知道:思维开始于行动之前。你早上一觉醒来,呆坐床边,瞬间意识到自己像一头站在悬崖边上的狮子,感觉到饥饿,你想吃东西,于是你想去食堂吃早点……这个感受一定发生在你把它写下来之前。思维开始在行动之前或者动作之中,不可能在此之后。而人类的思维本身就是高度语言化的。诗人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咱们先不说最后到了哪儿,“为止”还是“不为止”,咱们先说开始:写作从语言开始,不是指你写的第一句话是语言,而是你思维的语言化。你一开始动脑子,语言就发生了。
语言如此重要,那么,什么是好的语言?语言的标准何在?
中国乒乓球队长盛不衰的秘诀可以概括为三个字:“稳准狠”——好语言的标准把“准”字提到了第一位,首先要准确。福楼拜对莫泊桑说:“不论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只有一个词可供他使用,用一个动词要使对象生动,用一个形容词要使对象的性质鲜明。”你怎么找到那唯一的词,如何做到用词精准,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除了阅读上的积累之外,你要用心去慢慢体会。古代典故中的“推敲”之说,虽说有点卡通,但很有道理。如何衡量词语运用得准确与否呢?要用它所对应的事物来衡量,这又牵涉到“词与物”永恒的关系。
写作中的思维是高度语言化的一些动作,思维的动作:跳跃、狂奔、翻腾、转体,甚至还有蹦极……构成了写作的秘密。甚至是写作中的“手感”所决定的,没有千招万式、千锤百炼养成的“手感”,你拥有再好的“语感”都没用,写不出来,体现不到笔下纸上。20世纪七八十年代,韩国男篮有个“亚洲第一神投手”李忠熙,在没有三分球的时代,一场能得五六十分,中国男篮不多的几次伤痛就是拜其所赐。此人高度近视却不戴眼镜,篮筐在他眼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举手就有,凭什么?——“手感”!写作也一样,写多了,手上就会有感觉。
最有价值的写作当然是文学创作,文学创作是写作学中的“高精尖”。创作中的思维就是高度语言化的运动。作家拥有这种思维——思维是高等动物与低等动物的重要区别。医学解剖表明,人脑真是沟壑丛生般难看,像豆腐渣;低等动物的脑子好看极了,白花花像一块豆腐,为什么?我们每一次的用脑,用语言思维,都在我们的脑子上留下了烙印,这就是“沟回”。咱们的邻居则完全不同,啥都不想,所以我们称之为“低等”也真是没有冤枉它们……
下课时间到了,希望以上描述的真相不会败坏大家午餐的胃口,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