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高二年级二十多个班两千多人,都被他卡在操场西侧。能带快一班的基本都是学年老大,有威望,说了算。别的班主任不愿驳他面子,在人家默哀的时候带队喊口号离场,也都站着不动。NIKE清清嗓子,对全班讲了几句话。不愧是教历史的,名人演讲记多了,他这几句话也讲得跟起义宣言似的。NIKE说房芳一直是快一班的人,进省实验第一次考试,就以前十名的成绩进了我们班,之后从没掉出去过这个班。上星期就那么死了,全校没人知道她的死,没人想念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快一班得为她做点什么,我建议,此时此刻,我们就在这里为她默哀,起码我们要让省实验的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叫房芳的好女孩,来过这世上一回,来过我们快一班一回。
后排有几个女生哭了。许佳明知道那只是感动,谁都没有他难过。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宗教一般虔诚地迷恋了她四百多天。他常这么比喻,面前一条线,或是一条河,现在是河这边,他要坚持着活到河那边,他已经把房芳当成了他长大后的私有品,她成了他往前游的灯塔。然而正当他吃力划水的时候,对岸的光消失了。没什么能比在水上迷路更痛苦。
他睁眼看看脚边的尘土,默哀还在继续。他想如果房芳的死,是一段心碎爱情的结尾,那聚光灯也是打在她和王勇的头顶。他俩是主角,许佳明就是个小角色、一份调味品。他能想象房芳泡在花园酒店的浴缸里对王勇娇嗔道,我们班有个叫许佳明的可喜欢我了,哪天你要是对我不好了,我就跟他好。可是,房芳,有一天他真的对你不好了,你宁可死,也不会选择我。你们是王后和国王,扑克里的Q和K,在你俩面前我就是个J——小丑,我永远管不上你们俩,永远都要被你们压在下面。真的,房芳,不带你这么残忍的。
那天夜里,许佳明终于想着房芳自慰了一回。他从来没这么亵渎过她,开始有点费劲,后来他就幻想花园酒店的现场,想她还在发育的乳房,想她也许稀疏的阴毛,再后来他想她两条长腿上的血迹,最后他终于兴奋起来。
完事之后他有点愧疚,他觉得他与那些狰狞的欢喜佛无异,一时间无法入睡。过去一年多,他都是想着房芳那张脸才睡着的,刚才却拿她手淫,这一次是龌龊赢了。想着既然今天已经越轨了,那就干脆把她戒了吧。黑暗中他告诉自己,谁也不要想,许佳明,到最后你都得是一个人孤独地游过去。他难过起来,失声地哭了。这习惯不好,由于跟他姑父住一起,什么事他都很大声。
看眼闹钟已经两点多了,他还没睡着。他摸出手电筒展开信纸给房芳写信。不能点灯,哑巴楼是这样的,半夜弄多大声都没事儿,只要一开灯,邻居们就像吵醒一般,扒着窗户看你家怎么回事。他想写封诀别信,或是别的什么说法,反正是灵异驱魂的那种。内容大概是你一直都不爱我,而且你根本没察觉到我爱你,那你就不要再阴魂不散了,我会试着把你忘掉,忘掉你样子,忘掉你声音,再也不想你,我会坚强地游到河那边。
写完后他找枚邮票夹进去,把信一折两折塞进枕头里。这样就能睡得踏实了,他自我暗示了一会儿,发现不灵,胡思乱想了好多事。万一有一天,他也跟房芳似的突然死了,人们是不是一样会发现他的秘密,就像这封信,抽屉隔层的人体扑克,褥子下面的阁楼VCD,还有那些不敢寄出去的情书,对了,政治书第67页还有他抄下来的色情网址。这些都是羞耻,得找个地方把秘密藏起来,如果他没了,就让许佳明这个孩子彻底消失吧。
窗外传来鸟叫,天快亮了。许佳明有点着急,最后再想房芳一次,想戒明晚早点上床。他回想第一次遇见她的情景,那时他在校外饭馆吃午饭,每周一他都出去找有电视的饭馆,正午十二点会播放周末联赛的集锦。他喜欢国米和维埃里。那次国米平了,还好维埃里进了三个球。房芳就是这时进来的,听见她说话他没转身,眼睛还在盯着电视。那个娇滴滴的声音问老板有没有酸辣粉,她说,小碗,别放辣椒,别放醋,小碗酸辣粉。老板有点为难,嘟嘟囔囔去了后厨。插播广告时许佳明回头看了看,他想知道没醋没辣椒的酸辣粉能是什么样。如果生活是一场电影,那么许佳明这次回身慢放一万倍都不过分。因为就这一瞥,不经意的一次回头,他所看见的一切,一碗粉,一个姑娘,一双纤细的手,直到今天许佳明还得靠那张至纯至净的脸才能入睡。
7
