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忽发奇思,来函要我写一篇回忆中学生活的短文,还说已收到某主编的应邀文稿。往事如烟,且到耄耋高龄,记忆力太差,七十多年前的往事真不知打哪儿说起。搜寻既往,有关学生时代生活尚能留存脑海里的,也只有初中时代的某些片段而已,姑妄记之,未识能中试否?这也是在下为文中的“命题作文”之首例,实以情谊难却耳。
生于成都一个封建大家庭的我,早在家宅的书房里读了好几年的孔孟之书,曾多次向母亲要求,直到十四岁时才蒙家长(大哥)允许,踏进了新式学堂,还指定从高小开始,不准越雷池一步,要循序而进。其实早在一年前我的一位表兄和堂兄就给我补习过数学和英语了。因之两年的小学学习可谓轻而易举,颇受老师们的嘉评,算得少数高才生中之一。考进的中学恰位于原读小学的斜对门,更是当时省城里极负盛名的“成·华·联”三个公立中学校之一,华阳县的初级中学校,简名“华中”。这三个中学中的教师是互通的,大同小异,全是当时教育界颇负名望的教员,都以所讲授的学科而闻名。例如专教数学中几何课的高凯,就绰号“高几何”,教三角的盛某某就叫“盛三角”。这位盛老师,白发满头,和蔼可亲,教学有方,甚得学生敬爱,还是华中的前任校长呢。要说教数学课的王伯宜更是名满省城教育界的闻人。王以讲授四则杂题著称,自有一套讲义,独具风格。讲学时在教室的讲台上是又比又说的,生动活泼。什么“归一算”、“龟鹤算”的,他总是把长长的黑板从头到末用粉笔写得满满的。这是他自编的“杂题”讲义。对学生要求严格,却不是声色俱厉的。发现下边(特别是教室后边的)学生有心不在焉或昏然欲睡的样儿,他会叫你去教室外透透气,活动一会儿再返回教室听课。王老师个儿不高,中等身材略显肥胖,脑袋长得特别的大,前后脑都十分凸出。传说,他愿死后将自己的头捐献给医学专家解剖研究。
话往回说,华中校长谭肇阅也是以教授几何课闻名的,学生却另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谭灯影”,因他长相而得名。谭身材瘦长,面庞狭窄,颈项直挺,从侧面望去颇像四川灯影戏布帷上的皮影,故以名之,丝毫不带恶意。三名校中,他主持的华中在管理上对学生较散漫放任一些,他这人虽说不上和蔼可亲,却从未见其声色俱厉之容。比之来我校讲授英文语法分析课的吴照华大大不同。吴以管理严格著称,不单担任着成都县立高级中学校长,还受聘兼任私立树德高级中学校长。树德中学是四川一位军长孙德操出资创办的,在私立学校中最负盛名。
我考进华中的榜次并非名列前茅,而是二十名之后了。共收新生约六十名,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毕业班上仅存三十名左右。我的成绩也是慢步前进,逐渐受到校领导们看重的。记得一次谭校长亲自带我(作为学生代表)去国民党省党部的会议厅聆听来川的蒋介石在纪念周(星期一)上的讲话。蒋位于高高的三楼,往下俯视,我根本没能听懂他讲了些什么。
老实说,我也是个颇为调皮的学生,但不逾矩。回忆初进中学那年的新生班上,由于读高小时就学过两年的英语,加上对当时凡考入三所名校的新生,老师都以选授英文名著中的短文开教。独我华中这班新任的班主任兼教英语的老师,是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品学兼优的新人,缺少教学经验,选用的教本极浅不说,又以新的注音法教学,学生们早习惯了以往的韦氏拼音,因而大感失望不耐,在下边私语声声,弄得教室乱哄哄的。老师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讲课时又语音低平。在他背过身子写黑板时,我就搬着带有课桌的个人座椅东移西迁地游动着。一下子被他转过身来时发现了,立即罚我立起来照课本念读。殊不知短短的课文,我早已记清,随即流利地背诵了一大段,满室皆惊,他也就无法再责备我了。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临近毕业的第五学期,教我班国文的老师姓罗,名字记不起来了。他的弟弟罗孔昭是受聘于三所名校的著名语文教员。罗老师教课时不用固定课本,大都从《经史百家杂钞》或《古文辞类纂》中选文讲授。除课文外,他另用自编的教材补教《说文解字》的“六书”之义,以及训诂学和文学史,黑板上常出现章炳麟曰、段玉裁注什么的。让我得以初步认识到中国文字的特点,字义的深奥,词句的古雅与华丽等,中国有着何等优秀的历史文化传统。遂而产生了热爱祖国,崇敬祖国文化之心。有的当时不一定全明白,年岁愈长,读的书愈多,社会经历愈增,对昔时所学的理解也就随之加深了。这一切全缘于那学期教语文课的罗老师所赐,真是受益匪浅,终身难忘!
纪申,一九一七年生。本名李济生。四川成都人。原是银行职员。一九四二年应巴金之邀入文化生活出版社。历任该社成都、桂林、重庆等处经理。退休后,一九九三年受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