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他站前面跟司机聊天,没话找话,他说别看我天天坐你车,但你真不行,你磨磨唧唧开一天,没我二十分钟跑得多。司机没搭理他,也没算一天和二十分钟的账。不用说,这个人在吹牛,给自己找面子,司机知道286路一车人,包括他,十年之内都买不起车,十年后也得看中国还有没有闹革命搞批斗这种事。这帮人就这样了,坐到286路车停运,或是自己停运的那一天。
之后房传武就学乖了,一句话不说,也跟别人一样,盯着投币箱数钢镚儿。他咬牙切齿地想,攒钱给房芳买车,买最好的,就买甲壳虫,最适合女孩子。汽车厂的车他都信不过。
要是没堵车,准时到,他就提前一站下,省实验四号班车在那儿有个站点,顺道接上女儿回家。三月八日礼拜五,那天班车到了,但女儿没出来。估计是小提琴排练,他也不急,路上买条鱼拎手里,抡起双臂,晃晃荡荡走回家。
房芳在七点半打电话进来。她解释她正和点点在外面吃饭,点点妈妈又出车去上海了,她答应今晚住她家陪她。房传武不说话,他知道女儿马上会找无数理由求他,跟他撒娇,他挺享受这些的。然而这回没有,房芳突然严肃起来,跟他保证今晚就跟点点讲明白,明年高考,她没时间再陪她玩了。就一夜,她说,明天起床就回家。这让房传武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嘱咐她注意安全,两个女孩吃完饭早点回家,晚上别再出门。
挂掉电话他到厨房对老婆说先不做鲤鱼了,房芳不回来了。因此他们还吵了一架。她怪他太宠女儿了,养孩子没他这样的。一直到晚上她还在唠叨,车轱辘话反复说。他警告她,再说他真急了。好了,她倒是不提这事了,熄灯以后开始翻旧账,因为这个点点,房芳这几年有多少次不着家,连过年那几天都往外跑,大年三十也过不消停。后来他终于急了,仿佛在勉强兑现他之前的威胁,爆发得很温和,他抓起枕头去了女儿的房间。此后的几年,他一直睡那里。
第二天天刚亮他又被老婆弄醒了,比平常上班还早。她问女儿几点回来。他应付两句,翻身背对她,心里盘算着今天找点事做,离她远点。他家在一楼,有个不大的院子,他想去买点菜籽,种在院子里。那就跑远点,出城去农村买。
他装两瓶水骑车去的,当是郊游散心,来回路上就有十个小时。骑车回来,他颇为感触地计划,退休以后还是回农村住,养猪种菜真好。七点他才拎着韭菜苗和葡萄秧进了桃花苑。他以为这事过去了,一家三口吃顿晚饭,听房芳讲昨天她们都干什么好玩的了,晚上有精力的话,挑灯把葡萄秧架上。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其实是没变化,女儿一直没回来。
他也不知道点点家住哪儿,电话是多少。他老婆提出报警,他说不合适吧,怎么跟警察说呢?女儿去同学家玩一天没回来?他打114查昨天的来电号码。114不管这个,建议他试试电信局。他又打电话去电信局,接线员说这是隐私,不方便查询。他急了,在房芳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周日早上电信局一开门,他进去就大骂一通。他们赶紧查出这个号码息事宁人。房传武拿过来一看,傻了,白折腾了,房芳昨天在重庆路附近一家话吧打过来的。那里没法查,重庆路相当于上海的外滩、北京的王府井,没人住在那儿。他对老婆说,明天去学校看看,没准她正坐在教室呢。这也是一厢情愿,他自己都觉得出事了。
星期一早晨他去了省实验。他先在教室后门窗看了一会儿,没见着女儿。他去历史组问班主任,点点来了没有?NIKE问他,谁是点点?房传武眯眼回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没见过她。他一直以为挺熟悉点点呢,他知道她是房芳最好的同学,知道她是单亲家庭,她爸爸以前赌博被人捅死了,知道她母亲是长春至上海铁路段的列车长,知道这孩子是二月六号的生日,上个月房芳春节都没在家过,特意陪她去了趟海南,当作生日礼物。怎么现在他连点点是谁都说不上来呢?
