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招子见状大喊起来:“弟兄们,给我用手榴弹炸他狗日的!乌龟壳怕炸。”被坦克碾压急了的胡子兵们一个个从战壕里爬出来,灰头土脸地追着坦克扔手榴弹。于是战场上出现了一个奇特现象:日军坦克在前边跑,中国士兵在后边追。手榴弹在坦克前后左右接二连三地爆炸开来。这回轮到日本人急了,一个鬼子掀开顶盖钻出来,想用机枪射击身后的尾巴。可还没等他把机枪架好,卢招子抬手一枪把他送回了东洋老家。坦克驾驶员见势不妙,赶紧掉转方向往回跑,其中一辆跑得急了些,竟然从陡峭的山坡上侧翻着滚了下去。
十一日上午十点,三七零高地和将军楼以及古北口关正面防御阵地均经受了日军的多次进攻,阵地变成了一片火海,浓烟翻滚,气浪升腾,令人喘不过气来。许多官兵都被呛得昏倒在阵地上,东北军守军损伤过半。战至下午四点,突然传来噩耗:防守古北口关正面的六三五团团长白毓麟在与日军白刃格斗中被日军武士刀活活砍死,古北口关岌岌可危。白毓麟是旗人,青年从军,和少帅张学良,师长张廷枢同为东北讲武堂第一期同学。多年来南征北战从排长逐级升为团长,在军中享有很高声望,被官兵誉为一一二师之魂。魂飞的后果必将是魄散。
在这个不幸的消息影响下,群情悲愤,一片惶恐。没有群山为之垂首,没有松涛为之怒号,没有主动请缨,没有“为白团长报仇”的怒吼响彻云霄,弥漫在阵地上空的是“乌云压城城欲摧”的紧张恐慌。官兵都知道,古北口关一旦丢失,三七零高地和将军楼将面临被包抄围歼的危险。
唐峻耀紧急召开阵前军官会议,研究对策。他在会上开门见山地说:“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你们要告诉大家,白团长战死,军魂犹在。我唐峻耀和全团官兵同生共死。别跟弟兄们讲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民族大义之类的大道理,他们听不懂,也懒得听。你们告诉他们,打完这一仗,我唐峻耀给大家,包括你们在内,无论贫富,每人立一张字据,字据上写明,凡是跟我打过鬼子的,我给每个人十亩地,一头骡子,一院房,战死者加倍。我活着你们拿着字据找我,我死了你们拿着字据找关家大院。战死的弟兄,我唐峻耀负责给你们送家里去。有关营长在此作保,决不食言。”
关安轩立即站起来,说:“大丈夫一言九鼎。我关某家有良田万亩,打回老家去,与诸位共享。”
一番话说得军官们群情振奋,举起拳头,像宣誓一样齐声喊道:“打回老家去,共享太平!”
散会后,军官们回去给弟兄们传达团长的许诺,阵地上顿时欢声雷动。唐峻耀回到团指挥部立即给一一二师张廷枢师长打电话汇报阵地情况。他在电话里强烈要求师长赶快给前线运送给养:“师座,弹药是一个大问题,经过两天战斗,迫击炮弹全部打光,手榴弹所剩无几,子弹情况稍微好些,但也不多,急需补给。更大的问题是给养,弟兄们出发前携带的干粮早吃光了,现在他们是在饿着肚子打仗。干粮,不,我不要干粮,我要肉包子,要猪肉炖粉条子,要热腾腾的大馒头。我不能让我的弟兄们当饿死鬼,他奶奶的监牢里的死刑犯临砍头的时候还有一顿送行酒,难道我的弟兄们连他妈的死囚都不如?多谢师座夸奖,多谢多谢!爱兵如子是我的本分。是,我听师座的,绝不蛮干,一定注意保存实力。我知道我知道,部队是咱们的命根子,命根子丢不得。是是是,地盘丢了还可以向别的地方发展,没有部队到哪儿都说不起话。是,师座,肉包子要是没有那么多,能弄来多少就送多少,猪肉炖粉条子可是不能少。罐头就算了吧,我要和弟兄们同甘共苦,馒头当然越多越好。”
三七零高地攻防战从上午十点打到下午四点,双方损失大致是一比一,谁也没有占便宜。东北军由于折损一员大将,士气受到严重挫折;日军也是损兵折将,一名中佐,三名少佐阵亡,小队长也死了好几个,十七联队可用于进攻的兵员也由两千七八百人锐减到一千五六百人。气急败坏的刈麦武平联队长早把割麦子的事忘得光光的,恢复了原来那个长濑武平嗜血的本性。在唐峻耀给一一二师师长打电话要求接济给养的时候,长濑武平也在给他的上级主官川原侃旅团长打电话,要求给他补充军官和清酒。他在电话里一反“哈伊哈伊”的习惯,冒着被送到军事法庭的风险喊叫着说:“军官死伤严重,当兵的都快没人带了,士气低落到自进入满洲以来的最低点,必须要酒精刺激才能继续作战。”
电话那边川原侃旅团长气得大骂,骂长濑武平是无赖中少有的无赖,在支那人面前打了败仗还有脸活着要酒喝;骂他是条只会钻进中国女人的旗袍里闻骚味的狗;骂他只配在北海道的麦田里割麦子。骂得长濑武平无地自容生不如死,剖腹自杀的心都有。好在川原侃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知道临阵斩将于己不利,骂完了后还是气哼哼地答应了长濑武平的要求。
于是,日军的运输机哼哼着飞临了二里塞日军营地,从天上空投下来长濑武平急需的下级军官和用陶瓷罐装的日本酒和瓶装的中国酒。结果降落伞下挂着的军官平安落地,降落伞下挂着的酒罐和酒瓶却全都打碎了。弄得日军军营里酒气熏天,却谁也喝不着一口。害得满鼻子酒香满嘴垂涎的皇军们怨气冲天地趴在地上,像狗似地伸长了舌头舔还没来得及渗进土里的残酒,那副狼狈相连农民出身的长濑武平看着都觉得寒碜。更可怕的是,这帮子武士们舔完了残酒以后一个个就像没过足瘾的大烟鬼似的躺在地上起不来了。万般无奈的长濑武平联队长只好再次厚着脸皮给旅团长打电话,请求再派飞机给他们空投打不烂摔不碎撒不了的酒。刚放下电话长濑武平就后悔了,世界上哪有打不烂摔不碎的酒罐呀?