他姑父想在大婚前来一次大扫除。许佳明说他的房间由他负责。“说”这个用法习惯了,他一声都没出。他姑父是聋子,许佳明打的手语。以后十几年许佳明经历不少事,交了不少朋友,所有的人都觉得手语是许佳明最神奇的本事。
许佳明知道不用怎么收拾,又不在他房间闹洞房,意思一下就行了。主要是他得把秘密整理一下,做好随时死掉的准备。他把星期一夜里想到的都翻出来,将屋里每一寸空间都过一遍。镜子后面他找着身份证和存折,两个名字都是许玲玲,那是他妈妈。户口本上是他姑姑,他姑父也是这么以为的。
存折是低保账户,许佳明翻到账目的第一页,七十年代,还没他的时候,每月就开始往里打钱了。明细最后一条是一九八八年五月,没取没存,已经五千多了。许佳明知道现在低保是一个月一百八。十几年没动的存折,加起来三万多了吧。
他拣起身份证,那还是一代的黑白照片。许佳明盯了一会儿,琢磨自己到底哪儿和他妈长得像。没多久他有点想他妈了。许佳明刚上小学时她进去的,也快十年了,不知道怎么样了,好点没有。有时间得去四平看看她,他还从没单独去过。他把存折、身份证和光盘扑克一起装书包里。他没打算取钱,得留着,别哪天被新姑姑看见,转她账上去。这些以后都用得着,他妈又不是死刑无期、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精神病也有被放出来的那一天。
之后他也不想收拾了,双腿翘在桌上坐着,回想他妈、他姥爷、他以前的家。把他妈送进精神病院,他一直有愧。他姑父都没想过的主意,他提出来了。他那时小,净想着他妈天天在门口丢人现眼来着,他没想过把他妈送走后,他和姑父搬到哑巴楼,他在这个冰冷世界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他有点难过,把书包挎上,开门跟他姑父比画两下,意思是清扫完了,出去转转。他姑父检查他房间,比没收拾还乱。就算不大动,起码在窗户上贴俩喜字。许佳明没意见,至少装作无所谓,站椅子上问他姑父哪扇。他姑父指指中间那扇。许佳明摆下试试,红色冲窗外,屋里也透出个形状。那也不舒服,他打算往后在家天天拉窗帘。
许佳明跳下椅子,要他姑父等着,他去拿糨糊。他姑父说糨糊不行,得是透明胶。他姑父也是比画,再配上他的“啊咦哦”。客厅没透明胶,全是黄不拉几的宽胶带。他顺手把剪子带进来,见他姑父正打开他书包看人体艺术。他姑父回头见着他,问他扑克是哪来的。他说想不起来了,刚收拾出来,打算扔了。他姑父皱皱眉,看着眼前这个连继子都算不上的男孩,供吃供住供上学,如今还得面对他青春期的性困惑。他姑父把扑克收盒里,放进书包,告诉他扔远点,别带回来了。许佳明点点头,其实他想说,你也尊重一点我,别再翻我书包了。但不能说,他还在河这边,寄人篱下要加倍卑微。十年后,还是那帮朋友,一致认为除了手语这一特长,许佳明还是个好脾气先生。
离开哑巴楼,他骑车穿过几个街区,去周边看看把东西藏哪儿,找个树林刨坑埋了肯定不是他这种高智商孩子的选择。后来他知道放哪儿了。他去路口找配钥匙的买把锁,别太大,拇指大小就行,最好是旧的,新锁太显眼。接着他又绕社区骑了几圈,他知道这规律,有些楼前人就是多,麻将、扑克、羽毛球,全是人,有些楼就是没人,似乎爱玩的都往那个楼去了。
六十五栋便是冷清的那种,自从旁边建了平均三十几层的步步高小区后,这些四五层的红色板楼就一直落在它们的阴影下。实际上步步高只有三栋楼,分别是三十一层、三十二层和三十三层,横着看起来就像是通天的台阶。据说他们还在占地拆迁,地产商放话每起一栋新楼,他们就增加一层。有时候许佳明就想象,真等他们造了几百层的那一天,他就踩着这些云梯离开地球。
低头回到六十五栋,除了过往的行人,门口连个择菜的老太太都没有。他走进四门,在信箱前巡视一遍,记住最旧的那个信箱。四门一楼从四十六中门记数,每层三户人家,他算算要爬到顶层五楼。
上楼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卸下书包看看。果真如此,存折不在了,“啊咦哦”把它偷走了。他真想找他姑父说道说道,引用课本里鲁迅的一句话,他已经出离他的愤怒了!忍吧,他姥爷死前告诉他,以后受多大委屈,你都要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你得忍到上大学。他又想他姥爷了,这一阵儿他好脆弱,总是想念死人。
