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木木地坐着,谁也不说话。沉闷之中,听到几声叫:咯嗒,咯嗒,咯咯咯嗒……领导复又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嘿嘿一笑,指了指身边的口袋,“两只老母鸡。”
领导立刻站了起来,走到父亲身边,挨着他坐下。父亲下意识地往一边挪了挪,他不习惯有地位的人跟自己这么亲近。
“让我看看。”领导指了指口袋。
父亲解开口绳,两只被捆缚着的母鸡见了日头。“真鸡巴的瘦。”领导说。
“一孵出来就没吃过粮食,能不瘦?”父亲为鸡们抱委屈。
领导摆摆手,“你拿回去吧,我不能被你腐蚀了。”
“领导,我问你,我听没听话?”父亲是指自己的工作表现。
“你表现得不错。”领导说。
“那好,你这次就得听我一回。”
“听你什么?”
“请你撩开裤脚子。”
领导很纳闷,“你说事儿就说事儿,让人家撩裤脚子干什么?”
“你撩就是了。”父亲坚持道。
领导撩起裤脚子之后,一双小腿超常地肥,皮肤亮亮的,紧绷绷的,只要稍稍摁一下,肯定会破的。
父亲叹了一口气,“都这个样子了,还摆领导的样子。”
领导的腿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因为领导之上还有领导,他比父亲强不了多少。
领导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他被突然浮出水面的温情击中了。
接下来他们讨论了村里的事。
父亲说:“村里粮食歉收了,明年一开春留下籽种,口粮就没了,瓜菜代,榆皮面,狗日的们一定都得浮肿了,到了那个地境,他们还不把我当成老母鸡吃了?”
领导说:“你鸡巴的真不容易。”
父亲的眼圈也立刻就红了,但他还是很节制地说了一句:“咱们谁容易?”接下来他就提出了享受国家救济,吃返销粮的问题。
“我就知道你没憋着好屁!”领导站了起来。
“我们大队的情况符合国家政策,也不会让你犯错误。”父亲也站了起来。
回到家里,母亲黑着脸对他说:“咱家的母鸡不见了。”
“你再找找。”父亲说。
“都找遍了,就是找不见。”
“那就别找了,肯定进了狗日的肚子了。”父亲解释说,“你想想,咱整日地算计这帮社员,社员们还不反过来算计咱?”
“那我就站在高台上骂一顿,出一口气。”
“别骂了,这帮狗日的肚里都有怨气,咱惹不起哩。”
因为领导答应了吃返销粮的事,父亲找到了当支书的感觉,这等小事已不在话下了。
办妥了吃返销粮的事,的确给父亲争来了面子,社员们开始无原则地拥戴他。比如他与母亲吵架,他们总会把起因归罪于母亲。我有自己的想法:整日里与土地打交道的人,却挣不来养活自己的粮食,还要向国家伸手虽然返回的都是成色欠佳的玉米),这样的威信是可耻的。所以,我更有理由不参加劳动了,只埋头读书。那时的课程真是浅显,到了不值得用功的地步。便尽可能地搜寻课外读物。支书的特权使父亲订阅了“两报一刊”,但他只是草草地翻一下,记下一些标语口号,能够糊弄那些狗日的就成了。之后就被我据为己有,油灯之下,悉数通读,认识了大量“多余的”字,长了大量“多余的”见识,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小地方,早晚要走出山外,自食其力,去吃大白馒头。
父亲知道我瞧不起他,说:“你裆下无毛,就充圣人了,你是谁的儿子?”
我说:“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吧。”
“你个臭德行!”虽然骂了我,他依旧放任我糟踏他的灯油。母亲对他说:“你这是图什么,就图出个逆子?”