他和NIKE查了一节课,把六十个同学的档案全过一遍,有一个二月六号生日的女生,但父母都在。第二节NIKE在八班有课,让他在办公室慢慢核对。房传武坚持去操场等。他又去看眼后门窗,房芳还没出现。
第三节是几何课,NIKE要带他进班里问问,他觉得这不是小事。NIKE把他领进快一班,也没时间介绍他,打断一下就问,这里面谁叫点点?没人应声。你们谁认识点点?依然沉默。有听说过点点的吗?学生都不看NIKE了,低头做题。他转身对房传武摇了摇头。这时候他才明白,他根本就不认识点点,这些都是从女儿的嘴里讲出来的。
就在快一班,他都要倒下去了,扶住门框,他双腿直打哆嗦。过去的两天发生了什么呀,过去的两年发生了什么呀?没有点点这个人,从头到尾她都未曾存在过,几年以来,关于点点的一切,都是女儿编出来的。
5
房芳死后两天,直到礼拜二上午,才被发现死在花园酒店的303房间。花园酒店在昆仑一路上,他们把以前的共青团花园围一圈建起来的。所以花园酒店真仿佛花园一般,郁郁葱葱茂密繁盛,周围都是不高的杨树,使得这栋二十四层的大厦格外显眼。
许佳明的姥爷家住在附近,以前大楼刚封顶还没电梯的时候,他和姥爷摸黑爬过一次。这是他对姥爷的最后一次记忆,到十三和十四层的拐角处他姥爷终于爬不动了,坚持要许佳明继续上,他坐下来歇一会儿。两个小时后,许佳明再回来的时候,他姥爷已经吐出最后一口气。初中毕业后他又去过一次,走进电梯里,那两层楼都消失了。12往上只能按15,13和14都被他姥爷带走了。
从低到高,一楼是大堂和饭店。二楼为会议厅,铺满了能坐上千人,在传销还是合法的年代,这里天天预订出去。三楼有六间二百平以上的总统套房。随便走进哪一间,按下开关,头顶的二十四盏水晶灯交替闪烁。从落地窗望下去,可以看见酒店的小池塘和两只互不理睬的天鹅,它们扬着脖子各玩各的,仿佛提醒我们反伊甸园的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未来某一天,即使人类只剩下两个,还是会相互厮杀,优胜劣汰。
星期二,房传武在现场坐了一个下午。他想不明白,一天八百八
十八元的房费,房芳来这里干什么,那些和“点点”一起的日子,她都在干些什么呢?
起先是大堂经理报的案,他看看登记表跟警察说,303房间是三月八日中午有个叫王勇的先生用身份证登记的。老警察让他先打住,问这么大一酒店,怎么不用电脑,都写这破本子上?经理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脑子过了些什么,就是不告诉他为什么,继续跟背稿子似的说,门把手一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所以这么多天负责打扫的服务员没有进去过,他们不清楚里面一共有几个人,好像没人出入,也没人点餐。后半句他急刹车一般,不说了。
人家是干酒店这行的,什么人花小一千住进来,他心里有数,他也明白关在房间里几天不吃饭意味着什么。每个房间里都贴了“拒绝毒品,远离生命”的牌子,但养他们的毕竟不是警察局。这里的服务员入职培训时就讲了,不该你知道的不要瞎打听,别不小心给自己扣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反正等顾客毒瘾过去,退了房,收拾干净了,还可以欢迎下次光临。
303房间是礼拜五开的,那个王勇持信用卡刷了两天的房费,可以住到周日中午。酒店平时不催客人续款,老板上课说了,这样客人不知不觉就又多住几天,消费是硬道理。每星期二他们才查一次账,电话提醒一下那些欠费的房间补下房款。那天303房间打不通,经理让服务生拿卡去看看里面的人在不在。几分钟后服务生回来说,有人在里面反锁了,铁链子钩住的那种,弄得门只能开几厘米宽,隔空喊了半天没人应声。经理问他什么味儿,有没有冰毒的味道。经常有这样的,溜冰过头了,一躺就是一星期。不着急,醒来再跟你算钱,八百八十八一天,乘呗,赖账就电话举报你。可303房里面飘散的味道不是冰,服务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什么味儿,就说是有味儿,有点像装满蔬菜冻肉的冰箱断电两个月,再把冰箱门打开的感觉。
经理把锁匠叫来,捅咕半天,门彻底推开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断电的冰箱是什么意思了,那是血肉腐烂的味道。一瞬间他仿佛被什么东西裹住,头皮发麻。他皱着额头检查一圈,客厅没人,往里走,房间里没事儿,床下面是空的。然后他和服务生点上烟,盯着洗手间的门把手抽完这支烟。
警察十分钟就到了,他们从书包里翻出房芳的学生证,去了趟省实验联系上死者的父亲。分析了现场,老警察跟房传武说,周六晚上房芳先盛满水,洗了个热水澡。
“什么意思,死得干干净净?”
