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一仗斩获颇丰,现洋全部犒赏士兵,财物家畜尽归关家大院,关安轩那个步兵营里的两个连也变成了骑兵。当晚,关家大院杀猪宰羊大摆宴席,前院后院坐了个满满当当,猜拳吆喝之声惊天动地。河沿屯的居民议论纷纷:“要说阔气,还得数人家关老爷家,妹夫当着团长,儿子当营长,几个小毛贼,还不是老虎头上逮虱子,找死。”“可不是,就辽阳虎那几个鳖犊子,不够人家嚼巴的,裤裆里逮雀儿,一抓一个准儿。”
内眷的酒席摆在两间客厅里,谷雨儿形影不离缠着她妈,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老在她妈身上转,嘴里还“妈,妈”的叫个不停,像只围着母羊转悠的羊羔儿。
查柳儿把她抱到腿上,她不自己吃,非要妈妈喂。查柳儿问她,这几天想妈妈没?她小嘴儿吧吧儿地说:“可想了,天天都想,天天都哭,天天都问爷爷要妈妈。爷爷就哄我,周姨奶也哄我,姑奶奶也哄我,我不听,还哭,反正我就是要妈妈。”
“我们家就数谷雨儿小嘴儿能说,是不是,谷雨儿?”坐在对面儿的姑奶奶关玉竹被谷雨儿的话逗乐了,笑道。
查柳儿忙端起酒杯敬关玉竹:“我敬姑姑一杯,这些日子她准把姑姑闹毛了吧?这孩子不闹是不闹,闹起来邪乎着呢。”
“太阳上墙,小孩儿要娘,难怪的,她才多大点儿?唉!这孩子打小儿没离开过娘一步,这一分开就是好几天,搁谁也得闹呀,谷雨儿这就算好的了。就是爱哭,哭起来昏天黑地的,任谁都哄不住。”关玉竹叹息着说。
谷雨儿听姑奶奶夸她,就得意了,赶紧地说:“我就是爱哭,一想妈妈就哭,把爷爷哭急了,没办法了,就教我吹鹿角号。我不吹,爷爷就说等我学会了吹号,妈妈听见我吹的号声就会回来了。我就每天吹每天吹,把腮帮子都吹疼了,我还吹。刚开始吹不响,爷爷就教我把嘴皮子撅起来吹,我就把嘴皮子撅起来吹,最后就吹响了。我就赶紧爬到炮楼顶上吹,使劲吹使劲吹,可是妈妈还是没回来,我就又哭了。爷爷跑到炮楼上找我,见我哭,爷爷就抱起我跟我一块儿哭。妈,你听见我吹的号声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我的乖乖。”查柳儿使劲亲女儿圆鼓鼓的脸蛋儿,泪水蹭了谷雨儿一脸。
谷雨儿不高兴了,撅起嘴巴埋怨:“你听见了为啥还不赶紧回来?”
“怪妈妈,妈妈不好,乖孩子。”查柳儿泪如雨下。
谷雨儿用小手擦着妈妈脸上的眼泪,懂事地说:“谷雨儿不怪妈妈,妈妈是好妈妈。谷雨儿知道胡子把妈妈绑走了,妈妈听见号声也回不来,是不?”
“是。”查柳儿和女儿脸贴着脸。
“胡子打你没?”谷雨儿小手摸妈妈的脸。
“没有。妈问你,这些天给爷爷挠痒痒没?”
听说妈妈没挨打,谷雨儿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笑了,把嘴巴凑近妈妈耳朵边说:“爷爷说他脊背现在不痒了。”然后悄悄地说:“妈妈,你猜这几天我净跟谁在一块儿来着?”
“跟爷爷?”
“不——对。”谷雨儿摇头。
“跟周姨奶?”
“不对。”谷雨儿还是摇头。
“跟爸爸?”
“不——对。”谷雨儿头摇得卜郎鼓似的。
“妈妈猜不出来了,跟谁?”
“跟姑奶奶。”谷雨儿一脸的幸福,“姑奶奶可好了,每天白天都带我骑马,就像妈妈带我骑马的时候一样,把我搁在她头里。还让我拉马缰绳,马跑起来跟风一样,跟妈妈带我骑的一样快。到了晚上姑奶奶就搂着我睡,还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就唱起了小曲儿,唱得和妈妈唱的一模一样,也是那支‘心尖尖,乖宝宝’,唱得我都糊涂了,还当是妈妈搂着我呢,我就睡着了。”
查柳儿摸着女儿的头发,眼泪又下来了,她脸上挂着眼泪,对关玉竹笑道:“我再敬姑姑一杯,干!”
