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小千蹲在地上生炉子。
他觉得自己的肚子真是碍事,蹲下去之后,成堆的脂肪往上拱,挤得胸腔狭窄,心脏不敢正常跳动,便不停地喘。他苦笑了一下,“都是好日子闹的。”他对自己说。
所谓好日子,就是每日都能吃上五花肉。五花肉最好的吃法是在铁锅里炖,能汪出油来,看着就香。他吃的时候,喜欢用手抓,他觉得一边咀嚼肉块一边吮吸指头上的油,才真叫吃肉,才真叫香。
他也知道这是毛病,但是改不了了。因为这个习惯是个下意识的生理反应。小的时候,家里穷,一年下来,只有在年三十晚上才能吃上一顿炖肉。说是炖肉,其实锅里六七成以上是粉条子。但被油浸得很有样子,比肉还肉。肉锅刚离开火,他、大哥和弟弟就围上来,看着锅里继续的沸腾,不停地咽唾液。妈“哭”了一下——
他们当然知道,妈那是在笑,但是表情凄苦,比哭还难看。“真没出息,厌气!”她叹息道。厌气,是京西土话,指卑贱的馋。虽然被挖苦着,小哥仨还是幸福地傻笑着,因为他们知道,用不了多大工夫,锅里的东西会实实在在地香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不要贪嘴,等你们的爸回来。”妈撂下一句话,踅出门去,瞭望他们的爸去了。
他们的爸也真不容易,白天在堰田上苦累,晚上却没有沾油星的吃食,睡到夜半,饥肠辘辘,便摸黑到渍菜缸里捞一根腌萝卜。嚼菜根的声音过于响脆,把土炕上的人都弄醒了。以为是鼠啮板仓里的玉米,贾小千机警地拉动了灯绳。黄光之下,他们发现,是光赤赤的爸惨白地蹲在菜缸跟前。
爸难为情地冲醒了的一群眼睛举一举他手中的萝卜,笑一笑。他们看到瘦津津的爸那个男性物件竟出奇地肥大,都下垂到地上了,很是丑陋。心中为他难堪,哥仨几乎是一个步调,均把伸出的头缩进被窝里。他们这时觉得,这个爸真不像个爸。
肉香把胃都勾引得疼痛起来,却怎么也不见爸回来,竟隐隐地恨起来——
既恨爸,又恨肉。真想暴动,把锅里的东西哄抢一空。妈不时地踅回来一趟,叮嘱一句:“不要贪嘴,一定要等你们的爸回来。”
胃疼得有些难以忍受,小哥仨互相瞧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肉锅里。每人抓起一把,狠狠地塞进嘴里。妈正巧踅回来,大叫一声,就把巴掌狠狠地打过来。贾小千站在外侧,他的后背首先承接了这巴掌。在猝然的打击之下,他喉咙里的那团肉,噗地喷出来,不偏不倚,又飞回锅里。在这个瞬间,那哥俩嘴里的肉得救了,整个都吞进肚里。虽然也相继遭受了巴掌的打击,但他们一点都不委屈。贾小千委屈得不成,眼泪没法控制,竟至连眼前的那锅肉都看不见了。好像是为了找到一种平衡,一边汪着眼泪,一边开始吮吸抓过肉的手指。吮来吮去,几个手指都“大”了起来。油香淡下去的时候,他恨不得把手指咬下一根来。
病根就这样坐下了,再吃肉的时候如果不抓着吃,就像无肉。
好日子来临之后,他天天吃肉,竟至吃出了一个大肚子。他媳妇曾劝他,你得学学人家城里人,正确的养生方法是少吃肉多吃素,多运动,身体健康,能长寿。贾小千说,操!少给我讲城里人那一套,他们擦嘴还用卫生纸呢。媳妇又说,电视上都说了,富人是吃菜的,只有穷人才吃肉呢。咱折子里好歹也有几个钱了,得讲点身份了。他瞪了媳妇一眼,操!我从来也感觉不到什么身份,一辈子都是穷人。
或许是劈柴有些湿,明明是着起来了,可一直起腰来,火就灭了。着着灭灭,炉子没生成,却弄了满屋子的烟。他已喘不均匀,拼命咳起来。很想放弃,但又怕被媳妇骂无能。媳妇在东配房里正在收拾碗炊,像宣告她勤劳一样,弄得声音很响,虽隔着两重门,也听得很真切。便对自己说,再试一次,再他娘的不着,就甭怪我不客气了。这一次,他在炉条上放了两大把麦秸,然后再把劈柴轻轻地架上去。临点火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把火柴扔在地上,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拎来一个二锅头酒瓶,酒瓶里有足足三两酒。略作沉吟,把酒全淋在劈柴上了。他得意地一笑,划着了火柴。轰的一声之后,烧得噼噼啪啪一阵山响,有不可遏制的势头。他阴郁地笑着,“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生个炉子吗。”
但是,一阵旺烧之后,火渐渐地又熄了,刚形成的一点炭星,也从炉条的间隙滑落到炉盘之上。上边的劈柴被熏烤着,生死不得,吱吱地冒着青烟。
贾小千恼羞成怒,抄起劈木柴的斧子,对着炉子大叫:“我砸了你信不信!”
