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张寒晖慕名来到查柳儿家拜访,见到谷雨儿,他十分高兴地说:“关若云同学,那天你在张将军面前的宣誓真是太好了,我辈虽幼,志向高尚;勤奋刻苦,奋发图强;东北子弟,翘首东望,白山黑水,铭刻心上;国难家仇,永世不忘……你看,我都背下来了,也许哪一天,我还要给这段誓词谱上曲,让流亡的东北人都唱起来。”
“真的吗,那你赶快写呀,我第一个唱。”谷雨儿兴奋得脸蛋儿都红了。
查柳儿赶紧教训女儿说:“哪儿那么快呀,小孩子家,在先生面前要懂规矩。”
张寒晖却点头说:“是得赶快,时不我待呀,等我写好了一定让你第一个唱,不过,我想先听你唱支歌,听听你的嗓子能不能唱我的歌。”
“行,可是唱啥呢?”谷雨儿拿不定主意。
“随便,我就是听听你的嗓子,唱你最熟悉的。”张寒晖鼓励她。
“好,我唱我在‘放下你的鞭子’里唱的那支东北小调吧。”谷雨儿有点羞涩地说,两只秀气的大眼睛看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先生。
“哦,你演过街头剧?太好了,唱吧。”张寒晖鼓励她。
谷雨儿脸上的表情变得沉痛起来,她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开始唱起来:“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中国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张寒晖听得入了神,谷雨儿稚气的童声中渗入了些超出她年龄的凄凉,把这首东北民谣唱的委婉动情,特别是最后一句,唱出了压抑中的无限悲愤。张寒晖内心深处某种蕴含被谷雨儿的歌声激活了,他觉得他需要的就是谷雨儿这种不经意流露的凄凉和悲伤。谷雨儿唱完了,张寒晖猛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连声夸奖道:“唱得真好,真好。”
小孩儿家听不得人夸,一夸就蹬鼻子上脸。谷雨儿也不例外,见这位张先生夸她,就把他当作了知音,爬到床上,摘下挂在床头上的鹿角号,夸耀地说:“看,我还会吹号呢。”
“是吗?吹吹我听听。”张寒晖被谷雨儿天真的样子逗乐了。
谷雨儿当真撅起嘴巴,呜呜地吹起来。对于一个音乐教师来说,这种吹不出来调子的号筒自然没有什么稀罕的,让他稀罕的是,关若云这样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不但能把这种号筒吹响,而且吹得十分轻松。他知道这种鹿角号需要用很强的气息,还必须掌握好技巧才能吹得响。“真不简单,谁教你的?”张寒晖问。
“我爷爷。”谷雨儿自豪地说。
“哦,你爷爷在哪儿,我怎么没见呀?”
谷雨儿满脸的笑容顿时不见了,她的嘴巴撇了撇,说:“还在老家呢。我想爷爷,还想爸爸。”
“你爸爸也在老家?”
谷雨儿摇摇头,靠在妈妈的身上,神情黯淡地说:“爸爸在长城上跟日本鬼子打仗,战死了。”
“哦——”张寒晖看着紧紧靠在一起的母女俩,沉痛地说“全中国都不会忘记你爸爸这样为国捐躯的英雄。”为了不再惹母女俩伤心,他调换话题问谷雨儿:“我知道小若云的老家一定很漂亮,对吧?”
“我老家的房子可大了。”一说起老家,谷雨儿来了兴致,“老家还有炮楼呢,我小时候妈妈还带我上去过。炮楼可高了,站在上边往外看,一眼望不到头全是高粱地,风一吹,‘哗哗啦啦’响。我最喜欢在老家过年了,一到过年,我爷爷就赶着大车到沈阳城里去,我坐在爷爷旁边,爷爷把他的大皮袄包在我身上,只露个头。满地都是雪,像白面一样,爷爷把大鞭子一甩,马车就跑起来了,车轮子压得雪地‘嗞嗞’响。到了城里,爷爷就买好多东西,把大车装得满满的,还给我买新衣服,买红皮鞋,别人只有新衣服,就给我一个人买红皮鞋。”谷雨儿兴致勃勃的只顾说,完全没有注意到张寒晖的眼里已经含满了泪水。查柳儿赶紧打岔,说:“张先生累了吧,小孩子家说起来就没完。”
张寒晖说:“最近我接触了很多东北人,每一个人说起家乡都说起来没完。他们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留在家乡的爹娘,但是他们都在日盼夜想着回去的那一天。”
谷雨儿望着张寒晖问:“先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看爷爷?”
