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实是个好人,把玲玲交给你我放心。我上次去你家,我坐19路车回来,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她说,爸,我恨你,妈也恨你。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我就这一个闺女,我就要死了,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恨我。我那天在19路车上,几次都想跳下车摔死得了。没错儿,要不是我,玲玲也不能是个傻子,她妈也不至于死。但我悔罪了,我把她闺女养大,下辈子再给她们做牛做马。没用,我明白,我该做的就是这辈子做牛做马,等把她闺女伺候大了,还要伺候她闺女的儿子。我许林森图什么呀?这他妈根本不是我的种!”
老许回过头,于勒还在后面,被他表情吓了一跳,停下来惶恐地望着他,好像在等他的指令。老许对他笑笑,说:“我对你也有罪,你也该恨我。我设计的,一直都骗着你呢,我没儿子,自然没佳明这个孙子,玲玲也不是他姑姑,就是她亲妈。你别怪爸,我这么干,就是想让你顺顺心心地和她好好过日子。”
天快亮了,不过公交车还没出,他们还得继续步行。一阵大雨后变成细雨,老许伸手感觉下,把伞还给他,一点儿小雨他走得动。
“你别看玲玲现在恨我,其实她依赖我,离不开我,要是哪天她真明白她爸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没准儿出什么差头,都有可能跟她妈一样,变成疯子。我跟你讲这些呢,就是想说,玲玲不是我的,可我把她养大。佳明也不是你的,我没办法了,才求你把他拉扯大。你别考虑他是谁的,不然你日子就没法过了。他就是许佳明,一个独立的人,懂事、聪明,以后肯定有出息。玲玲呢,她要是没出啥事,精神没问题,你就跟她过;要是不行,你就送出去,国家给照顾。把精力耗在有希望的人身上。我有军人伤残证,能证明她是被我遗传。你别看她跟我没关系,可我把她全都办妥了。”
你放心吧,佳明交给我吧。
陌生的嗓音,老许转身看于勒,他的脸藏在伞下。老许把伞拨开,抓着他的肩膀问:“你刚才说话了?”
于勒瞪大着眼睛,努力理解老许在讲什么。
“是你在说话,你能听见我说话。你还有什么想提的要求,你全讲出来。”
于勒望着他,一脸的惶恐不安,张着嘴使了半天劲,吐了几个字:“啊吧?啊吧!”
细雨中的幻觉,老许接着领路。他也不讲话了,两人默默走着。也许是心灵感应,也许是从老许心里发出一厢情愿的声音,不管怎么说,于勒答应了。老许打算放手了。
快到家了,他们没进去,老许指着家门说,以后这房子是你的了。于勒看看大门,老许对他比画着:“你,拎着行李,进来,睡觉。”
又是茫然的眼神,算了,他回头都写遗嘱上,他还打算给女婿留点什么。他俩往前进入荒草地,汽车厂围着这片草地盖了二十几栋的楼。野草在疯长,已经快过大腿,就是一个营的部队在里面伏击你都看不出来。厂区的物业从不管这里,这种状况持续到十年后的夏天,一个叫毛毛的女孩被奸杀在草间,才过来一帮人连干三天三夜,把这些野草连根拔起。
越往里越泥泞,于勒要双手抓着裤腿,才能把脚从泥里拔出来。他跟在后面,不明所以。走到草丛深处,一米见方的空地被砍下的野草覆盖,老许掏出钥匙蹲下来拨开杂草,一扇地门被他打开。于勒倾着身子往下看,那么深,那么多,差不多上百吨的铁存放在里面。于勒直起身看老许,清晨的细雨落在他动着的嘴上,他听不到。
老许说:“佳明爱吃煎豆腐,把豆腐过油放点盐,这些钱够了。”
11
要不是工人们磨洋工,真就没机会进到花园酒店了。雨季里最好的夜晚,月朗星稀,收铁的那个豁口还在,老许拉着佳明钻进去。也是,为什么修补它呢?等酒店落成了,他们会重建一面金色围墙。池塘还在,里面的鱼虾都死了,浅浅的积了点雨水,以后肯定要弄,这些地皮都是花钱买的。
沿着甬路能走到侧门的安全通道,他想起头一次给玲玲相亲的那个独臂军人,就是从这条路走回去的;那时这里是大片松树林,还有只松鼠陪伴他一路。现在想想恍如隔世,那时候那么多烦心事,都是怎么挺过去的?打开小门他乐了,对呀,那些人就是那天晚上过来伐树开工的,花园酒店是这两年零十个月的见证者呢。
这成了死前的仪式,那就不光是陪佳明爬了,他也想从顶楼看看自己生活半辈子的厂区到底什么样。佳明拎根点着的封带走在上面,烧化的塑料带着火苗一滴滴地掉在台阶上。老许在后面给他打手电筒。他们很慢,两步一楼梯,贴着右侧的墙壁,石灰墙,还没刷浆,手摸在上面有点阴凉。左侧的保护栏扶手还没装上,上到第六层老许往下照了照,有点害怕了。他让佳明注意,手不可以离开墙。
“封带烧完了,我得两只手换呢。”
“脚别动,换吧。”
开始他们每层都报数,后面就乱了。十几层的时候换了第三根封带,老许给佳明照亮,新的被引着,问道:“氧气很足,对不对?”
