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含意完全不同,一支军队和一座城市的命运却画出了相似的抛物线,它们的轨迹在西安交织在了一起。
拥兵三十万,装备精良,纵横中国大地几十年,在控制北京政府时期达到顶点的东北军,自“九一八”事变开始,便踏上了它的没落之路。到了一九三五年,按照蒋委员长的命令,这支庞大的军队由华北进入西北地区。
先后有西周、秦、西汉、东汉(献帝)、新、西晋(愍帝)、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等十三个王朝建都的古都西安,此时和落魄的东北军倒像一对难兄难弟。虽然古迹遍地,古物俯拾、古说犹存,古韵古境,但毕竟物是人非,风光不再,偌大的城垣之内仅存十五、六万人,而且城里的一半几乎成了无人区,残垣断壁,荒草萋萋,破败零落,万户萧疏。
一九三六年八月的一天,古城西安南大街一间布店后面的四合院里,查柳儿正在对着穿衣镜整理刚穿上身的黄底细格绸布短袖旗袍,她准备到谷雨儿上学的东望小学去。二姑关玉竹昨天跟她说,今天少帅张学良要到他创办并亲自担任校长的东望小学看望学校师生,还要发表演讲,邀她一块儿去听听。她明白二姑的意思,是想带她出去散散心。自打丈夫长城战死之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少言寡语的,到西安快两年了,除了谷雨儿学校附近和南门钟楼东大街以外,她几乎哪儿也没去过。她没见过少帅,也想借这个机会见见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就答应了二姑。
查柳儿整理好旗袍,又往右边斜襟上掖了一块手绢儿,便走到院里叫道:“二姑,走吧。”
“哟,嗞嗞,多俏的小媳妇。”关玉竹撩开门帘儿出来,站在门口就夸上了,“我们柳儿穿啥啥好看。”关玉竹今天穿着一件紫色高领无袖绸旗袍。
“二姑笑话我了,哪有二姑好看呀,又高贵又典雅,活脱脱一个贵夫人。”查柳儿尽量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她心里也知道,老那么愁眉苦脸的不是个事儿。谷雨儿还小呢,日子还长着呢。
“你净给二姑灌米汤,二姑老了,哪比得上你们年轻人。”
“二姑说笑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呀,就倚老卖老了。快走吧,别一会儿去迟了,赶不上了。”
关玉竹笑道:“迟了就迟了呗,西安就这么大地方还怕见不着咋的,要不哪天少帅公馆里办舞会,我带你去?”
“我才不去呢,我又不会跳舞,去了还不够丢人的。要是哪天咱东北军操演的时候你带我去,我就去。”查柳儿上前挽住关玉竹的膀子说。
关玉竹抓起查柳儿的手,在她手心拍了一下说:“几年没骑马玩枪,手痒痒了不是?行,哪天操演我一准带你去看看。”
俩人正说着,二嫂从厨房里端了盆水出来倒,问她们:“你们这是到哪儿去,打扮这么鲜亮?”
查柳儿说:“二嫂一块儿去吧,少帅今天到东望小学演讲呢。”
二嫂倒完水,说:“我可没工夫,那些国家大事我又听不懂。再说我还得等送水的来了好做饭呢。唉,都说西安这疙瘩过去是皇上住的地方,连个水都得花钱买。院里这口井吧?打上来的还净是咸水,只能洗衣服,喝不成。搁咱们东北老家,随便在哪块儿挖个坑,又清又甜的水就咕嘟咕嘟往上冒。也不知道当年那些个皇上在这疙瘩咋过的。”
关玉竹懒得听她唠叨,拉起查柳儿往外走。
从天津辗转来到西安快两年了,尽管有些风土人情不太适应,但关玉竹还是很满意,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在西安能过上安生日子了,不像在东北,一出门就像碰见鬼一样碰见神气活现的日本浪人,要不就听见鬼子演习打炮放枪;也不像在天津时那样整天价提心吊胆,一会儿丈夫在长城上和日本人开战了,一会儿又在北平打石友三叛军。
丈夫打一次仗升一回官,打完长城防御战,少帅张学良擢升唐峻耀为东北军五十一军一一三师步兵旅旅长,打石友三的时候又调任由少帅护卫部队改编成的一零五师第二旅旅长,这就等于成了少帅的御林军。丈夫升官,关玉竹当然高兴,不过让她更高兴的还是去年她和关家儿媳妇们随着东北军逃难到了陕西,尽管一路上的艰难困苦差一点要了她的命。她们先是坐敞篷卡车风餐露宿地颠簸了十好几天,一直颠簸到了河南郑州。到了郑州后改坐火车,装满军队和难民的破火车比汽车快不到哪儿去,老停,一停还就是半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人挤人人挨人,挪不了窝,连拉屎撒尿都在车厢里,弄得车厢里臭气熏天。