关玉竹也含泪举起酒杯,说:“干!”
款待唐峻耀的酒席摆在前院正厅,一色儿的自家爷们儿。关老爷先给祖宗牌位上过了香,然后大家开怀畅饮。唐峻耀作为关家女婿,关键时候出了大力,自然是谈笑风生,志得意满。关老爷一杯一杯地敬,唐团长一杯一杯地干。接着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四少爷轮番敬酒,把个唐团长干了个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月色下,一个东北军军官打扮的骑士快马加鞭直奔关家大院。到了大门口,他连马都来不及拴,把缰绳往哨兵手里一扔,匆匆跑进大门。他穿过酒桌密布的前院的时候十分困难,不得不连推带搡地挤过正在吆三喝四的士兵们。等他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向唐团长敬礼报告的时候,他已经和他刚才骑的马一样汗流浃背了。
唐峻耀接过来人呈给他的信件,伸手示意了一下,三少爷关安轩热情地拉着来人入座:“陈参谋,辛苦辛苦,来,先喝一杯解解乏。”陈参谋一饮而尽,关安轩又给他斟满一杯,压低嗓音问道:“啥事情这么紧急,让你跑几十里地大老远赶来?”
陈参谋小声说:“师长手令,说是军情紧急,让团长速回。我听师部那个传令兵说,这几天情况不大好,种种迹象表明,小日本儿可能要有大动作。”
“不会吧?”关安轩不大相信。
“你还别不信,听北大营那边过来的人说,这些天每天都有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三五成群借参观的名义,到北大营闹事,有时直接向驻军挑衅。还有一些日本浪人在酒馆喝得醉醺醺地口出狂言,说过几天就要‘给中国人颜色看看’。还听说小鬼子在满铁沿线大小车站都增了兵,铁甲车昼夜不停地巡逻。你说,这不是要出事吗?”
唐峻耀阴沉着脸看信,看完信脸色更阴沉了,他“啪”的一拍桌子,命令关安轩:“给我集合队伍。”
关安轩问:“现在?”
“对,马上回奉天。”
“是。”关安轩答应一声往出就走。
唐峻耀却又叫住他,沉思了半晌才说:“你带卢招子的人马留下来照顾家小,我带其他部队连夜赶回奉天,有情况我派陈参谋来通知你们。”
关安轩又是一个立正,转身出去集合队伍。东北军一向军纪严明,唐峻耀的四十团,素称模范团,执行命令特别坚决。一阵人喊马嘶之后,唐峻耀带着关玉竹出门上马,疾驰而去,部队很快就融入夜色之中。
九月十八号(农历八月初七)那天晚上,关家大院里的人一宿没睡踏实,不光是关家,整个河沿屯的居民都没睡踏实。西南方向突然炮声隆隆,枪声阵阵,屯子里的狗跟着叫个不停。
正和卢招子谈古论今,对东北局势忧心忡忡的关安轩随便看了一下手表,指针指在十点二十分上。凝神静听,爆炸声、枪炮声似乎很远,时断时续。他们登上炮楼顶层岗楼。站岗的哨兵说:“长官,好像是奉天那疙瘩打炮哪,是不是又有兵变?”
“不像。”
“要不就是小鬼子演习?”
“哪有大半夜演习的?”关安轩联想到陈参谋的话,一种不祥的感觉蓦地升上心头:“别是日本人又搞啥名堂吧?”
卢招子说:“难说,小鬼子一贯阴险狡诈背信弃义,不过,他们翻不起什么大浪,小鬼子在咱东北满打满算也就万把兵力,防守满铁沿线就够吃力的了,还顾得上搞别的名堂?话说回来了,就是他们想搞点啥鸡鸣狗盗的事,咱东北边防军刨去少帅带进关的十万,留守的还有二十来万人马,一人放个屁也把小鬼子崩回东瀛三岛去了。”
“唉,就怕事情不那么简单。日本人对咱东北觊觎已久,日本虽是一个弹丸小国,却梦想霸占整个东南亚,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唉,日本人咄咄逼人,咱们东北军却疏于防范。但愿日本鬼子这次还不打算有大动作,否则东北局势眼前就不堪设想哪。”
关安轩的话不幸而言中,十九号傍晚,陈参谋风尘仆仆地来了。一见陈参谋那副颓丧的样子,关安轩心就凉了。陈参谋见面头一句话就说:“咱奉天城完了。”
卢招子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不以为然地说:“别急,你慢慢说,那么大的奉天城咋会完了?”
