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陈永生还“趴”在哪里,兰英有些难为情。但客人早已钻进车里,她只好冲自己的同行笑笑。陈永生也回报了一个笑,但笑得很勉强,且阴郁而暧昧。
送完这趟活儿,兰英赶紧熄了火,对陈永生点点头,“我去方便一下。”她是想暂时避一下行市,以免被同行嫉恨,造成紧张关系。既然这里趴活儿的人这么多,她并不担心车子的安全。
她坐在拐角处的一块石头上,擦自己的皮鞋。天气暖了,她穿了一双圆口短跟的皮鞋,肉色丝袜,把脚面的曲线衬得很姣好。天冷的时候,她穿的是从军品店里买来的长筒马靴,这种靴子,保暖,但湮灭性别,她觉得,自己一干上这行,就变丑了。所以,一旦天气允许,她就毫不犹豫地换上了单鞋。
她又怜爱又温柔地擦着皮鞋,皮鞋的亮光把整轮太阳都反射得清清楚楚。她把两条腿笔直地伸延在眼前,为的是很好地欣赏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脚真美!
“脚下没鞋,穷半截。”这话主要是对女人讲的。她想。
她还想,有这么美的一双脚的女人,世道怎么会亏待她呢?
直到玩味得自己都有些难为情了,才懒懒地走近自己的车子。那个陈永生已经拉客走了,他的那个位置已被另一个人占上了。那个人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见到她竟主动地送上笑容。她虽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回以微笑而已。
在美好的感觉中,等来了一个乘客。缓缓地放行了车子,车子竟一耸一耸地,传出沉重的匝地的声音。车上坐的,是一个精瘦的妇人,绝不会把车子压成这样。她只好停下车子,发现前胎瘪了。“对不起,你去坐那位大哥的车吧,我得去修修车了。”
她推着车去找路边的修车铺,身后,传来一片想压抑却压抑不住的笑。
“这伙人,真是小肚鸡肠。”她没有多想,觉得他们是因为嫉妒,才这样的。
接下来的几天,又出现了两次瘪胎的事故,她便不得不往别处想了。
“哥几个有意见就直说,可别动歪心思,咱们横竖都是靠力气吃饭的,得懂得照应。”她语气平和、面带笑容地对趴活儿的这伙人说。
陈永生噗地啐了一口唾沫,很不客气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英心怯了一下,“我只是随便说说。”
“这种事儿是随便说的吗?”陈永生扫了一下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在场的人齐说:“没错。”
兰英下意识地接了一句,“陈永生,我看就是你冒的坏水儿。”
“我冒的水儿,是好是坏,你怎么知道的?”陈永生一边讪笑着,一边用眼光撩着众人。众人大笑。
身为女人,兰英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她肯定吃亏,撂下一句话,“我懒得理你。”便推着车走了。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一边推着车,一边垂泪。以至迎面来了一辆面包车,也不知道躲闪。那个人狠狠地摁了一阵喇叭,把兰英“惊”到了路边。既然人家躲闪了,就应该得理让人;但是那个人意犹未尽,索性停车跳下来,“你长眼没长眼?找死是不?”
兰英认出这个人是李光月,是李光明的叔伯兄弟,也是个拉活儿的。平时,李光月对兰英很没好感,觉得她抢了这行的生意,言语从来就没有温柔过。兰英对他更没有好感,原因很简单:李光明这么个好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同族兄弟?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你妈才找死呢!”兰英反击道。
“嘿嘿,你还敢骂人?”李光月扑上来,想薅兰英的衣领。
“怎么,还想动手?”兰英敏捷地从座下抄起了那把大扳子。
李光月本能地退后一步。但为了保全面子,退缩的行动补充以激烈的言辞,“鲁兰英,干拉活儿这行,没你的份儿,你不如回家开窑子。”
兰英很想回敬一句“你妈才开窑子呢”,但想到李光月的妈是李光明的婶子,开不了口,羞急之下,她举着扳子冲上去了。
李光月知道后果是什么,飞转身子上了车,急踩油门溜了。
“甭给我装孙子!”兰英绽出一缕得胜的笑。
但是,笑着笑着,笑容凝固了。“我才是孙子呢。”她猛地蹲下身子,掩面而泣。
兰英窝在家里好几天了。她在琢磨着,是不是开一家小饭馆或小卖铺什么的。这样的话,车子可以用来买菜、进货,派上用场。她不是怕那些人,而是不想招惹是非——
“和气生财”这样的话,打记事起,就常听老人们说。之所以下不了决心,是因为缺少人手。她想动员丈夫把在乡修配厂的工作辞了,一起干——
好汉不挣有数钱哩;但又想,乡下的消费水平低,客源少,再加上工商税务,万一不景气赔了怎么办?虽然丈夫的工资不高,但到底是一份固定收入,可以保证吃饭、穿衣,供孩子上学。小家小业的,经不得磕碰啊。想到此,她的心境大变:一为农民,真是不好活人。
她打着了车,正犹豫着是否还到路上去的时候,李光明来了。
“守着个挣钱的家伙,干吗窝在家里?”
