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到天津,抽空到南开中学去了一次。新中国成立后我曾先后到这里访问过两次,第一次大约在一九五○年,记得还遇到一位当年的老师,白发盈颠了,握手之余不禁感慨系之。这一次可是什么老人也没有遇到,旧有的建筑物有的还在,更多的则是几十年来新建的。古诗说,“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正是一点都不错。不过“故物”也不是一点都没有留下,于是我就尽量找寻尚存的旧迹,借以回溯六十年前的游踪。
范孙楼和中楼是在的,虽然历经了日军的炮火和大地震,一些都没有损坏,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走进去转了一转,没有引起什么回忆,范孙楼是科学试验楼,大概是曾经在这里做过化学实验的吧。走出楼来,向左一看,一排小小的两间红房子仍然还在,一点儿都没有变样,只不过不知道现在是做什么用的了,当年这里是银行的代办处。每月收到家里寄来的生活费,交纳了伙食费以后,余款就都存在这里。
转过范孙楼一直走下去,过去的图书馆和我曾住过的宿舍都不见了。大概已经拆去。这图书馆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好的,藏书不少,差不多的新文学出版物这里都是齐备的。每本书都用紫红色的硬纸板装了护封。鲁迅、周作人的早期著作我都是在这里看到的。记得有关南开中学禁止的“淫书”(《情书一束》等五种)就是从这里看来的。当时管理图书馆的老师竟没有发现并加以销毁,而任其流传,实在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疏忽。
图书馆前面,是一个排球场。每天下课之后,就有些高年级的同学在这里比赛排球,我喜欢站在一边看,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我觉得这是一种南开的特色,注重体育和课外活动。学生也没有被功课压得透不过气来,课余生活还是悠闲自由的。
我自己是喜欢足球的。有一个时期还组织了一个球队。在学校对门的春合商店里定做了球衣,定期到南楼边上的足球场上去练习。有时候一个人也去练,即使是极冷的冬天,也穿了短裤,面对围墙踢上小半日。球技并没有练好,身体却逐渐强健起来。
再往前走,就是那个小花园。右侧一排平房,也依旧是当年的旧模样。花园里种着四时花木,有专人管理,是课余读书的好去处。这里的菊花是有名的。九秋时节,就从花房里搬来许多名种,安置在园里。那座玻璃花房就在后面,秋天,里面摆满了菊花,分别安置在一层层的木格子上。据花匠说,张伯苓校长喜欢菊花,特别欣赏一种梨香菊。这花并不怎么好看,只是有一种淡淡的梨香,倒是真的。
花园右侧的一排平房,大约有九间,是教员宿舍。但这里住着的都是年资高的老师,刚从大学毕业的老师是没有份儿的。从初一到初三一直担任我的国文教师的是任镜涵,一位老先生,可能在清朝还有过什么功名,这一节我不清楚。学期开始,我们就都捧了一叠粉红纸面簇新的作文簿去请他题签,他就一一给我们题,还签了名并盖章,实在颇为风雅。但从他那里实在并没有学到什么,那讲义也一点都记不得了。到了高中,国文教员换了孟志孙,就大大不同了。教材首先就两样,《诗经》《楚辞》……次第讲授,当然是选本,并非全文。指定的参考书也别致,讲《楚辞》其实只讲了《九歌》,就指定要参考戴震的《屈原赋注》。他又不说明这已有了商务印书馆新印的小册子,于是我们就到处找这《屈原赋注》,总是找不到。不必说新书店,就是旧书铺里也没有。直等到同学周杲良从书包里取出了两本木刻精印本的时候,才知道这是他父亲周叔弢先生的家刻本。这书几十年来我一直注意搜寻,终得不到。还是前两年从叔弢先生那里讨得了一部。是这书,使我对木版书产生了兴趣,从此买起旧书来,虽然它只不过是五六十年前刻的,说不上古。
