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张学良一连又说了三个好字,一手揽住一个孩子激动地说:“咱们东北军后继有人呀。”说完开怀大笑。现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师生们簇拥着他们的校长一直走到学校大门外,才依依不舍地目送张学良钻进停在门口的一辆汽车离去。
还没到放学时间,学生们返回教室继续上课,谷雨儿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脸蛋儿红红地跟姑奶奶和妈妈说再见。关玉竹叮嘱唐风放学后要带着谷雨儿一块儿回家,“别尽着自己疯玩,你可是小叔叔。”
二
离开学校,查柳儿一时不想回家,建议二姑陪她走走。关玉竹家里雇了两个佣人,自己闲着没事,一天到晚就喜欢逛大街。查柳儿的建议正中下怀,说那就到南院门买衣服。查柳儿嫌南院门人太多,乱得慌,说西安不是有个碑林吗?两年了都没心情去,不如趁这工夫去逛逛。关玉竹反正没事儿就同意了。
她们出了大湘子庙街,穿过南门里十字进了书院门。关玉竹一路走一路夸谷雨儿,说还真没看出来她小小年纪那么大胆量,当着那么多人站在台上一点不怵。宣誓时小嘴儿吧吧儿的不带打绊子的,把个少帅哄得眼泪都下来了。关玉竹说她还从来没见过少帅激动成那样子。“你的谷雨儿要模样有模样,长大了不定有多大出息呢,你呀,情等着享福吧。”
查柳儿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夸的可尽是少帅。她说她真没想到少帅那么和蔼,一点架子没有,她说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少帅那么一个文文雅雅的人,竟然能指挥几十万人马南征北战,能在老帅遇刺之后那样的险境中运筹帷幄稳定住东北江山。她们一路走一路感叹,不知不觉走到了几棵巨大的古槐下。古槐长得古怪,皲裂斑驳的树干已经被岁月掏空,剩余部分却如铜似铁,傲然挺立。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从炎炎烈日下走进树阴,顿时觉得凉爽如秋。一位宽服大袖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暴突出地面的树根上闭目养神。查柳儿俩人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老者睁开眼睛说:“你们来了?”
她们左右看看,周围一个人没有,查柳儿就对老者说:“老先生,您是跟我们说话吗?”
老者说:“我已经在这里等你们很久了。”
关玉竹觉得浑身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大热天的出了一身冷汗,悄悄拉了拉查柳儿的旗袍下摆,小声说:“别是个疯子吧?快走。”
老者却听见了,朗声说:“有病既疯,无病无疯,你们看我像是有病的人吗?”
查柳儿到底是经过枪林弹雨的人,胆大,她恭恭敬敬地请教老者:“老先生贵姓?”
“西安稼娃。”老者一口地道的陕西方言。
查柳儿没听懂,接着问:“老先生,此处莫非就是碑林?”
老者点头:“啊!你知道碑林!就是缘分。我刚才说等你们很久了,就等的是你这句话。自民国以来,国无一日稳定,士无一日安枕,战乱频起,城摧垣倒,百姓流离,生灵涂炭,纲常失位,礼崩乐坏。老汉居此百年,眼见铜狮垂首,碑石蒙尘,无人问津,辗转难寐,夙夜感叹。今见两位太太驾临,方知崇古之心尚存,不胜欣慰。”老者说完站起来低头含胸,向她们鞠了一躬。
查柳儿抢上前扶住老人,连说不敢当,说自己只是顺路而行,并非专程瞻仰。老者似乎不曾听见她的话,带着她们走出树荫,指着前面不规则的街道说:“碑林在这条街上,这条街却不叫碑林,它叫三学街。此街虽然看似萧条,却源远流长,唐时这一带为太庙,唐末太学迁至此。前院为孔庙,门前这数株古槐即为当时所栽。宋金时唐太学改为京兆府学。至清代这里由西向东依次兴办了长安县学,西安府学,咸宁县学。此街因有此三学,故称三学街。遥想当年,这里士子如云,文章荟萃。钟声清亮,书声朗朗,纸墨飘香,三里皆闻呀!”
老者的讲述使查柳儿眼前重现了当年的盛景:长袍马褂的莘莘学子,或三五成群漫步此间,或聚于古槐之下高谈阔论,这里一群围坐茶摊喝大碗茶,那边厢几个靠在铜狮子身上吟诵诗篇……
查柳儿悄悄地跟关玉竹说:“我怎么老觉得我和这西安有缘,走到哪儿我都有点恍惚,就好像似曾相识似的,你说怪不怪?”
