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事那天说好了去领证的。许玲玲在斯大林大街没等到小吴,快到中午她看见天边有好几片乌云在追着一片白云跑,她赶紧上了19路车。从车站走回家还是淋了点雨,头发湿了让她不高兴,上到一楼半她看见家里的门是开着的,小吴不知道约在斯大林大街吗?
她侧头溜一眼,不是小吴,她爸和两个朋友在外屋说话。他们只抽烟,不喝茶,弄得哪哪儿都是烟。她关上外屋门,爸爸有客人,按规矩该去厨房烧水泡茶。她把水接满,打开煤气。她想一会儿要不要跟他说说小吴呢,让她等了一上午。可是她下月初六就要和小吴结婚了,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爸爸一定会这么说,他会说,我老了,管不动了。
我们没办法,我们也无能为力。她爸的声音从外屋传过来。那两个男的都没说话,他们应该不是她爸的朋友,不然年纪也太小了点。有一个挺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不过她在汽车厂住了二十多年,见谁都似曾相识。水烧好了,盖子被水汽顶起来。她拎着水壶走到门口。她爸还在说话呢,他们还没领证,我们没责任。
许玲玲推开门,两个年轻人马上站起来望着她,眼熟的那个又弯腰把手头的烟掐了,手蹭着裤子看她。玲玲右手拿着托盘,几个茶杯在上面乱撞。那个人把手扬起来,却说不出话。玲玲想起在哪儿见过他了,他们都是小吴单位的同志。她躲过他们的目光,低下头看左手,白汽从壶嘴儿一阵阵地冒。她咽了口唾沫,含着泪迎着他们的眼神。她早该猜到的,早在那片最干净的云被那么脏那么多乌云围追堵截的时候,她就应该预感到,小吴出事了。
2
第一个电话是上午九点一刻。有个女人打过来,说是派出所的,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城市。莫名其妙,林宝儿枕着手机想,你算干吗的呀,来抓我啊?可是她太困了,她怕说太多话就睡不着了。她说北京,接着翻身面墙继续睡,手机还在脑袋下面震个没完。
后面那个电话肯定没到中午,这回是个男的,说话还有点结巴,说是什么公司的北京办事处。她也没听清是哪家公司,非要她去一趟。林宝儿闭着眼睛说没空。那边不停地坚持,还说了不少废话,全是结巴的,差点儿让她再次入睡。她打断这个人,问他是不是佳明派过来的。他结巴了半天,说:“是。”
“那干吗去公司?你请我吃午饭吧。”她将手机放床头,双手去揉耳垂,耳洞有点痒。昨晚她喝太多酒,没摘耳环就睡了。她双臂支起头部,隔好几米对着手机说:“朝阳大悦城五楼,‘一茶一坐’。”她没开扬声器,听不着算了,她正好一个人去吃。
她一点多到的,还不慌不忙地把前四层逛一遍。那个人就坐在餐厅的禁烟区候着。他那打扮,怎么说呢?太正式了,写字楼下班的全是这套衬衫西服,并且不算贵,一千多块钱的品质。林宝儿盯了会儿他袖口的扣子,ZARA品牌的,碰上打折几百就够。推销员的穿法,她想。她认为找房子的、卖保险的、拉广告的,都是推销员,这城市有一半人是推销员。
餐桌不大,六十厘米见方,林宝儿坐到他对面。他双手奉上名片。她注意到他手腕上没有表,接过来看名片背面,英文那面,以她的英语水平刚好能连猜带认地把名片看懂。他没英文名字,是拼音,三个字——Xiu Zhibo,起码她知道他姓修,总不会是“朽”吧?下面是公司,以前能看出来,但这回的单词她不认识几个,连Ltd都没找着。右边那标识很熟,老见着。她翻到汉字的一面,对修智博笑了。中国平安,他还真是卖保险的。
“你也是佳明的朋友?”
“不算是,你点份什么吧?”见面听他讲话不结巴,比电话里顺多了。他半起身递菜单,身下一杯水被他碰倒,洒出一大半。她没接菜单,也不想帮忙,双臂环抱看他出丑。修智博举着菜单愣了两秒,才识趣地坐回去。
林宝儿离开椅背,向他倾着身子说:“你点什么,我double就好了。”
但似乎这也让他难堪了,他也许已经等了她一小时,桌上只有一杯清水。他没打算在这儿吃,只想安排林宝儿一餐。林宝儿扭头冲着墙壁忍不住想笑,她看着铺满一面墙的餐厅文化史说:“佳明没给你一笔可以随便点单的开销吗?”
“什么?”他翻菜单,低头应着。他招手叫来服务员,交代她点好的每一份,然后托了下无框眼镜,问林宝儿:“什么开销?”
