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人世是1990年6月的最后一天。他腿部手术住院快一个月了，手术后的情况不错，他的精神状态也很好，他和我念叨，出院之后要继续整理那本关于羊的古化石图集，他希望能够出版它。我从外地回来护理父亲也有二十几天了，因为我十几岁离开家下乡，然后就工作在外地近二十年，不常回家，在护理父亲期间，谈话的时间也多了。父亲对我的关怀，更多的是对我的工作和创作，那些话我会记住的。
父亲说，一个人要活得幸福，要有所成就，需要几个条件。一是要有一个好家庭，二是要遇上一个好领导，三是要有一个适合自己的好工作。我一边听着，一边想，这是父亲的经验之谈，在实际生活中我也有同样的感受。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轻缓。他这一辈子经历的多，遭遇的政治运动多，挫折多。他首先讲要有一个好家庭，我是深有感触的。他和母亲之间患难之情完全可以写一部动人的小说，而如果没有母亲，父亲是活不到现在的，恐怕早就被折腾死了，或者自杀。
那天早晨，是几天以来的头一个晴天，太阳出来了。陪父亲睡过一夜，我下楼到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买了满满一饭盒大米绿豆粥，还有几个煮鸡蛋，父亲吃得很好。吃完饭他刚坐到床上，呼吸就一下子急促起来，我看情况不好，急忙找来医生，给父亲吸上氧气。
我问：感觉好点儿吗？
父亲点点头。
父亲的眼神很平静，没有说话。接着，父亲的眼睛就闭上了，再没有睁开。短短的几分钟父亲就不在了，他的表情很安详。不知道在呼吸急促的一刹那，他想了些什么。在我当时的感觉里，父亲对于死亡早有准备，死亡似乎对于他并不感到怎么样，我是看着父亲死去的，我陪着父亲吃完了他最后的早餐。
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又是当权派。历次政治运动都是少不了被折腾的，这使他坦荡、豁达、心静如水，包括面对死神。这恐怕是我在父亲身上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因为我没有那么多机会饱受他所经历的摧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