关玉竹笑道:“你这叫走火入魔,快走吧,小心得了魔症。”
老者见查柳儿神情恍惚,忽然朗声大笑道:“果然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哪!我没白等,等得值咧。刚才你误把此街当作了碑林,来来来,索性老夫再给你讲讲这碑林,保管你更加心驰神迷。”说着老者便领着俩人走进年久失修的碑林牌楼之内。她们顿时觉得自己身处一片碑石密林之中:直立的,龟驼的,倒卧的,倾斜的,数尺以下的,一丈开外的,单独的,成排的,林林总总,令人目不暇接。碑石之间杂草丛生,显然这里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
老者一路在碑林中穿行,一路痛惜地抚摸着碑石,就像抚摸着稀世珍宝。还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先人九百年积攒下来的文物瑰宝,败落如此,罪过呀罪过。你们好好记住吧,这碑林收藏着秦、汉、魏、隋、唐、宋、元、明、清各代碑石三千多块,浩如烟海啊!”
“你们看这里,这是唐玄宗亲自书写的《石台孝经》。这是明朝天启五年出土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这是秦代李斯的《峄山碑》,汉代的《曹全碑》。这是唐代欧阳询的《皇甫诞碑》,颜真卿的《颜氏家庙碑》,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欧阳通的《道因法师碑》,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怀素的《千字文》,王羲之的《圣教序》,你们再看那里,那是宋代刻的《王维画竹》、那是明代刻的《达摩像》、那是清代刻的《关中八景》、《松鹤图》、《太白山图》、《华山图》,那是……”
老者仿佛进入了一种痴狂状态,他从一排石碑转到另一排石碑,他的宽袍大袖在石碑间飞旋,他时而精细地抚摸这块石碑光滑的表面嘿嘿痴笑,时而愤懑地拍打另一块残破石碑的断面老泪纵横,他的笑声在石碑间回荡,他的哭泣在石碑上碰撞。
查柳儿怜悯地看着在碑林间穿行的老者。查柳儿从老者的行为上看到了执著,看到了沉迷,看到了挚爱。最后,老者趴在一块断碑上痛哭起来。查柳儿慢慢地走过去,把手轻轻地放到老者耸动的肩膀上。老者抬起头,摸着那块断碑说:“都是打仗造的孽。辛亥年间,八月十五杀鞑子,满城遭屠,化为废墟,一颗炮弹就落在这块碑上,这可是乾隆爷给满城里的大铁旗杆庙亲题的御笔呀!”
查柳儿急问老者:“老先生,你说什么?满城?是不是旗人住的满城?”
“是呀。你?”老者上上下下端详着查柳儿,突然,他压低声音问,“太太是旗人?”
“是呀。”查柳儿点头。
“你是东北军的家眷?”老者又问。
“是呀,咋的啦?”
“嗨——”老者长叹一声,说,“倒退二十多年,你要说你是旗人可就要引来杀身之祸咧。”
“老先生,你给我讲讲满城的事吧。”查柳儿恳求老者。
“看你是旗人的份上就给你讲讲吧。西安满城是顺治六年建起来的。当时的满城大呀,差不多占了西安古城的一半。满城的东墙就是现在从东门到东北角的城墙,北墙也是利用从城墙东北角一直到北门的城墙,南墙自钟楼东南角起沿东大街南边直抵东门,西墙从钟楼东北角起沿北大街直到北门。整个满城里面住了五千铁骑马甲,连带家眷,得有三万多人。可怜三万生灵呀,一天就——”
“就咋样!?”查柳儿紧张地问。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早晨,起义的秦陇复汉军进攻满城,与旗兵血战一日,满城陷落。旗兵终夕巷战,五千人全部战死。旗人妇孺,恐遭凌辱,或投井,或上吊,或集体自尽,死者数千。余下旗人,都被新军士兵赶尽杀绝。”
“啊——”关玉竹惊叫着捂住嘴。
“满城内走投无路的旗人大批涌向东城门,出了东城门就到了城外,他们指望跑到城外逃生。可是他们在城门里就遭到城门上的起义军枪杀,一批又一批蜂拥而来的旗人妇孺倒在血泊之中。婴儿被丢弃的满地都是,或遭马蹄践踏,或被人脚所踩,肝脑涂地,啼声盈道。整个满城中尸体横陈,互相枕藉。”老者说到这里神情凄凄,痛惜不忍,“各省驻防,于辛亥国变,以西安死难者为最烈而且最多。惨绝人寰的屠城使得存在了二百六十年的满城一日之间烈火熊熊化作废墟,满目疮痍,一片荒凉。”
