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咋瞪着眼说瞎话,这两天四连打得咋样?全团都长眼睛看着呢,有一个孬种没有?”
“你有完没有?滚!再说我枪崩了你。”
卢招子定定地瞪着关安轩,半晌才嘶哑着嗓子说:“兄弟,咱俩虽然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可比那些亲兄热弟还亲,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打算咋的?”
关安轩笑笑说:“你咋突然变成老娘儿们了,腻腻歪歪的。放心,我还不打算死呢。不过话说回来了,战场上的事说不准,兴许我还就留在这儿了。真留在这儿也不错,青山绿水的,自古人生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你这么说,我更他妈的不走了,你死了,你老婆孩子咋办?查柳儿娘儿俩可是盼着你回去呢。不行,我得看住你,让你死不成。”卢招子气急败坏起来。
关安轩动情地说:“你得走,四连的弟兄是你带出来的,没有你,说不定他们啥时候就散了,你不能半道上把他们撇了不管。我命令你,赶快滚!”关安轩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撤离三七零高地的时候,卢招子走在他的胡子连队后面,突然,他转过身,面向东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胡子兵们停下脚步默默地看着他。他双手撑地,低垂着头,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他脸上全是泪水。他泪流满面地对关安轩喊叫道:“好兄弟,你可还欠我卢招子一个女人呢。咱们可是说好了,打完仗你给我找一个漂亮女人,我请你痛饮三天。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呀!”喊过后也不等关安轩回话,站起来就带着他残存的弟兄们走了。
关安轩目送他们翻过山梁后,把留在阵地上的士兵召集到自己身边,说:“弟兄们!现在三七零高地上只剩下我们这几十个人了。大家都知道,我们脚下的高地是古北口的制高点,一旦丢失,我们身后的二线部队将难以立足,北平天津将无险可守,日本鬼子的铁蹄就要像践踏咱们东北人一样践踏刚才给咱们送肉包子的老百姓,践踏刚才给咱们唱歌跳舞的女学生。咱们是什么人?咱们是拿着枪的军人,是堂堂的七尺汉子,在老百姓心中咱们就是这脚下的长城,老百姓的眼睛都看着咱哪!‘九一八’咱没放一枪就把东北老百姓丢给鬼子自己跑了,咱伤了东北父老的心,现在咱不能再伤全国人民的心了。咱们不能再跑了,再跑咱还算人吗?现在摆在咱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和阵地共存亡,用咱们的鲜血洗涮掉咱们的耻辱,用咱们的血肉证明中国军人的骨气。咱们可以牺牲,咱们的骨头可以砸碎,咱们的鲜血可以流干,但咱们中国决不能灭亡!如果现在谁要走还可以走,大部队还没走远,还赶得上。我不怪你们,蝼蚁尚且知道惜命,何况人呢?但是我要告诉你们,是人早晚都逃不过一死,老死病死躺在床上等死窝窝囊囊的死是死,战场上杀敌报国轰轰烈烈的死也是个死,我关安轩绝不窝窝囊囊的死,我要死就死个痛快。”
“对,要死就死个痛快。”
“老天爷给了咱轰轰烈烈死的机会,咱就得用好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咱得对得起他老人家。”
“小鬼子来吧,老子都等的不耐烦了。”士兵们被关安轩的激情感染,乱纷纷地嚷嚷起来。
“好,我替全国老百姓谢谢你们啦。现在咱们一起唱咱们的军歌,要大声唱,要让山底下的鬼子都听见,要唱出咱中国人的精神,唱出咱东北军的骨气。”
“痛我民族,屡受强邻压迫,最伤心,割地赔款,主权剥夺。大好河山成破碎,神州赤子半飘泊,谁人奋起救祖国,惟有你和我。合力同心,万里山阙踏破,救中国。”
雄浑激越的歌声从几十个男子汉的胸腔里喷发出来,惊天霹雳般地从山顶滚过。
战争中,敌对双方的所作所为往往惊人的相似。关安轩在山上鼓舞军心的时候,长濑武平也在山下用他特殊的方法激励士气。他把十号、十一号两天败退下来的一千一百名沮丧的步兵集合起来,劈头盖脸的大骂,他骂他们是大和民族的叛徒,骂他们玷污了日本武士的荣誉,比胆小的支那人还要胆小一百倍,就像一群只配躲在女人裙子里的懦夫。他用最恶毒的语言竭力挫伤他面前垂头丧气的武士们的自尊。就在这时候,从山顶上传来了守军滚雷一般的歌声。
长濑武平浑身的血液突然加速向脑袋奔涌,他觉得自己的脸快要被涌上来的血液涨破了。他手指着山上狂叫起来:“你们听听,支那人在山上高兴地唱歌哪,他们不是在唱歌,他们是在打我们大日本皇军的脸。听见这样的歌声,你们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吗?还有脸站在这座中国人修的长城脚下吗?你们应该向天皇切腹谢罪,你们应该把你们的五脏六腑向天皇袒露出来,让天皇检验你们是否忠诚。”