“家有逆子,百年兴旺,就怕他逆不到家哩。”父亲的话,让我高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到底是与别的社员有一点不同的。
奇怪地,吃上返销粮,不再为吃饭发愁之后,父亲和社员们反而对粮食的事比以前更有热情了。数九寒天,本来应该是“猫冬”在屋——
窝在热炕上的时候,他却把社员们赶到梁峁上去,打着红旗,开山造田。
“大干三年,甩掉吃返销粮的穷困帽子。”一直糊涂为官的父亲,居然有了清晰的路子。
古老山川,老棉袄一样厚实的清静,从此就破了。号子声,锤錾声,爆破声,响得一塌糊涂啊。
一个冬天过去了,梁峁上还真的造出了几块梯田。梯田平阔、匀整,那窄窄的堰田与之相比,真是猥琐。公社领导在这里召开了“三级干部”(公社、大队、生产队)现场会,这个村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尊严。
在我家吃派饭的时候,领导对父亲说:“看来,让你们大队吃返销粮,算是吃对了。”
父亲要到县里去介绍经验,他对我说:“小子,借用一下你肚子里的墨水,给老子整篇稿子。”
“不借!”我断然拒绝。
嘿嘿,父亲涎笑着,“别拿糖。”
“就是不借!”我依旧拒绝。
父亲的笑容刷地凝固了,给了我一个耳光。
这时的父亲,已非昨日,他有脾气了。
三天之后的深夜,他回来了,一进门就喊,“孩子他妈,快把油灯点上。”
点了油灯。
他继续喊,“快把饭桌放下。”
放下饭桌,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中拎着的一条布袋子往上一抡,滚出一大片馒头。
在县里介绍经验,住招待所,招待所每顿供应四个白馒头,他把自己的那一份从牙缝里撙了下来,偷偷地带回来了。
“孩子他妈,还有剩粥没有?可把我饿坏了。”
守着一堆馒头,他把整个粥锅端起来,大张了喉嗓,一股脑地灌下去。
“你呀!”母亲喉头哽咽,泪流满面。
“狗日的!”我心情复杂,把探出的脑袋,狠狠地缩到被窝里去了。但是,一个信念更坚定了:要想不这样吃馒头,自己须有出息哩。
开山造田,爆破是个关键环节。一般的庄稼人,常年握锄把子的手,粗笨,愚钝,在炸药、雷管和导火线之间,显得吞吞缩缩,无所适从。然而爱出幺蛾子的扁儿,却很快就琢磨出门道,因而就脱颖而出,成了专职的放炮员。
他居然成了一个人物,大家感慨不已。
人们打炮眼的时候,他躺在草窠子里吹口哨。大家都烦他。自家整天挥汗如雨,可人家身上连个汗星都没有,而且还挣最高的工分。扁儿知道这些人的心思,走起路来故意弄得吊儿郎当的,一点正形都没有。人们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但能说人家什么呢?
人家一进入爆破区,一袋烟的工夫就把用了老半天才打出的炮眼都装填好了炸药,一转眼的当口,一排的导火索都精确地点燃了,然后还不慌不忙地巡视一番。在为他揪心的时候,他已稳稳地站在人群里了。他撤离的过程,众人的眼睛居然都没看见。就像一条老狐狸,刚才还在猎人遥指的枪口下,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突然出现在猎人的脚下了,狠狠地咬上你一口。
他不可替代,就像山里一百年才出现一条老狐狸一样。
人们有节制地敬慕他。因为敬慕背后,是嫉妒,是老大的不甘心。
第二年的冬天就要过去了,山上的梯田已经连接成片,再用一个冬季,整座山就拿下来了。父亲的嘴里,有了喝烧酒、吃炖鸡的味道。他想,无论如何,扁儿是不可少的,得动员这小子入党,将来当个大队干部。在父亲的意识里,这时已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老实人是当不了干部的。
那天,扁儿居然穿了一件只有在年节才舍得穿的整齐的建设服,四个衣兜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东西。人们很纳闷:这么一个烟尘匝地的地境,你穿得这么好干吗?
一排炮响过之后,人们拥着要走出掩体。扁儿压一压手,“别动,好像还有一炮没响。”
大家站住了,他却跃出了掩体。父亲叫了一声,“别逞强好不好?”
扁儿回头笑笑,“没事儿,我有把握哩。”
这次,人们真切地看到了他是怎么跑上山头的。他弓着腰,屁股撅得高高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人们摇摇头,跟狐狸比,他还差远呢!
接着就听到沉闷的一声响,大家脸上的嘲弄,就凝固了。
跑上去一看,扁儿果然就倒在地上,一块石头从腹部把他穿透了。他浑身抽搐着,嘴里还能含混出一个声音:“支书,支书……”
父亲俯下身去,想听清他说什么。他说:“终于出事儿了……”
之后,头一歪,不动了。他的脸上,居然没有痛苦,怪怪地笑着。
人们很惭愧,跪倒了一片。“扁儿!”
公社领导很快就来了。
他铁青着脸,对父亲说:“我撤了你!”
“你不能撤我!”父亲狠狠地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低沉地说。
“为什么?”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亏了你还是领导,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你?”
两个人僵在那里。
还是父亲首先打破了僵局,他矮下身去,蹲在地上说,大干三年,甩掉吃返销粮的穷困帽子,我是跟你立了军令状的,你要是把我撤了,谁能接着干?