要说人家日本人还真是治军有方,别看平时训练严酷到失去人性的地步,可真到用兵的关键时刻,对士兵的要求还真是有求必应体恤有加,比如说设立战地慰安所,比如这次紧急空投烧酒。尽管连长濑武平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分,可是人家旅团长真给面子,不一会儿,一架飞机再一次飞临营地上空,再一次空投下来他们急需的东西,不过这次空投下来的不是酒罐子,而是一个个装满酒精的铁桶。铁桶上还贴着纸条,纸条上写着:工业用酒精,不得饮用。
围在铁桶旁边的皇军们看着纸条面面相觑犹豫不决,长濑武平才不管这些,下令用刺刀撬开桶盖,兑上水,每人一茶缸子,给我喝!不大一会儿工夫,一千五六百个皇军一个个喝的面红耳赤,精神抖擞。长濑武平看在眼里喜上眉梢,指挥刀朝山上一指:为了天皇陛下,冲啊!一千五六百个酒气冲天的皇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向山上发起了更加疯狂地冲锋。
正蹲在战壕里狼吞虎咽肉包子猪肉炖粉条子的东北军们,突然闻到一股股酒香,心想跟一一二师一块行动就是沾光,还有人给送酒。可是当他们怀着感激的心情站起来准备迎接酒挑子的时候,却立即遭到了机枪火力的扫射。他们习惯性地趴到战壕前沿举枪就打,他们嘴里的肉包子还来不及咽下去,他们只好一边咀嚼一边开枪。他们想赶紧把眼前这拨鬼子打下去好接着吃肉包子。肉包子不多,吃慢了就没有了,猪肉炖粉条子倒是管够,但那东西吃起来没有肉包子方便,也没有肉包子香。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眼前的这拨鬼子不是那么容易打下去的,眼前这拨鬼子的脸都是红彤彤的,眼睛也是红彤彤的,张着血红的大嘴“哇哇”地狂吠着,就像一群嗜血的野狼一样迎着守军的子弹冲上来,丝毫没有闪避的动作。这时候风是从山下往上吹的,东北军从吹上来的风里闻到了浓烈的酒气,他们突然意识到下面冲上来的不是正常人,而是一群失去理智的酒疯子。
正常人和疯子打交道的时候多少总会有一点恐惧,因为你无法预测疯子们下一步要干什么。这点恐惧让守军产生了瞬间的动摇,就在这瞬间的动摇中,酒疯子们挺着亮闪闪的刺刀冲了上来。东北军都知道日军拚刺刀的厉害,特别是卢招子的胡子兵,他们情愿和鬼子近距离用枪决斗,也不愿和日军针尖对麦芒地玩儿拼刺。他们在日军刺刀的威胁下丢下肉包子爬出战壕撒腿就跑,他们跑得相当坚决,连挥舞着手枪督战的长官都一块儿裹了回去。
当胡子兵觉得跑出了刺刀的威胁范围的时候,纷纷回头观察情况,因为他们的肚子还没吃饱,还惦记着刚才匆忙中留在战壕里的肉包子和猪肉炖粉条子。回头看过之后,他们顿时恨从胸中起,恶向胆边升:这帮无耻的日本酒鬼们竟然不来追自己,而是把自己匆忙中丢下的肉包子当成了他们的下酒菜,大模大样地站在战壕里吃起来了,吃得满嘴流油,噎得直翻白眼,好像这些中国后方老百姓千辛万苦送上来的肉包子是专门为他们鬼子做的。看来日本人也有后勤不济的时候,堂堂的大日本皇军饿极了也跟乞丐似地逮啥吃啥。
胡子兵们气愤之下忘记了害怕,不约而同地回身来了个反冲锋,“嗷嗷”叫着扑向鬼子,他们要夺回自己的吃饭权。这个意想不到的回马枪使鬼子一小半人马成了刀下之鬼。剩下的鬼子连忙咽下嘴里的肉包子,连枪都来不及拿就和胡子兵搅在了一起。
从严格意义上讲,他们那不叫作战,那叫群殴。这个抓住那个的头发,那个卡住这个的脖子,他抱住你的后腰,你抓着他的裤裆。胡子兵为了捍卫他们的肉包子,连踢带踹连抓带咬地和酒鬼皇军滚作了一团。别看胡子兵拚刺刀不在行,咬住耳朵使匕首绝对是好手,他们抱住敌人连翻带滚,弄得鬼子酒涌上头,目眩恶心,趁这工夫,胡子兵拔出随身匕首狠狠地攮进鬼子胸膛。
战场上有这么一个规律:破其一点,全盘皆输。卢招子的胡子兵运用土匪特有的作战方式消灭了攻上他们阵地的酒疯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次引发了长濑武平联队的全线溃退。