志孙先生好像又颇注意于“五四”以来兴起的“国学”风,由于他的影响,有一个时期我也曾想做一个国学家,同时对胡适们所搞的一套产生了兴趣。胡适作的《红楼梦考证》和主编的《独立评论》都是我的课余读物。上海的刊物中出现了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站在这对立面的是鲁迅的杂文。那时候年轻,还不能了解这是三十年代文坛和政治舞台上两种势力分明、激烈的争斗,但想做国学家的愿望却终于消失了。志孙先生是本地人,说得一口天津话,他用慷慨激越的声腔大声朗诵孔尚任《桃花扇》“余韵”的神态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他写一笔郑板桥体的“六分半书”,无论在黑板上和作文卷上都是如此。在考卷上他从来不批分数,只简单地写一个什么字,这是出于一句五言古诗中的字。要等同学考卷一起发下,才能弄清自己得的是诗句中的第几个字,知道这是甲乙还是丙丁。
在南楼的一侧,也有一排小房子,好像也被称为“九间房”,这是另外一处教员宿舍,“七七”之后,日本飞机的炸弹首先就落在这里。这是我早已知道的,因此也就不去访问那遗址。一直教我们英文的李尧林先生就住在这里。至今我还记得他在一个冬天的星期日晚上,叫我到他那里谈天的事。小小的房间,生着一个火炉,炉子上煮着鸭梨,他就用这来招待客人。在所有的老师中间,他是与同学关系最亲密的一位。他和我们一起在大食堂里包饭,同桌进食;他喜欢打网球,也喜欢看电影。他和我们随便谈天,他告诉我,在宿舍里我的床头小书架上排满了的新文学书,曾引起过舍监的注意,在我们上课时去检查过几次,虽然不曾找到什么“反动”的把柄,到底被当作思想不稳而提到教务会议上去了。他当场提出了抗议,痛斥了这种暗害的不光彩行径,在说着这些时依旧掩饰不住他的愤慨。他喜欢音乐,搜集了不少唱片,就放乐曲给我听。他在课堂上用英文讲课,教我们唱英文歌,有时还把课堂移到室外,带我们到近处去散步,一面走一面讲课。这些对同学们说来都是极为新鲜的,他不是严师,是可亲近的大朋友。
我也喜爱文学。在他的书橱里满满放着新文学出版物,在玻璃橱门上贴着一张“此橱书籍概不出借”的字条,他注意到我看着这字条出神,就笑着说:“要看什么,可以借去。”从书橱中我抽出了两本《我们的六月》《我们的七月》。这是我第一次与俞平伯的作品相见,朱自清的《背影》和叶圣陶的《稻草人》早在小学时已读过了。
在“九间房”里还住着两位先生。何其芳和毕焕午,不过他们不曾教过我,因此并不相识。其芳先生后来在一篇散文里曾对南开表示过非凡的厌恶,称之为“一个制造中学生的工厂”,我们每天晚饭后经常去散步的墙子河,在他的笔下也成为一条臭水沟。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学校的行政管理、教学方式是很不满意的。这使我想起每周在新建的瑞廷礼堂里听校长张伯苓的“训话”的情景。这些“训话”大约就是引起其芳先生他们极大反感的。校长以外,有时候张蓬春先生也偶尔来演讲,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很善于说话的,比他的老兄高明得多。张九(蓬春)是南开话剧运动的创始人,又在梅兰芳赴美演出时起过很重要的作用,因而他又是梅兰芳的好朋友。于是有一次梅来天津演出时,就请他到学校来参观了,也许是想请他演出为学校募捐的义务戏,这一节我说不清楚。
这座瑞廷礼堂现在还在,也还是大礼堂,不过看起来有些过小也破旧了。我没有走进去看。不过三十年代初建成时却是了不起的堂皇的新建筑。梅兰芳到学校来时,训导老师早就做好了准备,严禁学生围观。那时我很想请梅签名,但没有法子想。灵机一动,想来他一定会参观礼堂的吧,于是就事先挨近后台等候,果然校长们簇拥着梅走进了空落落的礼堂,这时我就突然从后台走出,出现在他们面前,校长们受到这突然的袭击也束手无策,我并没有受到叱责,从容地将一张纸片递过去了。梅兰芳接过后踟蹰了一下,轻声说:“是横着签还是竖着签呢?”然后就用笔写下去了,字写得很纯熟而老到,和他说话的语音完全不同。