相比那些挤不进车厢只能坐在车顶上任凭风吹雨打日头晒煤烟熏的难民,她们还算是幸运的。许多连车顶位置都抢不上的难民竟然钻进车厢底下,趴在横架在车轮间的铁架子上。火车疾驰中经常从敞开来的车窗外传来一声跌下铁架被车轮碾死的人发出的惨叫。提心吊胆地坐了好几天火车好容易到了西安,这么远的路,横是日本人来不了了吧?还真是,在西安还真是一个日本人都见不着,这让关玉竹时常在心里念阿弥陀佛,现在她想起日本人就腻味,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日本人了。
从四合院上街得经过布店,布店老板就是四合院的房东。布店老板姓吴,叫吴广财,一个典型的西安油条。关家人没搬来之前,宽敞的四合院里就住吴老板一家,标准的前店后居结构。唐峻耀带着士兵来号房子的时候,眼里有水的吴老板明知道东北军住房子是白住,房租想都甭想,但他一听是旅长要住,赶紧点头哈腰地应承下来。倒不是吴老板为人慷慨,他是没办法,他知道这回从关外退下来的东北军有二十多万,刨去开往别的地方的,西安咋也得驻好几万,算上随军眷属就更多了。西安城里能住人的商铺才有多少?恐怕家家都得摊上,摊上当官的总比摊上当兵的强,何况关系处好了,兴许还是个靠山。
“哎哟,两位太太真个是年画上的人物,皇上的媳妇美太太,走出去能把整个西安城震翻咧。今天想逛啥地方?我让伙计给你们引路。”吴老板一见她们走出来,便殷勤地打招呼,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甜。
关玉竹摆起官太太架子不搭理他,只顾往外走。落了个伤脸的吴老板不以为忤,还是“嘿嘿嘿”的一脸甜笑。倒是查柳儿不过意,客气地说:“谢谢你,不用了。我们就到孩子学校看看。”
两个人来到街上,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也是懒洋洋的样子。狭窄的道沿上摆了一个西瓜摊,卖西瓜的老汉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赶苍蝇。两个拉人力车的坐在车把上等生意。一头毛驴拉着一辆平板水车在马路中间慢吞吞地走着。作为古城四条大街之一的南大街显得冷冷清清的。
也难怪,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开始,省城西安天灾人祸就没断过,平均三年遭一次大难。先是河南军阀刘镇华率镇嵩军围困西安城长达八个月之久,城内军民战死饿死达五万多人,为当时全城人口的三分之一。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陕西全省又发生特大旱灾,八百里秦川夏秋颗粒无收,饥民遍野,大量人口死亡或外逃,西安户口骤减。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夏,瘟疫流行,省城西安染病而死者数千。经过这几次大难,原本就在辛亥革命中损失了三万多满族人口的西安只剩下了十余万人,越发萧条了。
她们两个一直走到南城门拐进大湘子庙街时,行人才渐渐多了起来。查柳儿每次来到大湘子庙街看见湘子庙的时候都觉得很神奇。她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讲过八仙过海的故事,在她的想象中,凡是神仙的故事一定都发生在遥远的虚无缥缈的地方,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能亲身来到八仙之一的韩湘子与其妻曾经居住并且得道成仙的地方,这让她觉得那么不可思议,甚至让她觉得恍惚。
离东望小学还老远,她们就看见大门外围了许多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几个身穿西装的人在维持秩序。她们分开人群,径直往里走。那几个人拦住她们不让进。关玉竹说我们是东北军眷属,进去看孩子,那几个人说奉长官的命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我们是闲杂人等?关玉竹生气了,说把你们长官叫出来,我就不信他敢不让我们进去。
说话间,从门里出来一位西装青年,只见他浓眉大眼,鼻正口方,腰杆笔挺,英气逼人,此人就是日后威震冀中平原的抗日名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上将吕正操。此时吕正操是张学良手下负责接待和警卫工作的中校副官,一见关玉竹便客气地招呼道:“我说呢,谁这么大口气,原来是唐夫人。”
关玉竹也客气地说:“哟,是吕副官呀,听说副总司令到学校来给子弟们讲话,我们来听听,可他们不让进。”