查柳儿听老者说到这里,一种物伤同类的感觉让她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老者站起身,说:“你也不用哭,容老汉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凡世事总归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二百六十年前,清军焚扬州,屠嘉定,‘浮尸满河,舟行无下篙处’,‘数十里内,草木尽毁,积尸成丘,民间炊烟断绝。’二百六十年后,汉人如法炮制,屠杀满人,这岂不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吗?你们想想,如果努尔哈赤和他的继承者们预先知道他们的后代子孙将要遭此大难,他们还会费心劳力地谋取天下吗?如果满人不入关,安分守己地守住东北的大好河山,少死多少人哪,少造多少孽呀。可是有谁能看透这个呢?人哪,就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永远没个知足的时候。现在,日本人又犯咧这个毛病,飘洋过海地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我老汉给他们算了个卦,不信你就看着,他们早晚得遭报应。中国人有个毛病,没人打他,他就一盘散沙窝里斗,自己打自己,等到外人来打他的时候,他就抱成团咧,就像用土打墙一样,没经过夯打的土永远是一堆松散的土,用夯使劲给它一砸,它就结实咧,就成了墙咧,就众志成城咧。日本人的铁蹄就是夯,中国人就是土,夯得越给劲,土墙就越高越瓷实,夯到最后,到处都成了结结实实的墙咧。他日本人跟个狗熊一样瞎眉失道地乱闯乱挖抓,岂不是要到处碰壁?不碰个头破血流才怪咧。到时候,他日本人咋打的咱中国人,咱中国人就咋打他日本人,一报还一报么,一报还一报哟——”老者说着说着吆喝起来,展开他的宽袍大袖在石碑林中奔跑穿梭,他的衣袖忽有忽无地在石碑间闪现,他的吆喝声在石碑间回响。
查柳儿和关玉竹目送着他忽有忽无的衣袖,一股莫名的惆怅从胸中升起,她俩一前一后地沿着老者奔跑的线路追寻,老者渐行渐远,老者的吆喝声渐渐听不见了。她们不知道她们追寻了多久,最后她们发现她们在石碑林里迷路了。
查柳儿仰头看看天上,天上的太阳已经偏西,快落到碑石下边去了,只有两座巨碑的上半部分还沐浴在阳光里。关玉竹紧紧拉着查柳儿的手,声音颤抖地说这可咋办呀,出来一天了,家里怕要急死了,你快想办法呀。查柳儿也觉得诧异,她安慰她二姑说,刚才净顾说话了,没注意时间。不要紧,没听那老人说吗?碑林里统共只有三千块石碑,咱照直里走,总归走得出去。这是在城里,又不是荒郊野地,不怕。
查柳儿在地上拔了一把草,放到一块石碑顶上作为标志,防止自己在石碑林里转圈圈,然后根据想象认定老者消失的方向走去。问题是那些横七竖八的石碑摆放得并不规则,只能绕来绕去地走。绕过这块石碑又被另一块挡住了视线,查柳儿只好绕过一块石碑就探头回望一下,再拔一把草留作记号,尽量让自己保持直线行走。她们觉得她们走了很长很长时间还没有走到头,就在她们开始感到绝望的时候,她们突然看见了古槐的树冠。她们立刻向树冠奔去,她们的腿几次磕碰到石碑上,她们的脚腕被尖利的杂草划出了一条条血痕,她们终于来到了碑林破旧的牌楼下。
查柳儿突然觉得阳光很刺眼,她抬起头来,她惊讶地发现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让她更加惊讶的是碑林破旧的牌楼外面居然有一个茶摊。她奇怪自己进来的时候咋没看见?她看看她二姑,她二姑也正在看她,她从她二姑的脸上看到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她走过去问摆茶摊的女人现在是啥时候,摆茶摊的女人奇怪地看着她说:“中午呀,你没看见太阳亮晃晃的刺眼?”
“哦!才中午。”查柳儿又感觉恍惚起来,刚才在里边明明看见太阳已经偏西了呀?
关玉竹问那女人:“刚才你看没看见一个宽服大袖的老人从这里出去?”
“没见。”摆茶摊的女人看着她们摇头,摇过头后又关切地说,“太太,天热,你怕中暑了吧?快喝碗茶,一个铜板两碗,煎的凉的?”
查柳儿没听懂“煎的凉的”啥意思,紧着问:“你今天一直在这儿摆摊吗?”
“对呀,从早上就来了,每天都来,咋咧?”
“那你见没见一个老先生坐在那棵古槐下?就是他把我们领进碑林的。”
“没见,刚才我就看见你俩进去,没见啥老汉呀?”
“妈呀,见鬼了,快走。”关玉竹尖叫着拉起查柳儿就走。
后边摆茶摊的女人嘟囔道:“我才见鬼了,问了半天话,一碗茶都没喝。”
查柳儿连忙回转身,放了两个铜板在矮桌上,这才和她二姑急急忙忙地走了,她心里记挂着谷雨儿放学回家见不到她又该撅嘴了。
三
谷雨儿现在的学名叫关若云,关若云现在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她代表东望小学全体学生在少帅张学良面前落落大方地宣誓的事情,经过口口相传,传到了位于东关外索罗巷的竞存小学。
竞存小学是著名教育家车向忱为流亡到西安的东北子弟创办的,最初只有小学,以后在社会各界的支持下,又在东望小学所在的湘子庙街增设了中学部。
当时在竞存小学任教的音乐教师兼教务主任张寒晖,受车向忱委托正在调查了解流亡到西安的东北军眷属的生存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