这时,我注意到他脸部的髭须已经青青地布满了双颊。
刚进学校的时候,是没有资格住校内宿舍的。我们这些一年级新生就被安排在学校附近的一处民居里。学校也派了监学,管理夜自修。就在这里,我第一次尝到并明白了国难的意义。学校附近的六里台、海光寺都驻有日本兵,时常打靶,枪炮声不绝于耳,这倒也习惯了。接着又来了“津变”,日本人收买了一些青皮混混,排队请愿,说是要求“自治”。这一回闹了足足三天,不能上课,也不能出门。有谁形容当时的形势时说,整个华北,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说得实在是透彻极了。
至今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的是一九三五年冬的学生运动。当时“何梅协定”已经签订,冀东的伪自治政府已经出现,“冀察政务委员会”也已成立。北平学生发动了轰轰烈烈的“一二·九”运动。消息传到天津,各校也加以响应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游行队伍是要经过东南城角的,再过去就是日租界,这时路口已经布满了路障,沙包铁丝网后面是严阵以待的日本兵。队伍经过时口号喊得特别响亮,同学们横眉冷对着虎视眈眈的敌人大踏步地向北走去。在行近金刚桥时,又遇到了一大批警察,阻挡队伍不许向省府前进。对峙中,“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声响起来了,同学们手挽着手组成了一道人墙,准备迎接皮带、水龙的袭击。这时河北区各校同学的游行队伍过来了,会师以后队伍折回大胡同,在官银号前举行了群众大会。
就在当天晚上,高中部同学执行全校同学决议,赴南京请愿。我当时是初中三年级生,也参加了请愿的队伍。大家来到天津西站,要求乘津浦特快到南京去。要求被站长拒绝了,这是在意料之中的。没有法子,决定步行南下。今天想来,这决定是幼稚的,极少可能成功的。但在当时却以为是可行的,天公地道的。冬夜寒冷,何况又吹着刺骨的北风,队伍就这样沿着铁路行进。肚子有点饿了,不妨事,带有从食堂里取来的小馒头。去吃时,不但毫无热气,表面还起了一层冰凌。不过味道是好的,并不亚于在火炉边烘过的那一种。就这样,在天色微明时走到了杨柳青。一个以出产木版水印年画著称的地方。
当我们在一所小学里休息的时候,学校派了几部卡车追踪而至了。同来的是以喻传鉴为首的几位老师。他们平时给同学们留下的印象还是不坏的,所以被选派了来做“说客”,苦口婆心、声泪俱下地要我们回去。看到乘车的希望是没有了,步行请愿的准备又不足,只能先回学校去再说。使我们改变计划的是冷酷的现实而不是老师的说辞。这时我们就叫喻传鉴为“臭鱼”,算是对他劝阻我们南下的评价。
返校以后,校方立即使出了惯用的法宝——提前放假。
在南开学习的短短五年中间,提前放假的事就不止一两次。整个的学习环境都摆脱不开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仿佛头顶一直笼罩着大片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暴雨降下。
在侵略军的行进声中,听李尧林先生讲授都德的《最后一课》,那印象是不能磨灭的,其实也用不着多余的讲解。要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哪里还找得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方。
黄裳,原名容鼎昌,一九一九年生于山东益都,后定居上海。曾出任随军翻译、报社记者、文艺编辑、剧本编剧等职。擅长于游记写作、戏剧评论、杂文随笔;更有翻译作品数种为读者所喜爱,至今已出版各类著作七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