九
在日军三月十号,十一号接连两天的疯狂进攻下,唐峻耀团遭受了巨大损失。但士兵们被贴身衣袋里唐峻耀亲笔签名的字据所鼓舞,依然保持着旺盛的战斗激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然,民众的支持在这方面也起了很大作用。天黑以后,后方民众冒着严寒又送来了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前来慰问的民间团体接二连三络绎不绝,其中一个全部由女学生组成的慰问团竟然在硝烟未尽的阵地上给他们表演起了歌舞节目。尽管她们只是唱了几首和抗战毫不相干的歌曲摆了几个并不复杂的造型,尽管在朦胧的月光下连她们的脸都看不太清楚,但她们那清脆的歌声还是引起了士兵们非同一般的联想。特别是卢招子的胡子兵更是感慨万端:在他们的胡子生涯中,几曾见过年轻的女孩子自愿地为他们献歌献舞?就是发自内心的笑脸也难得见到一个,往往是他们人还没到,女人就跑得一干二净。女学生们的歌声激发了胡子兵湮灭已久的正义感,他们暗下决心为保卫这些女学生与日本鬼子血战到底。
夜,已经很深了,慰问团体已经离去很久了,士兵们却还望着天上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睡,他们的嘴里还留着肉包子的余香,他们的耳边还萦绕着甜美的歌声,他们的眼前还晃动着朦胧的倩影,他们的热血还在沸腾。他们保卫那些女学生的决心正在膨胀为与日寇决一死战的豪情,他们心急火燎地渴望天亮以后的战斗。
他们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唐团长接到了一一二师张师长的电话,张师长在电话里严令他们团立即撤离三七零高地。唐团长压低嗓音和张师长据理力争,说如果日军占领了三七零高地,处于二线较低位置的中央军二十五师必然遭到日军居高临下的炮火攻击,二十五师将面临灭顶之灾,长城防线将全线崩溃。张师长态度强硬地打断他的话头说:军令如山,抗命不遵者,严惩不贷。张副总司令已经在今天通电下野,下野前叮嘱大家一定要保住东北军这点血本。唐峻耀拿着话筒愣住了。
后来事态发展果然如他所料,三七零高地被日军占领后,二十五师遭到日军炮火压制,损失达三分之二。关麟征师长为夺回三七零高地,亲自率部强攻,不幸被日军手榴弹炸伤五处,左臂和后背伤势严重。浑身是血的关师长不顾伤痛,挥舞着手枪继续指挥战斗,直至流血太多,身体不支被抬下火线。
唐峻耀传达师长命令的时候遭到了大家的强烈抵制,关安轩始而慷慨陈词,坚决反对撤退;继而声泪俱下,恳求团长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最后万分无奈地请求团长留下他为全团撤退作掩护,理由是两军现在处于胶着状态,一旦部队有所动作,敌人必然追踪而至,到那时不但撤不出去,而且有全军覆灭的危险。这个理由当然是站得住脚的,唐峻耀不得不答应了关安轩的请求,就在他点头答应关安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心里一痛,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回到营里,关安轩留下一连随他断后,其他连队跟大部队转移。卢招子不愿意了,吵吵嚷嚷非要四连留下不可,说营长你这个人我早看透了,你从骨子里就看不起咱四连。四连咋的啦?不就是当过几天胡子吗?胡子也是人干的,你满到处打听打听,我卢招子干胡子的时候做过一件缺德事没有?仗义疏财行侠仗义咱不敢说,杀富济贫抱打不平的事老子常干。
关安轩不耐烦地说:“行,我就是看不起你那帮胡子,咋的啦?你们也就是打家劫舍鸡鸣狗盗还行,打阵地战差远啦,与其留在这儿白送死,不如撤下去好好练练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