张寒晖坚定地说:“总会有那一天的。”
张寒晖从查柳儿家出来,踏着月色回到位于东关外索罗巷的竞存小学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他坐在宿舍里那张两屉书桌前,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思绪万千。
张寒晖时年三十四岁,出生于河北省定县一个教书先生家庭。在他的家乡,自古就有吹拉弹唱的传统,每到农闲季节,村民们经常自发地组成小戏班子,自娱自乐,用以丰富农村单调的生活。少年时期的张寒晖在这种原始的艺术形式里,获得了最初的艺术熏陶,这对他最终走上音乐创作道路产生了重大影响。一九二二年,张寒晖考入我国第一所培养话剧人才的学校“北京人艺戏剧专门学校”,并在那里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后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他接受共产党的指派两次来到西安,先后在西安二中,竞存小学、竞存中学当教员。他经常利用各种机会深入东北军将士家庭和东北流亡学生中,调查了解他们在内地的流亡生活,亲眼目睹了被调至陕甘地区的东北军拖家带口的悲惨生活。通过与东北军官兵及其家属、子弟的朝夕相处,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亡国之恨和丧家之痛,深切感受到他们对家乡的无比思念。
张寒晖点亮煤油灯,拿出几张横格纸,在桌上铺开,借着煤油灯的光亮,工工整整地默写出关若云的誓词,然后开始酝酿情绪,随时捕捉着随同情绪出现的旋律,可是每当他用笔记录下这些旋律之后,他都不满意地划掉了,这些旋律总是走向进行曲的轨道,和他内心中的需求相差太远。
他又重新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空,皎洁的明月在丝丝缕缕的云中穿行,好像一面镜子似的折射出大地上的山川河流。他仿佛从明月里看见了广袤的东北平原,看见了波涛汹涌的松花江,看见了松涛翻滚的长白山,看见了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他的胸中突然充满了对祖国山川无比的爱恋。
他换了一张纸,写下了几句新的歌词:“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他放下笔,再次仰望明月。现在明月里折射出的是他自己的家乡,几垄薄田,一间茅舍。他真真切切地看见茅舍里年迈的双亲,父亲带着老花镜在油灯下写字,母亲盘腿坐在炕上纳鞋底。他的眼睛湿润了,一种伤感在心里油然而生。他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道:“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写完这句之后,张寒晖的目光,落到书桌上那份东北军为纪念“九一八”事变五周年出版的专刊《东望》,专刊封面上是东北军将领王以哲军长的题词:“我们何时能返那美丽的田园?何时能慰我们的祖宗于地下,又何时能救我亲爱的父老兄弟姐妹于水火之中。”
“九一八,九一八,”张寒晖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词,他想起关若云的那双大眼睛,她好像又在问他:“先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看爷爷?”他想起他在西安街头看到的凄惨景象:那些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东北难民,有的扶老携幼在寒风中颤抖,有的在救济所门外龟缩成一团等待收容,有的沿路乞讨,有的甚至沦为娼妓……
他满怀悲痛地奋笔疾书写出后面几句歌词:“‘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写完最后一句,他不能自已地趴在桌上痛哭失声。
在谱曲的时候,关若云凄凉的歌声始终在他耳边缭绕,他仿佛又听到了家乡定州秧歌的大悲调,那悲痛欲绝的哭泣,那哀怨凄凉的倾诉,悲痛欲绝时撕心裂肺,哀怨凄凉时婉转压抑。他意识到这正是他苦苦寻找的旋律,他的笔飞快地在纸上飞舞……一首新的流亡歌曲诞生了,他给这首歌曲起名叫《松花江上》。
第二天,张寒晖就在竞存小学组织教师、学生成立了一个抗日宣传队,他还专门从东望小学请来关若云作为领唱。节目很快排练好了,决定于“九一八”国耻日在东望小学公演。
是日,东望小学操场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其中部分观众是东北军及其眷属,但绝大部分都是附近的本地市民,这大大地出乎张寒晖的预料。东北军进入古城之后,与民争食,引起物价上涨,一些官兵还为租房,为看戏,为买东西等等事情,时不时地和市民发生争执甚至武力相向,市民颇有怨言,在本地人中引发了敌对情绪。有识之士为此十分焦虑,千方百计化解矛盾,但收效甚微。