“对呀。”
老许双臂支在腿上喘着粗气,最后一口又上不来了,坐下来缓了半天问:“你说你们同学的爸爸都点封带,对不对?”
“对呀。”
“一直到顶,都没灭过,对不对?”
“对呀。”佳明也知道哪儿有问题了,咬着指甲想了一会儿,把封带扔地上踩灭,坐到老许身边说:“姥爷,本来就不缺氧的,对不对?”
老许点点头,想夸他两句,一时没力气,捂着胸口咳嗽。佳明帮忙敲他后背,咳出来几口痰好多了,把手电筒递给佳明,说:“姥爷爬不动了,你去爬吧。”
佳明接过电筒,站起来犹豫着不动,说:“姥爷,我不爬也行,我也累了。”
“你去吧,咱们都来了哪能不爬,姥爷就在这儿等你。”
“那我跟你歇会儿再去。”
他又坐下来,拇指在开关上推来推去。老许提醒他一会儿没电了。佳明就把手电筒合上,两人面前无尽的黑暗。
“佳明,姥爷要是哪天死了,你会不会想姥爷?”
“不会,姥爷不会死的。”
“会,姥爷会死,人老了都得死。等姥爷没了,你眼前就是现在这样,一片黑。你得把这阵儿挺过去,时间挺长,得挺个十几年。等你忍耐着熬过去了,你就长大了,那时你的面前就是一片美好,心想事成。”
佳明不说话。
老许知道他在哭,继续说:“你现在还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把这些话先记着,以后你撑不住了,就给自己背一遍,你又能熬过一个月。你现在跟我说一遍,等我长大了,一切都好了。”
佳明不说话,摸摸姥爷手臂,大声哭起来。
“别哭!你跟我说,等我长大了,一切都好了。”
老许听着他哑着嗓子学了一遍,老许让他再说十遍,永远不忘记。后来他恍惚了,身体瘫在墙角,耳边响起各种声音。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怕死在佳明面前,撑起手臂说:“你上去吧。每上一层楼,就跟姥爷报一下楼层,让姥爷知道你安全。姥爷在这儿等你。”
“那我下去查查现在是第几层吗?”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说:“不用,从这儿算,没有姥爷的第一层。”
佳明上去了,头两层他还听得到,后面佳明的声音逐渐模糊,但没事儿,有声就是没危险。老许闭上眼睛,过去的好多事都浮上来。他想起十八岁第一次扛枪,二十五岁参加长春的百日围城,解放后和玲玲她妈结了婚,生了儿子,等到三十了又响应号召,抛家弃子去了朝鲜,然后,什么都没了。
楼上没声音了,老许用最后一丝气喊了两声佳明,想上楼去找他。站不起来,他双手扒着楼梯往上爬。跟狗一样的爬,他想起老王了,他那样了还活着,他却不行了。
他早该死的,要不是那天夜里闹肚子,就和战友一起埋在南朝鲜了。他半夜起来,几趟茅房跑了半宿,他蹲着看见一百多架飞机投着炸弹呼啸而过。他呆了,当年打四平也没这么吓人。屁股都没擦他就跑回去,营地不见了,整个营二百多号人全都烧没了。
他被摇醒,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是佳明,从上面下来,手电筒照得他影影绰绰的。他问:“到顶了吗?”
“没有,我爬到十五层又下来了。姥爷,我怕你死了。”
“去,上去!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上去!”
他听见脚步一点点远去,光没了。他喊外孙一声:“佳明?你还记着姥爷教你的那句话吗?”
“记得。”声音从楼上传过来,“等我长大了,一切都好了。”
“再说一遍!”
“等我长大了,一切都好了!”
营地炸平了,他穿着短裤哭号着在废墟乱翻,没有枪,没有军装,没有证件,他什么都不是了。眼睛哭干了他平躺下来,头顶一片夜空,真美,那么多的星星在他泪水里一闪一闪的。
九十年代的夏日清晨,许佳明第一次站在花园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等待第一束阳光照进他身前的落地窗。那时的落地窗还没有玻璃,早上清爽的风吹在他脸上,令他摇摇欲坠;那时的餐厅还无法自行旋转,他可以沿着边缘伸开双臂自己旋转一圈。他俯瞰地面,把自己生活了七年,以后还要生活十二年的每一个角落都牢记在心。
他那时不会懂,成年后他回到长春,拿出第一笔收入,住进花园酒店,乘着电梯上来的夜里,他知道这一次的登顶对他有多重要。他的童年只有一条路,这条唯一的成长之路又有座梯子卡在那里,那座梯子如此之陡,高过花园酒店,直通云层。有姥爷的守护,他在梯脚站了两年不敢上去。也就是从那一天,从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晨,他向上跨出了第一步。
姥爷告诉他,等他长大了,一切都好了。为什么?怎么才能长大呢?梯子挡在他面前,他在旋转餐厅看着远方的群楼,左眼看,换右眼,他们还在那里;如果目标足够远,他们就不会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他过去。你们都别动,等我从这边上去,再从梯子那边爬下来,我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