吕正操笑了,说:“他们不认识夫人,多有得罪,夫人请进吧。”
走进校园,她们立刻就被一种悲愤的气氛所笼罩:六七百名身穿短袖翻领白衬衫、黑色短裤(裙)校服的小学生在操场上排成整齐的方队,他们衬衫的左上方,都缝着一个由两个半圆形的蓝色“东望”字型组成的校徽。讲台前面飘扬着东望小学用紫色丝绒做成的校旗,校旗上半部分是半弧形一排六个深蓝色大字——“长安东望小学”;旗正中绣着三座白色的山峰,象征“白山”在白山之下绣了三道黑色波状水纹,象征“黑水”,“白山”“黑水”四周装饰着深黄色的丝穗。一位教师正站在讲台上指挥学生们唱东望小学校歌:“长安东望,渺渺故乡,白山黑水,永矢勿忘……”这支低沉而激愤的校歌从孩子们稚嫩的嘴里唱出来格外伤感,不禁令人肝肠寸断,潸然泪下。
查柳儿一眼就看见站在学生方队中间第一排的谷雨儿。如今的谷雨儿已经十一岁了,高挑的个儿,小圆脸,扑扑楞楞的一双大眼睛紧盯着台上的老师,小嘴巴跟着老师的指挥一张一合地唱得正带劲。
歌声中,身穿白色西装的张学良步履沉重地走上讲台,面对肃立的全校师生默默地站了很久,他清瘦的脸上满是哀伤。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的眼眶里渐渐充盈了泪水,他突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脱口而出一句:“可怜的孩子们!”说完这句话,眼泪夺眶而出。全校师生目睹他们敬仰的少帅落泪,一时群情悲愤一片沉静。查柳儿忍不住双手蒙面,暗自抽泣起来。
张学良任凭泪水滚滚而下,手指着那面沉甸甸的校旗说:“你们本来都应该在咱老家安安生生地上学读书,可是现在却跟着我张学良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我对不住你们,也对不住你们的父母。可我就是为了保住咱们东北子弟兵这点骨血才不得不把你们带出来的呀!咱们得把这笔账记到日本鬼子头上。咱们东北的白山黑水就印在你们的校旗上,你们要把咱们老家深深地印在你们心里。你们要永远记住,是日本鬼子霸占了咱们老家,是日本鬼子害得你们小小年纪就有家不能回,跟着父母颠沛流离到处流浪。”
“孩子们,你们虽然年纪还小,但从小要立下大志向,牢记耻辱,发奋读书,长大后用你们学到的知识,富国强兵,抵御外侮。你们要记住,国穷就让人看不起,兵弱就受人欺辱,积贫积弱就会沦为亡国奴。咱们决不做亡国奴!作为东北人,作为东北军人的后代,你们身上的责任更大,担子更重。你们要时刻牢记,还有三千万东北父老乡亲在日寇的铁蹄践踏下痛苦呻吟啼饥号寒,日夜盼望咱们东北子弟兵打回老家去!”
讲到“打回老家去”这一句,张学良挥动着拳头,激昂之情溢于言表,台下几百个师生跟着他高声呼喊起来。
张学良演讲结束后,姚振先主任宣布:现在由关若云同学代表全校学生向张校长宣誓。只见一身校服,齐耳短发右上方扎着一个白缎子蝴蝶结的谷雨儿昂首挺胸,表情严肃地走上讲台,面对张学良举起自己的右手掌,铿锵有力地宣誓:“敬爱的张校长,我们东望小学全体学生向您宣誓:聆听教导,茁壮成长;我辈虽幼,志向高尚;勤奋刻苦,奋发图强;东北子弟,翘首东望,白山黑水,铭刻心上;国难家仇,永世不忘;三千万众,浩浩荡荡,驱除倭寇,还我故乡!”
性情率真的张学良,又是一阵热泪盈眶,他左手揽住谷雨儿的肩膀,右手高举大声说:“我们有这样优秀的后代,何愁光复大业不成?”
张学良拉着谷雨儿的手从台上下来,迈着沉稳的步伐,庄严地从小学生队列前面走过,好像他此时此刻面对的不是年幼的孩子们,而是在检阅百万铁血雄师。激动万分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唱起了当时在“竞存小学”任教的音乐家张寒晖为东北小学生写的抗战歌曲:“我们是流浪的儿童,我们是苦难的弟兄,我们是民族解放的先锋!同学们站起来!结成铁的队伍,冲啊,完成我们的使命……”
张学良和学校教职工一一握手,突然看见关玉竹和查柳儿,便拉着谷雨儿走到她们跟前,微笑着招呼道:“哦,玉竹,你也在这儿,这位是——”
关玉竹笑着介绍:“她是我的侄媳妇,叫查柳儿。今天是专门来听副总司令讲演的,刚才她都听得落泪了。”
“哦,查柳儿?你是旗人?”张学良问。
查柳儿赶紧回答说:“是。”
谷雨儿扬起小脸,骄傲地对张学良说:“她是我妈妈。”
张学良眉毛一挑惊喜地说:“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呀!好好好,你有一个好孩子。”
这时候,关玉竹也在东望小学读书的儿子唐风挤到跟前叫了一声:“张伯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