抗战时期西安城里人活得艰难,特别是那些扛包的、吆车的、出力的下苦人,扛一天活回家能吃上放了辣椒面子的苞谷面搅团,把人喝得满头大汗,就已经是最大的受活了。逢上年节包饺子,二两肉三斤红萝卜拌馅,让眼窝解个馋,看在眼里是鲜红的肉馅,吃到嘴里全都是萝卜味儿。日子过得这般凄惶,娱乐就更谈不上咧,阿房宫的电影,易俗社的秦腔倒好,票贵的憎悚,买不起;开元寺、江南旅社晚上艳帜高挑,国色天香,那是人家达官贵人去的所在,老百姓甭想,游艺市场、鸭子坑倒便宜,怕得上花柳病嘛哒,一般人不敢去。现在听说东望小学校里能看不花钱的戏,一传十,十传百,活得生烦的市民们便从南门大街,从钟鼓楼,从南院门,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盛况空前。
那年头看戏就图个热闹,没人在乎演的啥,更不讲究啥规矩。演出开始的时候,台下乱糟糟的像庙会,但随着一个个节目的进行,台下渐渐安静起来。台上日本鬼子的骄横残暴,东北民众铁蹄践踏下的痛苦哀号,渐渐抓住了人们的心,封住了他们百无聊赖的嘴。现场的氛围越来越沉重,单从表情上已经无法分出谁是东北人,谁是西安人,他们的神情同样严峻,他们的热血同样澎湃,他们的心已经被台上的演出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当台上一个演员悲愤地喊出:“难道我们英雄辈出的祖国不再有热血男儿了吗?难道我们中国人命中注定就该被日本鬼子欺凌吗?难道我们中国人能容忍这样无耻的蹂躏吗?”
台下群情激愤,上千只手臂高高举起,上千条喉咙发出怒吼:“不能!不能!!不能!!!”发出怒吼的不只有东北人,更多的是西安人。
最后一个节目开始了,六十个小学生在台上排成合唱队形。关若云和唐风走到前台,唐风首先朗诵道:“同胞们,你们知道松花江吗?你们还记得‘九一八’吗?你们想了解东北人民的痛苦心声吗?那么,你们听吧!”
关若云神情庄严地跨前半步,倾诉般地唱出“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她清脆的歌声婉转而深情地在人们心头流淌着,激荡着,歌声把人们带到了辽阔富饶的东北大地。就在人们沉浸在无尽的想象中时,她的歌声突然高亢悲愤起来:“‘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坐在台下的查柳儿眼睛湿润了,她深深地被女儿如泣如诉的歌声打动了,被那看似平常却又字字千钧的歌词打动了。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台上的女儿,想起留在老家的父母双亲,想起再也见不着面的丈夫,她突然意识到她距离生她养她的老家已经千里万里。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台上的女儿嗓音哽咽地唱着,台下的母亲五内俱焚地哭了。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台上六十个孩子的和声引发了台下千百人的共鸣。一个人站了起来,跟随着孩子们唱起来,一批人跟着站了起来,最后全场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千百人的歌声汇成了声音的巨浪,汇成了血泪交融的感情交响。
张寒晖激动的热泪泉水一般奔涌出来,这时候他真正感受到音乐巨大的凝聚力,感受到被唤醒了的民众力量有多么的伟大。多少人奔走呼号难以做到的事,一支歌做到了。
“九一八”演唱会后,张寒晖接到了西安多所学校和民众抗日团体的演出邀请,他每天带领宣传队到西安的第二中学、女子师范、省立高中、西安师范等多所学校以及“西北各界抗日救国会”组织的各种民众集会上演出。《西京日报》、《西北》周刊、《救亡》周刊、《老百姓报》、《西北文化日报》等报刊相继刊登了关若云和她的同学们的演出照。她们每一场演出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松花江上》像一杆战旗在古城西安上空飘扬,极大地激发了省城军民的抗日热情,歌曲中凝聚的血泪强烈地感染着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们,人们争相传抄传唱,致使这首歌很快传遍了长城内外,传遍了大江南北,传遍了全中国,在祖国破碎山河的上空,无处不在地飘荡着《松花江上》中的悲切呼号。
四
十一岁的关若云因为这首歌似乎在一夜之间从心灵到身体都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只喜欢唱“心尖尖,乖宝宝,”的谷雨儿,而成为了一个唱着《松花江上》融入抗战洪流的小战士。她忙得每天不着家,不是到工厂,学校演出,就是下乡搞宣传,弄得查柳儿直抱怨,说总有一天她得在《西京日报》上刊登寻人启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