社员们也跟着他齐刷刷地蹲在了地上,是哩,是哩,你撤了他,谁能接着干?不能接着干,扁儿同志,就白牺牲了。
领导思忖半天,无奈地摇摇头,说,操!接着干就接着干,不过,要扣除你一年的工分,留党察看一年,做个代理书记,以观后效吧。
时间到了七十年代末,村里有了电灯。
是那个拉过练的毛纺厂到村里支农,帮着架上了高压线。这城里人到底是有良心的,那鸡蛋汤没白让他们喝哩,社员们说。但父亲认为,村里能通上电多亏了有那个柯湘。柯湘在他们造梯田的时候,嫁给了毛纺厂的厂长,能吹枕头风了。在明亮的灯光之下,他大大方方地打开那个纸包,竟是柯湘的一张照片。母亲一把抢过去,玩味了半天,平静地说:“她真是好看哩。”
这一声赞美让父亲很受用,在母亲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好看是好看,就是不中用。”
即便整日吃粥,母亲的屁股也很肥,用父亲的话说,像个碾盘。母亲知道父亲这是在稀罕自己的,便说:“都让你中用了,天下就乱了。”
通电之后,父亲带着社员建了一个扬水站,把小河里的水引到了梯田上。他觉得梯田迎着日头,光照长,是可以种麦子的。麦子收获之后,竟每亩仅一百几十斤的产量。有人说,产不了几把白面,真是劳民伤财。操,这么个破村子,什么时候有过财?父亲反驳说,到底我们是吃上大白馒头了,伤财也是值的。
新麦子打下来的时候,父亲把公社领导请来了,让他尝尝鲜儿。尝过鲜儿之后,父亲问,你看我们能不能摘下吃返销粮的帽子?
领导想了想,说,摘它干吗?国家也不在乎你的这几粒粮食。
父亲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这梯田上死过人,于心不忍。
两个人半天没说话,空气显得格外滞重。
“我该走了。”领导欠起了屁股。
父亲摆摆手,“再坐一会儿,我有话要讲。”
“讲。”
父亲吐了半天唾沫,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领导不耐烦了,催促道。
“这个支书我想辞了。”父亲终于讲出话来。
“你癔症了是不,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辞了?”领导站了起来。
“孩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
“这跟你辞职有什么关系?”
“他要花钱。”
“当了这么多年的支书,就没一点积蓄?”
“嘿嘿,成年挣那么一点工分,年终结算,扣除口粮钱,还该队里的,我能有什么积蓄?”
“你真是死心眼儿,就不能‘变’出点钱来?”
“都是一帮穷人,没几滴油水,一有那心思,就浑身不自在,咱毕竟只是一个农民,还要往长处活人哩。”
“你辞了,大队(村)的事儿怎么办?你不能只为自己考虑。”
“咳,大队的事儿好办,眼下的大队,就像咱山里的小驴车,没人赶它,也会自己走哩。”
“你真是瞎比喻。”
“怎么是瞎比喻呢?这么多年,村里的事儿,哪件是自己做的主?随便从青年党员里选个支部书记,也就齐了。”
“辞了职你能干什么?”
“岭那边有煤矿,咱当个窑工可以挣到现钱,嘻嘻,咱身体好,有的是力气。”
领导颓然地坐下,深重地叹了一下。身后的母亲也随着叹了一下,在场的我不能承受,悄悄地溜了出去。
几乎是与新麦上场的同时,我领到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在通明的灯光下,父母反复地摩挲着那张白纸,傻笑了一番。“还是咱有远见吧,你还心疼那几滴灯油。”父亲笑着讥讽母亲。
“嘁,我是怕他把眼睛觑乎坏了,将来干不了力气活儿,不好找媳妇。”
“真是瞎操心,你看他觑乎了这么多年,眼睛坏了吗?”父亲得意地笑了笑,“找媳妇?找就找柯湘那样的。”
“你就吹吧。”
夜里他们竟整夜地睡不着,他们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在犯愁。他们从我这里弄明白了,穷家破业承受不得喜事,学费,伙食,住宿,哪儿不要钱?临近天亮的时候,他们终于想出了办法:借。
借到东家,人家说,你做支书的怎么也糊涂了,咱靠鸡屁股银行趸油盐的人,哪儿来的现钱?不过,托你的福,咱有粮食吃了,你可以撮几簸箕老玉米回去哩。
父亲摇摇头,你还是省省吧,刚吃了几顿饱饭,就这么大方了?
到了西家,依旧是老玉米的买卖。借来借去,父亲的心寒了——乡风淳朴,他们肯定会借给你什么,但是就是借不出一样东西——他们的确没有这样东西。
回家的路上,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个支书当的,真他妈的操蛋!
父亲找我商量,你看,那个重点咱是不是就别上了,村外不也有一所中学吗?
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义正词严地训斥道。
父亲哆嗦了一下,嗫嚅道,好,好,好好……
父亲的支书生涯,就这样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