“他这次聪明了呀。”林宝儿笑着说,“你之前他已经派过来三个人了,佳明给了他们足够的钱,让他们陪好我。你知道他们拿他的钱做什么?用这钱泡我,跟我约会。我就顺着他们来。所以他这次就没有给你汇钱,是吧?”
他双目无神,没听明白,至少是没明白的样子。
林宝儿对他眨眼睛:“说说吧,你负责什么任务?”
“任务?”
“是啊,前面的都有啊,什么理由都有。概括起来就是我再考虑考虑,挽救我们俩。弄得我们俩一分开,世界末日会来临似的。”
他欲言又止,穿过她的肩膀往远处看,仿佛她身后来了个他多年未见的老友。他问:“警察没给你打电话吗?”
“真安排警察了?”她回头看,没人向这边走,“哪儿呢?”
她还在回着头,修智博看着她脑后的发髻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宝儿转来冲他笑,他当然知道她叫什么。
“我们说的这个人,”他说,“昨天晚上死了。”
她看着他眼睛,试图找到破绽,证明他在骗她。她说:“这次够狠的,必杀招了吧?怎么样?我答应他,然后他就复活了?”
“复活不了。”
“干吗说得这么真?你知道吗,你的前任跟我说,他在昆明被车撞折了腿,让我去看看他。结果我多问两句,他就禁不住乐了。另一个人说他得了癌症,我问什么癌,结果他慌慌张张,编了个心脏癌。”
“我不清楚你和他到底是什么状况,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他之前没发生过车祸,也没得癌症,他是昨天死的。我只是个业务员,中国平安。上海那边上午先确认你在北京,通知我跟你接洽一下。我以为警察已经通知你了。”
她有点不舒服,感觉衣服全都粘在肚子上,站起来把衣摆拽到胯部,盖住裙子上面。已经是立冬的时日,再过一个月下雪了她也只穿这么多。没准今年例外,要多穿点。坐下来她拨了一次电话,那边关机,女的用中文说一遍,男的用英文讲一遍,听到“power off”,她放下电话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他身上的手机。上海那边说,你在他通讯录的第一个——啊老婆,我们还不知道你名字。”
“为什么是‘啊老婆’?”
他说:“我以前也这么干,把重要的人加个‘啊’,就是A,这样打开通讯录就是。”
她得靠手掌托着脸才不会令头坠下去,问:“那有别的老婆吗?A老婆B老婆C老婆?”
“没有,只有你一个。”
“你跟他说,别闹了,我答应他就是了,我不想再这么玩儿了。”
“他真的死了。昨晚十点钟,有人用锤子在他脑袋上凿了十几下,扔进苏州河,今天早上上班的人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尸体漂在河面上。”
她咽下口水,但还是不断从舌底生出唾液,在嘴里打转。此时下咽都那么费劲。她抓起皮包在里面翻了一通,问修智博:“有烟吗?”
他摇摇头。林宝儿继续翻,右手使劲划拉,恨不得把头藏到包里再不出来。最后她绝望了,哭着对他说:“你一个大男人居然没烟?”她伸手抹了下双眼,挎上包起身说:“我去买一包。”
B1层的超市才有烟,修智博坐在“一茶一坐”看她走出去。他能料到她会在缓慢下行的扶梯上痛哭流涕。大悦城直达一层的扶梯和林宝儿止不住的眼泪,却是那么不协调的一景。服务员端来一份清炒芥蓝、一份鸡煲,跟着后面又摆上一杯抹茶和一杯龙井。他看着煲里翻滚的红油,什么都没想。那些红油逐渐安静的时候,他收到了林宝儿的短信,没有标点,五个字:我不回来了。
3
电视剧都是骗人的,许玲玲再也不想看了。那里总会有个大夫从手术室里出来,摘下口罩,对守候在外面的家属长舒一口气,说,他命大,如果打击部位再往左一寸,或是再往右一寸,可能就没命了。不然就是另一种演法,走出来的大夫连口罩都没摘,也不说话,只是摇头,死寂的氛围过后,外面的家人哭成一团。然而真实的大夫却不一样,他说了好多。他说要是再往左一寸,小吴就没命了;要是再往右一寸,小吴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现在呢?他花了好长时间跟老许解释,什么叫作植物人。他说,至于哪年哪月醒来说不准,可能小吴睡二十年都醒不了,也可能明天一早他就睡饱了,还跟你们一起喝豆腐脑呢。
没法判断老许听明白没有。大夫还站着,老许却坐下来,双掌揉着脸,想了一会儿,捂着脸对大夫说,其实他不可能明天就醒来,是吧?
大夫把白帽子取下,帽檐早就被汗水浸湿了。他低头一折两折把帽子揣进白大褂的兜里,仿佛这些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双手插在兜里看着许玲玲说,暂时不会苏醒,就算十年二十年他真醒了,那时候全身肌肉萎缩,也是个废人。
他如果这么一直睡着,许玲玲扭头望病房的大门问,那他就不会变老了,对吗?