五楼左手是他要找的人家,好像真没人住,门牌号被墙灰糊上了也不刮一下。他敲了一会儿,每次都更重一点儿。然后他从书包里找出一小本敲隔壁的正中门。有个老头把门开条缝见是个孩子,将门全打开。许佳明指着左侧,问他有人住这儿吗,就是这家,六十中门。老头问他找谁,要干吗。许佳明说自己是送快递的,给他们家送录取通知书。老头忽然感叹现在的世道啊,这么大点的孩子就出来工作了。他说,老雷家好几年没人住了,房子一直空着。许佳明端着小本瞎翻,装模作样问他,叫雷什么呀,看看跟这收件人是不是一致。雷……雷……邻居大爷翻眼白想了半天,看来真是搬走好几年了。后来许佳明都想放弃了,他还在那儿想,他说他记得他们家是回族,男人活着的时候是警察,被火车轧死了,没多久他媳妇领俩孩子搬走了。又一个心碎人生,许佳明想,又一个死人。
许佳明说声谢谢就往下跑。下到一楼他打开雷家的信箱,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这都多少年了,放信箱里面还能起一层灰。全是广告传单,他抽张活血壮阳的溜一眼,什么世界啊,那些有女人的老男人靠药顶着,他这天天顶着的少年却没女人。他把这些放信箱上面,一会儿远点扔,别让人起疑。再往里掏还真有几封信,邮戳花得看不清日期了。他家男人叫雷力,收件人这块儿写着呢。先收着,哪天无聊了再撕开,估计比看滋阴大补酒的神奇疗效解闷儿多了。
清完信箱他停了十几秒,跟那天大庙拜佛似的,他想有点仪式感。打开书包,他一样一样往里放,光盘,扑克,身份证,所有没敢寄出的情书,上学期抄网址的政治书,一张叶玉卿的巨乳海报。之后他想了想,把烟和火机也塞进去了。
他拿出小锁,将小钥匙挂进自己的钥匙链。他又郑重其事地站了一会儿,从今以后,你许佳明就是有地址能收东西的人了。他真想找个能给他回信的笔友写信,他会很骄傲地把地址留在信纸的背面,锦程大街十六街区六十五栋。他关上邮箱门,看眼上面的数字,六十号信箱,这将是他秘密的家。
8
婚礼在三月底,他姑父找人算过,阳历阴历两个双数,大吉大利。许佳明不知道他姑父还信这个,要是娶他妈那回也这么算一下,婚姻美满家庭和睦,可能许佳明不至于这么苦,现在还能姑姑、姑父地叫着。许佳明还记得,三岁那次婚礼他没去,刚睡醒就见一帮人将他妈妈抢走了,走前还扔了一把硬币在床上。他还忘不了,是他姥爷逼着她妈出嫁的。表面上是为女儿找依靠,现在看看,其实他姥爷在给许佳明铺后路。当然他姑父一直以为那是他爷爷。他又想他姥爷了,要是知道姥爷在阴间的门牌号,他都想割腕跳楼加投河找他去了。
他姑父是二婚,事先征求过新娘的意思,低调一点,他们在下午结婚。可也实在太低调了,婚庆公司都没请。他姑父从单位借了几辆捷达,沿着人民大街慢行一遍就算了事。人民大街是贯穿长春东西的一条街,许佳明知道他们就是在那儿领的证。这条街是伪满时期日本人修的,当时还是用他们日语汉字名,叫中央通,后来叫斯大林大街。可能是前两年市委开会,认真地讨论了一下斯大林的问题,他死那么多年了,活着的时候也没来过长春,可能都不知道这个社会主义小兄弟的东北方还有这么个城市,长春三百万人,我们凭什么天天贱滋滋地纪念一个格鲁吉亚人。改成什么大街好呢?人民大街,许佳明死活想不明白,他们怎么选择这么一个让人无语、政治路线绝对正确的名字。
酒席办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又是社会主义,不过这是怀旧型消费的。大锅饭的风格,什么都是论盆论缸端上来。这次许佳明去了,新郎讲话时他要做翻译。他姑父对着麦克风比画了半天,有点不对劲儿,你一个哑巴用什么麦克风?许佳明把麦克风拽到自己面前。前面的翻译基本还是准确无误,当他姑父表示将与新娘林莎一同抚养这个侄子,共创美好明天时,许佳明改说大家吃好喝好,不醉不归。他可不想成为众人焦点,而且他正拼命往前游呢,一旦到了河对岸,才不要你们两个抚养。
接下来是新人走桌敬酒,他姑父那边只来了姐姐姐夫。姑父的老爹去年没了,留下老妈身体不好,总惦记闭眼一死跟着过去。倒是他姑父手套厂的同事来了不少,他们都是不同程度的聋哑,好几个还是哑巴楼的邻居。区分他们很容易,聋哑人干杯时都是使劲敲,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玻璃的碰撞声有多令人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