陈参谋擦着脸上的汗,接过水“咕咚咚”一口喝完,说:“昨天夜里,南满铁路柳条湖村一带发生了爆炸,日本人硬说是咱们东北军炸毁铁路。妈拉个巴子,柳条湖那疙瘩净是芦苇、高粱地,狗都不拉屎的地方,咱东北军吃饱了撑的,炸那儿干啥?随即他们就以这个为借口对北大营火药库发动了攻击。可怜守护火药库的弟兄们还在睡觉,醒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小鬼子枪刺刀砍,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惨哪,上百号人呀。”
“北大营独立第七旅一万多人,难道都睡死了?”关安轩愤愤地说。
“醒着又咋的?一个逃出来的连长说,他是当天晚上的值日官,爆炸过后枪声就响了起来,紧接着炮弹就落到了他们营区。他急忙和旅部联系,旅长回奉天了,三个团长一个也不在。营区里最高长官是旅参谋长赵镇藩,赵镇藩的回答是:‘司令部参谋长荣臻命令,不抵抗,即使勒令缴械,占领营房,均可听其自便。’那个连长虽然不敢违抗军令,但还是把部队集合隐蔽了起来,士兵们都操起了枪,准备战斗。可是,更加荒唐的命令一个接一个传下来:‘不准轻举妄动,不得还击,原地待命,枪械库不要打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营房前人影攒动,枪声密集,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却无可奈何。最后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按演习计划向东大营大操场转移’。就这样,一万多人驻守的北大营一个多小时就丢了。”
关安轩恨恨连声:“奸贼误国,奸贼误国呀!”
卢招子担心地问:“北大营丢了,奉天岂不是门户洞开?”
陈参谋说:“谁说不是呢?今天凌晨,日本军就向奉天发动了全面进攻。唐团长带领官兵会同奉天警务处长黄显声率领的奉天公安总队同日军展开了巷战。经过五个钟点激战,终因仓促应战寡不敌众被日本人攻占了奉天城,控制了兵工厂,飞机场,在奉天的东北军奉命全面撤退。唐团长临撤走的时候,派我来通知你们,赶快撤到锦州集结。晚了怕就走不了了。”
关安轩仰天长啸:“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难当头,正该我等军人为国效力,却撇下父老乡亲一走了之,于心何忍?天理不容呀!”
“听团座的,赶紧走。”卢招子说。
在走与不走这个问题上,关家做出了艰难的选择:关老爷子故土难移,舍不得走,周姨太自然也走不成;大少爷顾忌老父年迈,不能走,他不走,媳妇和儿子也只能留下来;四少爷金店的基础是长白山的金矿,搬不走,他一家自然也走不成。三少爷身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必须走;二少爷原本就是为军队做被服的,只能跟着军队走。
离别的那一刻,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活生生地肢解一样,每一处肌肉,每一道血管,每一条神经被切断被割裂的时候产生的巨大痛苦,只有遭遇凌迟车裂的人才能体会到,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
谷雨儿抱住爷爷的脖子不撒手,爷爷抱着谷雨儿的小身子泪流满面,爷孙俩哭作一团。关老爷太喜欢谷雨儿在自己怀里那种软绵绵的感觉了,一想到从此以后,爷孙俩就将天各一方,相见无日,关老爷就心如刀割,悲从中来。他把那只辟邪的鹿角号挂到谷雨儿的脖子上,老泪纵横地说:“把鹿角号带上吧,谷雨儿想爷爷的时候,一吹号,爷爷就知道了。”
谷雨儿年龄还太小,还无法理解生离死别的含意,她脸紧贴在爷爷的脸上,说:“谷雨儿知道,只要我把鹿角号吹得响响的,爷爷就能听见,爷爷听见了谷雨儿吹的号声,就会来看谷雨儿。不像妈妈,听见了也不回来,害得谷雨儿老哭。谷雨儿再见到爷爷的时候,谷雨儿还给爷爷挠痒痒。爷爷不许像上回那样说爷爷的背不痒痒,我知道爷爷是骗我的,爷爷老了,背老爱痒痒。”
“爷爷不骗你,爷爷等你回来挠痒痒。”关老爷泣不成声,粗糙的老脸使劲揉了揉谷雨儿娇嫩的脸蛋儿,把谷雨儿往她妈怀里一送,嘶哑着嗓子说:“走吧!快走吧。”众人看着爷孙俩难舍难分的样子,跟着抹眼泪。
关老爷目送着谷雨儿和她妈坐的大车夹在士兵们中间走远了,突然蹲到地上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