她爸瞪她一眼。她说错话了吗?她咬着嘴唇好让自己别哭。老许重新站起来,和大夫面对面地讲,该怎么办?
你们肯定清楚,小吴是个孤儿,没父母,没兄弟姐妹,所以你们说了算。
我们说了不算,他是工伤,你去跟他们厂长商量,我们跟他没关系,我闺女跟他也没关系。
许玲玲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忽然间喘气一抽一抽的,胃跟被火燎了似的难受。她问厕所在哪儿,冲过去扶着墙壁对着水池呕吐。出来时老许正拿着她外套等她。许玲玲想去看看小吴,老许把她拉出了医院。
职工医院离家不到五里地,刚下过雨,微风袭人。他俩有一辆“永久”车,老许说走过这段上坡再骑车载她。许玲玲点点头默许,但是没忍住,一时甩出去好几滴泪水。她推车故意落在爸爸身后,这样她可以肆意哭泣。那么多眼泪,多少还是有点细声。老许装作听不到,没回头看她。他知道此时劝她什么都没用,等这几个月挺过去,她会领悟到,她还能有新的幸福。
东风大街每两分钟才驶过一辆汽车。路旁的杨柳要比楼房还多,雨后成群的知了汹涌鸣叫。阳光从点着的叶尖穿过蜻蜓的翅膀,照进每一处角落。也许从跟小吴处对象到筹备婚礼,就是一段为时十三个月的小插曲,老许自我安慰,玲玲还年轻,有大把的青春,什么都来得及。两个小伙子逆行从他身边骑过去,老许就要发火骂人的时候,后面传来自行车倒地的声音。
没人撞到玲玲,她自己跑到柳树下,对着树根呕吐。老许退两步把“永久”扶起来,玲玲的头还在顶着树皮。她吐一下午了,肚子里早没食物可吐。老许苦着脸看她受罪。好半天玲玲直起身子大口喘气。他把手绢递给她擦擦口水和眼泪,掏出水瓶让她多喝点。
玲玲仰脖喝水的一瞬又看到了那片最干净的云彩,那些乌云全都不见了,可它还在。她有点小感动,对它凝望许久,视线好容易从天空移开时,她看见她爸都要哭出来了。老许接过水瓶,憋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问,啥时候的事呀,玲玲?
4
这回换修智博被叫醒,晚上十一点不到。重回单身之后他一直睡得很早,他怕黑夜里东想西想,他已经分手三年了。电话那边说,白天不好意思,误会他了,之后就是沉默。他知道是中午那个女孩。讲不清为什么,他对她的印象全都凝结在她起身拽肚子前面衣服的画面。他说没事儿,把手机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去开台灯找眼镜。他知道这个电话肯定没法在三十秒以内打完。
林宝儿说下午才反应过来,他只是工作,为了佳明保险的事,可是她却把他晾在了“一茶一坐”。她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更多的罪状,“我不该让你请客的,还讲了那么多傻话。”她说,“不然我一会儿回请你吧。”
“不用了,再说很晚了,雨也挺大的。”说完他就后悔了,他知道黑夜对悲伤有多大的催化作用。
他听到她的叹息,几乎就要被雨声湮没了。她说:“我一直都没有吃饭。”
地点定在簋街的火锅店,他下出租车时她已经坐在里面,上身被一团水汽萦绕。就像多年的老友,他很安静地坐到她对面,跟服务员借用毛巾擦脸上的雨水。
她看着他说:“早知道你被淋,去接你好了。”
修智博向窗外望,一辆红色的“马六”停在大雨中。她问他还点些什么,眼睛却盯着翻滚的红油。他摇摇头,掏出一包烟扔到她面前。
“我叫林宝儿。”她说。
他把名字记下来,问她何时可以要一份身份证复印件。
“他还买过保险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准确地说是寿险。”他说,接过她手中的勺子搅拌锅底,“所以受保人应该是他自己,如果他能平安无事的话。现在他有了意外,我们还不确定谁能继承这笔钱。”
“你知道我没这资格。”她侧低头,咬咬嘴唇,“我还没和他结婚。”
他点点头,夹几片羊肉放进锅里。
“谁杀的他?”
“这个还不清楚。”他感觉脚下软软的。
“你说警察会找我谈的,不会的,早上找过我,没理他们,之后就没找我。我没和他结婚,他死的时候,我人在北京。我对他们一点用都没有。”
修智博没应声,脚下那些软东西是一团一团的,他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其实我对你也没用了,是吧?”她问。
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摇头,肉已经熟了,他不想吃,又夹点青菜放进去,叶子立即就蔫了。