“不是,这缸血水上面还漂着精液。”
房芳躺在浴缸里,她看着一颗颗精子从下体滑出来,向上,再向上,浮到水面。她刚跟人发生了性关系。不过从水位上看,浴缸里肯定没有第二个人。也许她早计划好了,就是想死在浴缸里,她把剃须刀片拆下来,一闭眼,划了自己的手腕。
警察问他女儿是不是左撇子,因为她被割的是右手腕。房传武直摇头,他觉得那不能说明什么。他说,他女儿右手能写字,能用筷子,右手什么都能干,不比左手差。警察没说话,知道房芳是左撇子就够了,也不好反驳。自杀的家属都这样,他们宁可虚构一个凶手,也不接受亲人自杀的事实。早十年他就知道为什么,一个人自杀,说明死者身边的家人朋友都有罪;要是被杀,大家都是受害者,悲伤也来得更纯粹。
没人再问他,房传武躲到窗下,他在想象女儿的血从手腕涌出来把一缸水染红的情形,他知道房芳后来害怕了,爬出浴缸去求救,可是血流得太快了,她刚抓住门把手就倒在了门边。于是几天后,催账的大堂经理一拉开门被吓坏了,腐烂的尸体就从里面蹿出来,躺到他脚上。一丝不挂,全身血迹,就这么羞耻地死了,生平十七年始终在追求和保护的那一点点尊严,一瞬间就全都毁掉了。
傍晚的夕阳斜照在套房里,他坐在落地窗前看两只孤傲的天鹅背道而驰。他不知道还有多少秘密没被阳光照到,为什么一个孩子心中要有那么多难以启齿的故事。女儿自杀,是不是因为做父亲的很失败?他打开窗户透口气,望着创业大街上的汽车想,都是小儿科,车速连他的零头都不到。
还是那个老警察,走过来和他并排站着,手臂倚在窗框上看了会儿日落。他问是不是就这么一个孩子。房传武点点头,指着远处,说雪都化了,你看春夏秋冬,一年又开始了。老警察望着他,家属已经有反常迹象了,算了,不讲了。
他继续陪他看日落。太阳这东西没谱儿,可能再过俩小时还落不下去。讲出来,今天早点收工吧。他咳嗽两声,仿佛寻找最合适的声调,侧身对他说:“验尸官刚才给我发传呼。”
老警察又停了,这话真不好说,据说现在工厂把人开除,都有专业职位了,好像叫人事经理。以后他们这行也得加个坏信使职位。容易吗,负责侦破,还得负责传话。
“你说吧。”反倒房传武先问出来。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的头一直在窗外,看着街上的蜗牛车。
“你女儿刚做完流产。”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房传武低头站在窗前没有动,抿着嘴唇,迎着风。他不知道套房就他一个人了,那群人如会议结束似的迅速消失。他还在尽量把眼睛睁大,好让涌出来的泪水消融在眼眶里,不至于掉下来。
6
这礼拜NIKE一直在游说校方,能不能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为房芳默哀三分钟。领导们多少了解点房芳的死因,正副三个校长有两个不同意将这件事扩大。让NIKE生气的是,即使是同意的刘校长,也只是假模假样地不说话而已。NIKE红着脸跟他们争了半天,最后刘校长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做总结,他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省实验的规矩不能乱。省实验的人都知道刘校长的脑子有问题,他是体育老师出身,除了体育学院,全中国的体育老师,只有他一个人熬到了副校长。
要是省实验的规矩不能乱,那就照他的规矩来。星期一早上,三个年级七千人集合在操场,NIKE背着手站在快一班的队伍前把升旗看完。结束后主席台上的刘校长拿着话筒安排,哪个班跟在哪个班的后面。对了,组织队列才是他该干的事儿。当他喊到高二快一班跟进时,NIKE对全班做了一个手掌下压的手势。这是他的招牌动作,以前上课他要是烟瘾犯了出去几分钟,就这么弄一下。
刘校长用麦克风连喊三声钱老师,NIKE的官方称呼。几个班主任过来打听什么情况,NIKE说我们班有同学死了,我们要为她默哀,你们从后面绕吧。一时间许佳明明白这手势是好事,是在高尚与龌龊的斗争中,给高尚加分的一件事,而且他也的确是希望更多的人像他一样,想念房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