接着,割麦高手长濑武平联队长给他被打残了的十七联队武士们上了一堂历史教育课,他说永祚元年(公元九百八十九年)大和民族出现了一位划时代的英雄藤原义,正是这位大英雄藤原义开创了切腹自杀的先河。藤原义在被捕前,将腹部一字割开,然后用刀尖挑出内脏扔向他的敌人。元弘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新田义贞攻破镰仓幕府,幕府的末代将军北条高时与他的追随者六千八百七十余人集体切腹自尽。他们用切腹表现大和民族武士永不向敌人屈服的英勇气概。那是多么宏大的场面啊!六千多人的鲜血流成了河,鲜红的河水汹涌奔腾,直至天边。庆应二年(公元一千八百六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土佐藩的藩兵在堺港杀死了十一个法国水兵。当时的政府被迫要求箕浦猪之吉、西村左平次等二十名袭击法人的武士切腹自尽。二十个英勇无畏的勇士袒露出自己坚强的胸膛,面不改色地用武士刀切开了自己的胸腹,面带微笑地掏出自己鲜血淋淋的肠子,抛向惊慌失措的法国猪,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大日本的尊严。啊!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样伟大的切腹者,才铸造出我们大和民族坚强的脊梁,才成就了我们日本武士的辉煌战绩。可是你们却用你们不可饶恕的怯懦侮辱了我们的前辈,侮辱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站出来吧,卑贱的怯懦者赶快自动站出来吧,用你们的武士刀把卑贱洗刷干净吧!把你们的肠子掏出来扔到支那猪身上,把他们吓得发抖吧!
长濑武平激情满怀地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用他血红的眼睛扫视着士兵方阵。可是他等了很久,却不见一个人站出来。他失望了,失望让他更加愤怒,他大声喊道:“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吗?没有懦夫,为什么连攻两天,高地还在支那人手里?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是懦夫,必须用死亡敲醒你们麻木的灵魂,用鲜血鼓舞你们脆弱的斗志。我命令,每一列中间的那个人站到前面来切腹自裁。”
皇军到底是皇军,长濑武平的命令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值日军官认真清点了每一列人数,除以二之后很快找到了居于中间位置的士兵,如果哪一列正好是偶数,中间位置有两个人,那么就由居后的那个人出列。
二十二个皇军士兵站到了队列前面,与他们刚才站在队列里低垂着脑袋不同,他们这时候高扬起他们的头,他们的脸上呈现出庄严的神情,好像他们不是来赴死,而是正在从事一项神圣的事业。在他们的感召下,所有的士兵的头都抬了起来,所有人脸上都出现了悲痛而又坚定的表情,一种激昂的情绪开始在队列里逐渐酝酿形成。
值日军官大声命令:“向后转!”
二十二个士兵以标准的动作整齐划一地转身面向队列。值日军官很认真地在他们每个人面前铺了一块军毯,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他把每块军毯的边角都认真地抹平。
“切—腹—开—始——”值日军官拖长声音发出命令。
二十二个人双膝并拢直挺挺地跪到地上,拔出刺刀恭恭敬敬地摆到自己的正前方,解下腰间皮带放到膝边,解开衣扣敞开胸怀,再解开裤带露出腹部。他们做这些程序化的动作时,一千多人的现场鸦雀无声,只有吹过树梢的风发出沙沙的叹息。
准备动作完成后,二十二个人沉稳地双手平举起刺刀,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地向天昭大神做最后的祷告。当他们的眼睛重新睁开时,他们的灵魂好像已经游离出他们的躯壳。值日军官像医生开刀前给手术刀消毒似地从铁桶里舀出酒精,依次浇到他们的刺刀上。然后发给他们每人一块雪白的毛巾,他们用毛巾仔细地擦拭刀身,把刺刀擦得一尘不染。接下来,他们抬起头仰望夜空,月亮从淡淡的云层中刚滑出来,又连忙躲进另一片云朵里。
“天皇万岁!”二十二个人中的一个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右手紧握刀把,左手按住刀背刺入左侧肋骨下,由左到右划开腹腔,一字状横拉到右侧腹部。然后并不拔出刺刀,直接将其抽回到靠近肚脐眼处,向脐下豁开,再从脐下向上划到心脏处。他的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很熟练,好像他这一辈子没干别的,净练习怎么割自己肚子似的。鲜血裹着半截肠子从巨大的豁口处汹涌而出。他扔掉刺刀,低下头从腹腔里掏出另外半截肠子,双手把整团肠子平端在胸前,月光下的肠子泛出青紫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