“我信!”从屋角里传来一个声音。
贾小千吓了一跳,他才想起,屋里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是他的哥哥贾小万。
贾小万当着这个乡的乡长,是贾小千生活的靠山。贾小千原来分了五亩地,但水电、种子、化肥,包括农机作业,费用都高,辛辛苦苦一年,到了也弄不了几个现钱。所以,家底还是清浅得很,虽然集贸市场上的肉价一直不高,他还是没有想吃肉就吃肉的条件。贾小万让他把地转让了,把他安排在乡修配厂当工人,他的媳妇也进了服装厂,两个人每月的进项,加起来足足有两千元。他可以随便吃肉了。
所以,贾小千的好日子,是他的哥哥贾小万给的。
贾小千心中有数,但嘴上从来不说感谢的话,他觉得一母同胞,再说那样的话,可耻得很。爸去世以后,他把妈接了过来,对贾小万和贾小百说:“你们住的都是楼房,出入不方便,咱妈也住不惯,就让妈跟我过吧。”这是个顺理成章的建议,就通过了。从此,贾小千欠账的心妥帖多了,因为他觉得贾小万帮衬他,其实是在孝敬老家儿。
因为有妈在,所以每逢双休日和节假日,贾小万都要带着全家过来,而且桑塔纳的后备厢里总是装来许多东西,包括整箱的酒,整扇的猪肉。起初他还感到过意不去,对哥哥说,你兄弟这儿什么也不缺,就别总惦记着了。贾小万嘴上说好吧好吧,但依旧是该带什么还带什么。贾小千心里很不舒服,觉得在哥俩之间,多了些亲情之外的东西。
贾小千的媳妇兰英好像没心没肺,每到贾小万来,她都要第一个冲出门去,堆着满脸的笑帮着卸东西。哥哥一家人落了座,她忙着沏茶倒水,然后转身就下厨房。起初大嫂还张罗着跟她一起置备饭菜,兰英慌忙拦下,“使不得,使不得,大哥大嫂为我们操那么大的心,还不该吃两顿现成饭。”到了后来,这一切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大嫂连表示一下的姿态都没有了,大哥喝茶抽烟,她悠闲地嗑瓜子。
“兰英,你的清炒虾仁是不是没勾芡?”大嫂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笑着问。
兰英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就知道炒西蓝花得勾芡,不成想炒虾仁也要的,瞧我这人。”
贾小千也有些难为情,瞪了兰英一眼,“去回回锅。”
兰英也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一回锅,虾仁就老了。”
嫂子依旧笑着说:“虾仁皮实,不会老的。”
“就你事儿多,兰英怎么炒怎么好。”贾小万好像要调和一下,但说话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嫂子虽然还是笑着,但筷子却重重地掼在桌子上,“瞧你们的哥,刚当个乡长就不让人说话了。”
兰英吓坏了,“大哥大嫂,你们千万别生气,我现在就去回锅。”
虾仁重新上到桌面之后,大嫂谨慎地夹起了一只送入口内,脸上内敛着的一对酒窝马上就绽放得灿烂了。对兰英说:“你看,味道就是正点。”
兰英迅速地予以回应,夹起的那只虾仁还没有完全送入口中,就呜哝着说道:“嗯,没错。”
嫂子看一眼大哥,对贾小千说:“小千,你尝尝。”
贾小千伸出筷子,夹起的却是一大块五花肉,“嘿嘿,嫂子,我吃不惯那个,只稀罕这个。”
嫂子被他的憨态逗乐了,贾小万的脸上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和美的聚餐完毕,兰英首先站起身来说:“你们都别动,我来收拾碗筷。”
嫂子说:“那就辛苦你了。”
兰英说:“瞧您说的,咱干不了别的,还不能干点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