兰英遮掩道:“这几天有点犯懒。”
李光明一笑,“你别给我编瞎话儿,你的事我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兰英说。
李光明又在她丰腴的膀子上捶了一下,“走,跟我到村口去,我要给你撑撑腰。”
兰英白了他一眼,“我的事你甭管。”
“我就是要管。”
“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我是这个村的村长。”
兰英一愣,“李光明,你不是吹吧,你什么时候当村长了?”
“你这个人,精明是精明,就是不关心政治。”李光明嬉笑着对兰英说,“农民如果没有社会身份,再有钱也是穷人,所以,我不能总是当个体户。我为什么要卖车?乡领导找我谈话时说了,你要想当村官,就不能光想着自己发财,再说,你整天跑黑车,也与村干部的身份不符啊。嘻嘻,你鲁兰英再精明,能精明得过我李光明?”李光明很是得意。
在李光明一再催促下,兰英说:“那好,那就试试你这个村长说话灵不灵。”
兰英刚要把摩的开出院子,李光明说:“开它干吗,你就坐我的车。”
兰英知道,村干部的车肯定是轿车类的高级车,便摇摇头,“我不坐,要么,你就坐我的车。”
“我一个堂堂的村长,哪能坐这么个破玩意儿?”
“既然是这样,我的事儿你也就甭管了。”
“你真是个死心眼儿。”李光明只好钻进摩的的车篷,堆出满脸的委屈。
“这还差不多。”在启动车子的一瞬间,兰英那憋屈了几天的心,竟豁然开朗了。
到了村口,那些趴活儿的人大部分都在现场。陈永生朝兰英吐了吐舌头,露出讥讽的笑容。但一看到从车篷里钻出了一个李光明,脸上的肌肉就抽搐成一团,甚至启动了车子,要溜走。
“陈永生,你先别走。”李光明眼尖。
他巡视了一番,问在场的人:“李光月呢?”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回答。李光明开始拨打手机。不久,一辆面包车飞驰而来。离人近了,也不减速,直到人前,才咔地一个急刹车,掀起一片烟尘。
李光月下了车,径直奔李光明走来。“哥,找我有急事儿?”
李光明吸了一口烟尘,立刻就发作了,劈头给了李光月一个耳光。
莫名其妙的一记打击,李光月懵了,捂着半拉腮帮子,“你为什么打我?”
李光明黑着脸,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自己清楚!”
李光月朝周围紧张地踅摸了一阵,当目光落在鲁兰英脸上的时候,他明白了。“就是为了这个娘儿们?”
“你再说一遍。”李光明进逼了一句。
李光月没敢接下茬儿,求援似的看着众人。
但是,众人没有一个吱声的。
李光月嘿了一声,“哥,我倒要问你一句,她是你什么人?”
李光明愣在那里。
这个间隙,使众人有所醒悟,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似乎也在说,“就是,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这时的兰英,头低下去了,如果脚下有个地缝,她一定会钻下去。
李光明瞥了兰英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人,也就这点德行了,不是想找刺激吗?我就实话告诉你们了——”
众人都支棱起耳朵。
“她是我的相好。”
一片哗然。
李光月很是不甘心,“你说了不算,得让她亲口承认才算。”
“兰英,你就大大方方地跟他们说。”李光明觉得,在这个时候,鲁兰英一定会毫不含糊地站在他一边的。
但是,兰英只是抬起头来,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光明摇摇头,对兰英说:“咱们走,少跟他们废话。”
行进途中,李光明说:“你干吗不表态,成心让我栽面儿是不?”
“我不当众反驳你,就够给你面子了。”兰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